——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六卷·李白〈幽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


    天河橋汽車站是城裏和周圍郊縣的重要中轉站,由一個水泥地麵的小廣場、一棟兩層的淺灰色候車廳和一個大轉車場組成。所有的車都是從這裏發車,無論什麽時候都人聲鼎沸,隨處可見扛著糧食、包裹或者一輛二手自行車的老鄉,偶爾也會有些穿著白襯衫的學生仔。他們聚集在候車廳和廣場上,人頭攢動。汽車喇叭聲、尾氣和周圍小飯店招徠生意的叫嚷把這裏裝點得煞是熱鬧。


    這一天中午豔陽高照,正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的時候。小三靠在一個旗杆旁邊,懶散地打著嗬欠,墨鏡後的眼睛卻一刻不停地盯著來往的行人,搜尋著目標。


    忽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一男一女慢慢走過來。他們年紀差不多,都十七八歲上下。男的剃了一個和尚頭,虎頭虎腦,看起來不大機靈;那個女孩子倒是挺漂亮,不過似乎是個瞎子,全靠那個男的在一旁攙扶著走路。最重要的是,那男人褲子口袋裏鼓鼓囊囊的,是個錢包形狀,甚至還露出一個角。


    這種肥羊送上門來還不動手,那可真是對不起祖師爺了。


    小三朝旁邊遞了一個眼色,他的兩個小弟心領神會,三個人起身一起走上前去。兩個小弟跑到兩人跟前,殷勤地對他們說:「大兄弟,要住店嗎?」一邊說還一邊去拉扯他胳膊。那個傻小子顯然沒注意到,隻是憨憨地說:「不用了,我們馬上要上車。」


    小三心裏暗暗發笑,他已經轉到了那傻小子身後,雙指齊伸,夾出那個錢包可以說是探囊取物。正在他覺得十拿九穩的時候,女孩子忽然嚷了一句:「傻柱子!他們要偷東西!」


    少年驚而回身,恰好與把錢包夾出一半的小三撞了個正著。小三又驚又怒,想不到看走了眼,這女人不是瞎子,手立刻縮了回來。


    「你為什麽偷我錢?」少年問。


    「誰偷你錢了!」小三眼皮一翻,他兩個小弟也湊過來,三個人抱著膀子把少年團團圍住。周圍的行人都看出來苗頭不對,紛紛繞著走。幾個廣場治安員遠遠喝著啤酒,坐在飯店裏看熱鬧。


    「就是你。」少年的表情很氣憤。


    「剛才明明是很平緩的背景音樂,忽然跳出幾個高八度的雜音,就是你們沒錯了。」女孩子大聲說道,少年點了點頭。小三聽得一頭霧水,見他們絲毫不服軟,不禁大怒,掄起拳頭罵罵咧咧地就砸了過去。


    隻聽噗、噗、噗三聲低沉的響聲,小三和他那兩個小弟朝著三個不同的方向飛去,然後幾乎同時落地,姿勢各異。旁邊的人眼花繚亂,甚至看不清這少年是如何出拳的。


    女孩子拍手笑道:「現在的音樂好聽了,鑼鼓喧天,好熱鬧。」


    這時一個人拽住了傻小子的胳膊,傻小子以為又是哪個不甘心的流氓,二話不說就是一拳。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人竟然穩穩接住了拳頭,而且用的是正規應接之法,傻小子不假思索,立刻按照套路去拆解。兩個人你來我往三四招,那人忽然中途變招,化拳為掌,以巧妙的手法穿過他雙拳屏障,直接輕拍了一下傻小子的腦袋。


    「二柱子,是我啊!」


    「彼得老師?」


    二柱子、然然和彼得和尚在廣場附近找了一家小飯店,點了幾個素菜。老板見二柱子三拳打跑鎮關西,不敢怠慢;就連周圍的客人都坐得遠遠的,給他們空出一片清靜地來。


    原來彼得和尚自從離開韋莊以後,以為熔羽已經按照韋定國的吩咐把羅中夏等人帶回來,打他的手機卻一直停機。天河橋汽車站是去韋莊必經之路,他隻好等在這裏守株待兔。想不到熔羽沒等到,卻看見了二柱子和然然。


    二柱子和然然是在雲門寺跟羅中夏他們分開的。二柱子心性耿直單純,從小一直就聽長輩說諸葛家如何邪惡,如何可怕,所以當他知道羅中夏和顏政要去上海,就極力反對。二柱子不擅言辭,脾氣卻強,就連顏政也無法說服他。最後沒辦法,幾個人隻能分道揚鑣。正好熔羽跟著韋勢然跑了,二柱子就打算先護送然然回韋莊,然後回北京找他奶奶曾桂芬。奶奶不在身旁,他總缺少一根主心骨。


    「你說,諸葛家那麽壞,羅先生他們去了,怎麽會好呢?」


    二柱子很氣憤地對彼得和尚說,同時攥緊了拳頭。他心裏存不住事,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而且想不通的事就會一直想。估計從雲門寺到天河橋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琢磨,而且琢磨不透。彼得和尚隻能寬慰他兩句,這孩子有單純的善惡二元世界觀,在這個世界上很幼稚,也很難得。


    「其實他們沒那麽壞啦。」然然在一旁咂咂地喝著汽水,「我沒聽到背景音樂有什麽異常,很普通的旋律。」這個女孩子的表情看不出一點因為哥哥轉投韋勢然而造成的陰影,就好像麵對自己天生殘疾的缺陷一樣,大而化之。究竟是否真的化得掉,就無法揣測了。


    彼得和尚聽完他們在退筆塚的遭遇,真是心有餘悸。果然一切都如韋定國預料的那樣——他們遭遇了「雙重危機」——而且天台白雲筆竟然也出世了。韋勢然果然有問題,他一定在策劃著什麽陰謀。但最讓他驚訝的,還是熔羽的叛變。他一直覺得那個少年心高氣傲不假,自尊心也是極強的,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投靠了韋勢然。


    二柱子問彼得和尚是不是韋莊派來接他們的,彼得和尚沉吟許久,卻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在韋莊遭遇的事情太過複雜,實在沒辦法講給他們兩個少年人聽。何況現在族裏都還以為他彼得和尚是殺害族長的凶手,如果二柱子和然然知道,恐怕就不會在這裏和他和平地談話了。


    定國叔說要拋棄筆靈,扭轉韋莊的生存方式。他究竟會怎麽做呢?族裏的長老,不知會有什麽樣的反應?那些希望能夠爭取筆靈實現夢想的少年人,又該如何?


    他猛然想到,族長臨死之前還托付給他一封信和一方硯台,讓他帶去給羅中夏。現在看來,少不得要跑一趟上海了。


    可到底怎麽才能找到羅中夏呢?他已經去了諸葛家,彼得和尚身為韋家的人,直接去找無異於龍潭虎穴。彼得和尚想起族長交付的時候說過,如果情勢不允許,也可以利用口訊的方式轉達給青蓮筆的宿主。


    「現在打開來看,然後用手機告訴他,這樣應該沒關係吧。」


    彼得和尚想到這裏,從懷裏掏出信封,展開信紙細細一讀,裏麵的內容讓他瞠目結舌。


    ※※※


    幾乎在彼得和尚瞠目結舌的同時,遠在上海某地的羅中夏和顏政也張大了嘴巴,露出土包子的表情。在他們麵前是一棟豪華的白色別墅,西式風格,雖然隻是三層小樓,卻顯出不凡的氣度。在別墅的周圍是一個效仿蘇州網師園的小園林,無論鬆柏灌木都修剪得異常精致,看得出主人花了很大心血。


    十九看到他們兩個的樣子,抿嘴一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進吧。」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有些膽怯地踏入了別墅的大門。


    他們從紹興回上海沒再坐火車,諸葛家專門派了三輛黑色林肯去紹興接駕,兩輛坐人,一輛先導,開在杭甬高速公路上十分拉風。十九不知為什麽,主動選擇和羅中夏坐到了一起;顏政隻好一臉委屈地和諸葛一輝同坐一輛車,暗自遺憾然然沒一起來。


    一路上十九沒怎麽說話,一直望著窗外,羅中夏也不敢多嘴,就把身體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車隊沒有開進上海市,提前下了高速。又開了將近半小時,車窗外的景色變得和剛才迥異,農田減少,綠地增多,遠處還有些別致小樓,彼此之間的間隔很遠,甚至還有高爾夫球場,看起來是專門為那些富人開發的別墅區。羅中夏不知道另外一輛車裏的顏政感想如何,反正自己的腿肚子有些轉筋。


    四個人一進別墅的廳堂,顏政忍不住「嘖」了一聲。這裏的裝潢風格充斥著近代民國氣息:兩側是高大的古木書架,上麵密密麻麻擺放著線裝書,一套明式桌椅邊擺放的是暗綠色的燈芯絨沙發,一個落地式仿古地球儀擱在書桌旁邊。一副廳聯掛在廳牆正中:進則入世,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退而出關,絕聖棄知清靜無為悟妙門。


    一位老者早已經恭候在廳內,一見他們四個人進來,立刻迎了上去。


    「羅先生,幸會。」老人伸出手,羅中夏也伸出手,兩手相握,他感覺一股力量透過這個身材矮小的老人右手猛衝過來,稍作試探又退了回去,如浪湧潮去。


    「不愧是青蓮筆。我此生能見到青蓮筆吏,真是死也瞑目了。」老人笑道,羅中夏有些尷尬,撓了撓頭,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十九說:「這一位是諸葛家的管家,你就叫他費老吧。」費老略一點頭,對羅中夏說:「老李就在樓上等您,請隨我來。」


    十九推了推羅中夏,示意他跟著費老走。羅中夏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我自己去?」他其實對諸葛家並不了解,潛意識裏還認為他們是敵人,除了十九以外他對其他人都不放心。十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擔心。


    顏政愣頭愣腦也要跟過去,卻被諸葛一輝一把拉住:「來,來,顏兄,我帶你參觀一下我們諸葛家的收藏。」


    「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打百遍拳……」顏政活動活動手指,忽然來了興致,「不如我們去切磋一下。」


    「若要打拳,我倒有個好去處。」諸葛一輝笑道。


    羅中夏看顏政和諸葛一輝興致勃勃地從旁門離開,深吸一口氣,跟著費老上了樓梯,心裏忐忑不安。十九一直目送著他。他們爬上三樓,走到一條鋪著茵毯的長廊盡頭,那裏有一道紫檀木門,門麵雕刻著一幅山水圖,山皴水波與木紋配合得渾然天成,十分精美。


    費老在門上謹慎地敲了三下,門裏很快傳來一個聲音:「請進來吧。」費老推開門,讓羅中夏進去,表情很是恭謹。


    這一間顯然是書房,三麵牆都是滿滿的書籍。屋子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實木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俱全,一張雪白的宣紙鋪開來,桌後站著一個人正提筆欲寫,筆毫欲滴,顯然已經蘸飽了墨。一本線裝書倒扣在一旁。


    羅中夏沒想到諸葛家的族長這麽年輕,在他的印象裏,所謂「族長」都應該是白發長髯、滿麵皺紋的老頭子。可眼前的這個人最多也就五十出頭,而且滿麵紅光,頭發烏黑,一張略胖的寬臉白白淨淨,不見一絲皺紋,濃眉大眼,留了一個大背頭,如果硬要說他和什麽人相似的話,最接近的應該是金正日同誌在宣傳畫上的形象。


    和他在長椿舊貨店後院碰到的那個老李形象完全不同!


    這個老李穿著一身長袍,戴副玳瑁邊的黑框眼鏡,一副儒雅之風;羅中夏看了一眼桌子上倒扣的書,上麵隻有兩個字:春秋。


    「羅先生,歡迎你。」老李衝他和藹地笑了笑,「等我寫完這個字。」說完他重新俯下身子去,運氣懸腕,轉瞬間寫了一個「道」字。


    「羅先生你看這字如何?」


    「挺好,寫得蠻大的……」羅中夏不通文墨,隻好這麽回答。老李也不生氣,哈哈大笑,把毛筆在水裏涮了涮,擱到了筆架上,然後踱著步出來。


    「你的事情,我已經都聽說了。」老李讓他坐到沙發上,自己則坐到了對麵,雙手優雅地疊放在一起。羅中夏摸不清楚他的用意,保持著沉默。這個人的雙眼非常有特點,裏麵總似燃燒著一些什麽東西,很有激情。


    「羅先生,問你個問題,你覺得如今的時代怎麽樣?」


    羅中夏沒料到他會忽然問這麽一個高深的問題,隻好敷衍著回答道:「還好吧……」


    老李搖搖頭,聲音略微有些激昂:「就表麵上來看,當然還算不錯,經濟在發展,城市居民生活水準在提高,然而同時人們的道德水準卻在直線下降啊。你覺不覺得,如今的社會,已經到了古人所說禮崩樂壞的程度了?金錢至上,利益至上,整個社會完全物質化了,已經忘記了傳統道德和精神。國學不存呐。」


    「也沒那麽嚴重吧。」當然這句話羅中夏沒說出口,「現在不是出了許多談國學的書嘛,還有電視上也天天講。我還上過讀經班呢。」


    老李不屑地揮了一下手:「現代國人太缺乏古風熏陶了,琴棋書畫一門不通,諸子百家一人不曉。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是普遍的現象。並非是一兩個人、一兩場講座可以扭轉的——說到電視講座,客氣點是隔靴搔癢,實質上是徹底地誤人子弟,建議你還是別看為好。」


    「不過總算有人去做,總歸是好的啊。」


    「沒錯。我們諸葛家也是自筆塚主人一脈相承下來的,從很早時候起就以『不教天下才情付水東流』為己任。所以我們筆塚後人,有責任把先人要維護的東西保留下來,發揚光大。這既是諸葛家的天命,也是諸葛家的責任。」


    老李把右手按在胸口,雙目閃閃,「所以以前我一直運用諸葛家的財力和影響力,在各地邀請學者講演,投資建設國學院。我記得你們華夏大學,也是我們推動的項目之一。我原本希望能借此振興國學。」


    「不,不會吧……」羅中夏心裏靠了一句,沒想到鞠式耕的國學課,竟然就是眼前這個人推動的。看來他和這些筆塚家族發生聯係的時間,要比他想象中還要早。


    老李的眼神忽然從慷慨激昂變得有些憂鬱:「但是我後來意識到了,一個人再有錢,他所能做的也很有限。比如我斥資數千萬去購買廣告,但那也隻能占幾分鍾時間。而每天二十四小時全國播放的廣告差不多有我的幾萬倍。僅僅靠這些手段去挽救傳統,是不夠的。」


    「那……該如何?」


    他別有深意地看了羅中夏一眼,一字一頓說道:「挽救中國精神,唯有國學;而挽救國學,唯有筆塚。」


    「總算說到正題上來了。」羅中夏心想。


    「事實上,一直在搜集管城七侯的不隻是他們韋家,我們也一直致力於此。但我和那些自私的人不同,我如果借助七侯的力量,我就有能力打開筆塚。到時候中國數千年來的精粹都將得到解放,讓那些偉大的先輩重現今世,重新感化這個已經接近道德底線的社會。」


    「好偉大的理想。」


    「因此我需要你的幫助,青蓮筆是管城七侯中最為特別的一個,它從來沒有臣服過筆塚,它一定掌握著筆塚的關鍵。」


    羅中夏沒想到這個人初次見麵,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個幹淨。他沒敢接口,怕一接口就等於是把自己徹底交到諸葛家手裏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退筆出世,歸隱山林。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天已降大任在你頭上,國學興亡,匹夫有責啊。」老李把身體朝前傾了傾,聲音變得緩和,但口氣依然緊迫。


    「經曆過智永之事後,你也該知道,退筆畢竟隻是虛妄,除非你想死,否則就與青蓮脫不開關係,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他露出笑容。


    「怎麽樣?要不要一起來實現這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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