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一百八十一·李白〈山人勸酒〉


    兩個人四目相對,一時間氣氛十分尷尬。羅中夏對這個女人的狠毒記憶猶新,這幾日的事端可以說都是因她而起;而秦宜上次在羅中夏手底下吃了大虧,對這個愣頭青頗為忌憚,一下子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一男一女對視良久,誰都摸不清楚對方突然出現在這裏到底是什麽居心。到底還是秦宜最先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她看看左右,給了羅中夏一個曖昧的笑容。


    「你好啊。」


    口氣輕鬆平常,就好像是兩個不太熟的朋友無意中在街頭邂逅一樣。羅中夏狠命快嚼幾下,幾乎把嘴裏的包子囫圇咽下去,這才放下筷子,裝出一副冷峻的樣子:「我今天不想與你打。」


    秦宜聞言,眨眨眼睛,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個粉色的梳妝盒,旁若無人地開始補妝,一邊悠然說道:「我也想不出好理由打架。我這是剛加完班,回家前來買點夜宵吃,你呢?」


    她口氣親熱,完全看不出幾秒鍾前還是劍拔弩張。羅中夏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像一隻貓豎起了全身的毛,凝視秦宜胸前那個麒麟掛飾。


    這具豐滿身體裏隱藏的,是張華的麟角筆,博極萬物,孳茸報春。


    這個女人那天也是帶著這副笑臉把鄭和煉成了筆僮,把自己打得幾乎全身癱瘓。女人都是些表麵可愛無比,實際上卻能把你騙到死的生物,連小榕都可以麵不改色地欺騙自己……一想到小榕,羅中夏心裏沒來由地疼了一下,連忙勉強扭轉注意力,不去想她。


    秦宜還在兀自說個不停,「你們做學生的可不知道上班族多慘,天天被老板當牛當馬,不把你榨幹了不放你走,嘖嘖。」羅中夏打定主意不再理睬她,自顧吃自己的包子。秦宜一邊吸著冰豆漿,一邊托腮笑吟吟地望著羅中夏,眼神飄飛,還故意露出衣領之間一片欺霜賽雪。若是普通人,有這麽一位美女跟你有說有笑,隻怕早就神魂顛倒、筋骨俱酥了。還好麟角筆的威力羅中夏是見過的,不敢稍有鬆懈。


    上次一戰,秦宜是敗在了輕敵,才令羅中夏從容使出青蓮遺筆;倘若這一回大打出手,秦宜必然一出手即是全力,時靈時不靈的青蓮遺筆能不能鬥得過麟角筆,還是未知之數。


    秦宜早看出了他這點心思,本來嘴上一直說著最新出品的lv包,忽然話鋒一轉,「對了,你壞了我的筆僮也就罷了,我那兩枝筆,現在還在你那裏擱著吧?」


    羅中夏光惦記著提防,沒料到她忽然問了這麽一句,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回了一句:「啊?」


    秦宜伸出手去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嬌嗔道:「你裝什麽呀,討厭。」羅中夏嚇得趕緊捂住額頭,生怕被她一招偷襲,青蓮筆唰地綻放開來。秦宜撲哧一笑,施施然收回手指,輕輕撫摸著自己精致的小拇指指甲,「別緊張嘛,今天咱們不打架。我就是問問,我那兩枝筆靈呢?」


    羅中夏這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於是搖了搖頭。秦宜鏡片後的眼神陡然多了幾分銳利,雪白的臉頰也泛起幾絲陰鷙之色。


    「它們在哪裏?」


    「一枝名花有主,一枝不知所蹤。」羅中夏沒好氣地回答。


    「名花有主?」秦宜杏眼圓睜。


    羅中夏懶得跟她解釋,現在的他,一點也不想跟這些筆靈扯上關係。反正有青蓮筆在握,諒這個女人也不敢造次。


    要依靠筆靈才能遠離筆靈生活,這真諷刺。


    於是他咽下最後一口包子,站起身來朝外走去。


    「哎?怎麽說著說著就走了?」


    秦宜指甲輕輕一彈,一個極小的麟角鎖飄然而出,正中羅中夏右腿。這片小麟角微乎其微,效力剛好夠讓神經一酥。羅中夏被絆了一個踉蹌,有些惱火地回過頭來怒道:「你想幹嘛?」秦宜雙手交攏在一起,柔聲道:「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合作?」


    「合作?」


    秦宜注視著羅中夏的雙眼,嫵媚一笑,「不用隱瞞了,你也不是諸葛家的人吧?」羅中夏原本要走,但一聽到諸葛家的名字,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秦宜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唇邊浮起一絲淺笑,繼續道:「老李那個人啊,你是不了解。你一個人跟他鬥,是一點勝算也無的。今天既然咱們能偶遇,也是緣分,何不攜手合作?」


    羅中夏腦子裏飛快地轉著。經秦宜這麽一提醒,他猛然想到,自己可能還仍舊處在威脅之下。雖然他推測如果沒有無心散卓,諸葛家就找不到自己,但這畢竟是推測,沒有經過任何驗證。如果自己錯了,諸葛家的人殺上門,現在不會有任何人來幫忙了——除了眼前的這個不太可靠的秦宜。他們兩個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底細,羅中夏實在不知自己是否可以輕率地把韋勢然和小榕的事情告訴她。


    羅中夏有些後悔自己不該輕率地與小榕鬧翻,但木已成舟,悔之已晚。


    「但你是什麽來頭?韋家的人嗎?」


    秦宜神情一黯,隨即聳聳肩,露出一絲鄙夷的口氣:「誰會是韋家的——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都不是老李的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秦宜停頓了一下,一手指向羅中夏一手按撫在自己胸口。


    「你的青蓮遺筆,再加上我的麟角筆,相信就能和諸葛家分庭抗禮——何況還有我辛苦搜集來的那兩枝筆靈呢!」


    秦宜的「我」字發音發得很重。略微沉吟了一下,羅中夏抬起頭,誠懇道:「你那兩枝筆靈,一枝已經找到了宿主,另外一枝不知飛去哪裏了,我可沒瞞你。不過……」


    「不過什麽?」


    羅中夏咬咬嘴唇,下了決心,「你真的想要我身上這枝青蓮遺筆嗎?」


    秦宜吃吃笑道:「這是自然,太白青蓮位列管城七侯,誰會不要呢?」


    「隻要你有辦法取出,又不傷我性命,就請隨便拿走。」羅中夏攤開手,坦然說道。他心想韋勢然這家夥講的話虛虛實實,也不知哪句是真的,也許自己身上這枝筆靈別有妙法可脫,也未可知。


    秦宜隻道已經看透了羅中夏的秉性,卻沒料到他如此幹脆,此時她看羅中夏的眼光好似看一隻不吃偉嘉炒鮮包的家貓。青蓮遺筆人人夢寐以求,為什麽眼前這個家夥卻棄之如敝屣,真是不可捉摸。


    「成交。」秦宜瀟灑地打了一個響指,同時站起身來,「走吧。」


    「去,去哪兒?」


    「下了班,自然是回家嘍。」秦宜眼波流轉,食指間一串銀光閃閃的鑰匙晃動。


    秦宜的家距離她上班的公司並不遠,位於某高檔小區裏的二十六層,是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公寓房。羅中夏心算了一下價格,咋舌不已。


    房間裏的裝潢以白色與橘黃色為主,簡約而明快,客廳裏隻掛著一台液晶電視、一個擺滿玩偶的透明玻璃櫃子、一個小茶幾和兩個可愛的q式沙袋椅。牆上還掛著幾個洋人的海報,兩個漆黑音箱陰沉地趴在角落裏。


    秦宜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問羅中夏:「喝點什麽?」


    「呃……紅牛吧。」


    「我這裏沒紅牛,自己榨的檸檬汁行嗎?」


    羅中夏默默地點點頭,打定主意絕不碰這個「秦宜自己榨的」檸檬汁。他雖然讀書少,但《水滸》裏的蒙汗藥總還是聽過的。


    他正低頭忐忑不安地琢磨著,秦宜已經端著兩杯檸檬汁走了出來。她已經脫掉了辦公套裝,摘下眼鏡,換成了一身休閑的米黃色家居服,兩條綿軟玉臂搖動生姿,胸前的圓潤曲線讓羅中夏口幹舌燥。


    「為我們的合作幹杯。」秦宜舉起了杯子,羅中夏也舉起杯子,隻略沾了沾唇便放下,糾正她的用詞,「我可沒說與你合作,我不想跟你們有什麽瓜葛。」


    秦宜不以為忤,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這樣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過了今夜,你不問我是誰,我也不問你是誰。」說完她放下杯子,拉開旁邊的臥室門,斜靠在門邊衝他輕輕擺了一下下巴。


    她的話和動作都曖昧無比,羅中夏依稀看到裏麵有張雙人床,登時鬧了個大紅臉,雙手急遽擺動,「這,這……」


    秦宜白了他一眼,示意他趕緊進來。


    羅中夏戰戰兢兢進了臥室,發現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裏麵沒有什麽羅帳錦被、麝爐紅燭,牆上是幾幅字畫,陽台與臥室之間的牆壁被打通,空間裏擺著一張檀木方桌,其上整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旁邊竹製書架上是幾排線裝藍皮的典籍。這房間和外麵大廳的後現代休閑風格形成了極大差異,是個書香門第的格調。


    羅中夏深吸了一口氣,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慶幸。


    「跟趙飛白那幫文化人混,也得裝點裝點門麵嘛。」秦宜仿佛洞察了羅中夏的心思,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桌前,從一個小匣子裏拿起一方硯台。


    「你打算怎麽取筆?」羅中夏一直對此將信將疑。


    秦宜纖纖玉手托起硯台,款款走來,「本來筆靈與元神糾葛,再度分離實屬不易,不過我自有妙法。」


    「是什麽?」


    「就是我掌中之物了。」秦宜把它端到羅中夏跟前。


    這方硯台方形四足,硯色淺綠而雜有紫褐二色,紋理細密如燕蝠,硯堂陽刻,與硯邊恰成一個平麵,看起來古樸凝重。堂前還刻著一行字,不過光線不足,無法辨認。


    「呃,你說這硯台能取出我的筆靈?」


    「筆為靈長,硯稱端方。這硯台也是四寶之一,專門用來磨杵發墨。筆靈與元神的糾葛,當然隻有用硯台方能化開。」秦宜且說且靠,不知不覺把羅中夏按在床邊,二人並肩而坐。羅中夏感覺到對方一陣香氣飄來,寬鬆的領口時張時合,讓他雙目不敢亂動。


    他不敢大意,嘴上應承,暗中把青蓮筆提到心口,一俟感應到麒角發動,即行反擊。


    秦宜看起來並無意如此,自顧說道:「我這方硯,可是個古物,乃是產自泰山的燕蝠石硯,采應天地精華,專能化靈,不信你來摸。」羅中夏覺得手心一涼,已經被她把硯台塞到手裏。


    這塊燕蝠石硯確實是個名物。雖然羅中夏不懂這些,卻也能體會到其中妙處:皮膚一經接觸,就覺得石質清涼滑嫩,隻稍微握了一會兒手硯之間就滋生一層水露。


    秦宜右手攀上羅中夏肩膀,下巴也開始往上湊,暖煙嫋嫋而升。羅中夏緊張地朝旁邊靠了靠,秦宜紅唇微抿,媚眼如絲,溫柔地把那硯台從他手中取回來。兩人雙手無意間相觸,羅中夏隻覺得滑膩如硯,還多了幾分溫潤,心神為之一蕩。


    「你有所不知。燕蝠石硯雖然外皮柔滑,內質卻是極硬,所以被人稱為硯中君子呢。」秦宜趴在羅中夏脖子邊輕輕說道,氣吹如蘭。


    秦宜前胸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地輕輕蹭著他的胳膊,羅中夏拚命控製神智,從牙縫裏擠出一段聲音:「內質堅硬,取筆會比較容易嗎……」聲音幹澀不堪,顯然是已經口幹舌燥了。


    「那是自然嘍。」秦宜的嬌軀仍在擺動,蹭的幅度也越來越大。


    砰!


    羅中夏隻覺得腦後突然一下劇痛,眼前迸出無數金星,隨即黑幕降臨。


    ……


    他從昏迷中睜開眼睛,過了幾十秒鍾視力才稍微恢複了一些,腦後勺如同被一隻章魚的八爪緊緊攫住,觸手所及都熱辣辣地疼痛無比。


    羅中夏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周圍漆黑一片,還有股膠皮的異味。他掙紮著要爬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電線牢牢綁住,胸前被一張紙緊緊壓著。


    他試著運了運氣,青蓮筆在胸中鼓蕩不已,卻恰恰被那張紙壓住,窒澀難耐,一口氣息難以流暢運轉。


    正掙紮著,羅中夏眼前忽然一亮,刺眼的光線照射下來,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被關在一輛汽車的後車廂裏。


    而打開車後蓋的,正是秦宜。


    「喲,你醒了呀。」她還是那一副嬌媚的做派,但在羅中夏眼中卻變得加倍可惡。


    「你騙我。」少年咬牙切齒。


    「我不想惹出青蓮遺筆,隻好另辟蹊徑嘍。隻要不動用麟角筆你就不會起疑心,嘿嘿,好天真。」


    「所以你就用了那塊燕蝠硯?」


    「為了拍你,著實廢了我一塊好硯台。」秦宜撇撇嘴,她已經換了一身黑皮夾克,「哎呀哎呀,拿硯台當板磚,我真是焚琴煮鶴。」


    「那個硯台多少錢?」羅中夏歎了一口氣。


    「行情怎麽也得五、六萬吧。」


    「被這麽值錢的板磚拍死,倒也能瞑目了……」羅中夏窮途末路,胡說八道的秉性反而開始勃發,「這麽說,你的話全是假的!」


    秦宜掩口笑道:「咯咯,哪會有什麽不傷性命的退筆之法啊——人死魂散,筆可不就退出來了嗎?」


    「那你幹嘛還不殺我?」


    秦宜打開一瓶礦泉水,對著羅中夏的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殺你?我現在哪裏舍得。青蓮筆輕靈不羈,難以捉摸,沒有萬全的收筆之策,還是暫時留在你體內比較安全。」


    羅中夏不安地扭動身體,拚命要讓青蓮筆活起來,可卻徒勞無功。那一張薄薄的紙如重峰疊巒死死壓在胸口,青蓮遺筆就像是五行山下的孫猴子,空有一腔血氣卻動彈不得,在這張紙前竟顯得有些畏縮。


    「這,這是什麽符?」


    「符?這可是字帖呢。」


    「龐中華的嗎?」


    「貧嘴孩子。」秦宜笑罵一聲,「你沒聽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嗎?這帖是崔顥的〈黃鶴樓〉,鎮太白可謂極佳。可惜黃鶴筆如今不在,不過一張字帖也夠壓製住你這業餘筆塚吏了。」


    羅中夏沒奈何,隻得恨恨道:「哼,我現在若是咬舌自盡,你就人財兩空。」


    「得了吧,你這孩子哪裏有膽子自殺啊。」秦宜一句話刺破了羅中夏外強中幹的偽裝。「咱們現在就去能收筆的地方,你放心,我會對你很溫柔的。」


    她砰的一聲,把車後蓋重新關上。很快羅中夏就覺得車子抖動,轟鳴聲聲,顯然是上路了。


    「媽的,我也快上路了。」他心裏想,卻絲毫沒有辦法。


    車子開了大概有半個多小時,羅中夏忍住強烈的眩暈感,試著動了動手臂。


    還好,能動。崔顥鎮得住李白,可鎮不住羅中夏。雖然雙手被反捆,至少手指和肘關節還能活動,他掙紮了幾下,勉強把手指伸進褲兜,指尖剛剛能碰到手機的外殼。


    又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小動作,他終於把手機拿到了手裏。他的手機是直板式的,所以可以在口袋裏直接按動數字。


    可是打給誰呢?


    110?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方向,也別指望他們會像fbi一樣隨便就能追蹤信號。


    120?收屍的事應該不用自己操心。


    114?別傻了!這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嗎!?


    最終他還是想到了小榕……但是……這可實在是太丟人了。死到臨頭的羅中夏左右為難,想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他想打電話給顏政。


    顏政的那枝不知名的筆靈來自於秦宜,也許彼此之間能有什麽感應也說不定。事到如今,隻能賭一賭了。


    羅中夏憑著感覺輸入完數字,剛剛按下通話鍵,車子突然一個急刹車,巨大的慣性猛地把他朝前拋去,腦袋重重撞在鐵壁上。他還沒來得及罵娘,車後蓋砰的一聲被掀開。秦宜神色慌張地探進身子來,揮手割斷捆著羅中夏手腳的電線,一把扯掉〈黃鶴樓〉的字帖。


    「來幫忙,否則我們都要死!」她的聲音緊張得變了形。


    羅中夏揉著酸疼的手腕爬出車子,還沒想好用什麽話來嘲諷秦宜,就注意到周圍環境有些不對勁兒。這是一片稀疏的小樹林,附近高高低低都是小沙丘,如墳伏碑立,幽冥靜謐,看來是遠離公路。


    在秦宜的帕薩特前麵遙遙站著三個人。


    一老、一少,還有一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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