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一百七十八·李白〈早秋單父南樓酬竇公衡〉


    羅中夏忙不迭地搖了搖頭。懵懂少年卷入奇怪的殺戮世界,這種事情在漫畫裏看看就好,現實中還是少惹為妙,畢竟是性命攸關。何況羅中夏本人是個好事卻怕事的人,一想到敵我(姑且認為韋氏一族是友)陣營實力懸殊,好勝之心就先自消了一半。


    韋勢然皺起眉頭,「可你若踏出這家舊貨店,老李他們隨時有可能派人來將你殺死。你現在就好似是唐僧肉,青蓮一日在身,你就一日不得安寧。」


    「中國……可是個法製社會。」


    「老李如今是個有勢力的人,想幹掉你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羅中夏坐在椅子上,雙手抱住了頭,有些彷徨失措,感覺自己被逼上了一條兩難的絕路。最可悲的是,他連自己怎麽被逼上去的都莫名其妙。


    戰亦死,不戰亦死,這叫人如何抉擇?


    這種生死大事對於一個普通大學生來說,確實未免太嚴肅了點。


    韋勢然勉強從床上坐起來還想說什麽,卻一下子咳嗽不已。小榕連忙拍拍他的背,扭頭瞪了羅中夏一眼,氣道:「爺爺,還是別逼他了。你看他那副樣子,哪裏有半點太白遺風。就是肯來也不頂用!」


    若是平時,羅中夏被女生這麽踐踏自己的男性尊嚴,早就跳起來抗辯了。但是現在他卻聽其任之,默默不語。


    韋勢然示意小榕不要繼續說了,沉吟了一下,伸出三個指頭:「羅小友,茲事體大,讓你倉促間做出決定也殊為不易。不妨你先回學校,三日之後再給我答複,如何?」


    羅中夏連忙一口應允,心裏想能躲一步算一步吧。他忽然又想到老李那張躊躇滿誌的臉,不禁畏縮道:「可是……萬一我回去以後,老李他……」


    「這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保你這三日內平安無事。」韋勢然示意他不必擔心,重新闔上雙眼,雙手也交叉在胸前。


    這是個談話結束的信號。小榕對羅中夏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兩人臨要出屋,韋勢然忽然又睜開眼睛,別有深意地對羅中夏說:「不要抗拒命運,有些事情,是講究隨遇而安的。」


    羅中夏訕訕而退。


    他回學校的時候已近淩晨三點,宿舍早就關門了。第二天的一大早恰好是國學課,於是羅中夏索性不回宿舍,在附近找了一間叫「戰神」的網吧打遊戲。網吧裏隻有寥寥十幾個人,老板倒豪爽,給他算了一個通宵半價。


    遊戲雖然是小道,也能窺人心境。羅中夏一直心亂如麻,這遊戲就打得心不在焉,屢戰屢敗。他連換了十幾個遊戲,胸中煩躁仍舊如雨聚雲積,最後啪地把鼠標一摔,幾乎要一拳砸到顯示器上。


    「老板,來瓶啤酒!」


    老板聽見,連忙給他端來一罐紅牛。


    羅中夏看著老板,不解其意。老板把易拉罐砰地打開遞給他:「嗨,哥們兒,借酒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倒流。我跟你說,你要是心裏不痛快,就喝點紅牛提提神,別拿電腦出氣是不是?」


    羅中夏心中一驚,又是李白的詩。老板不知他心裏波動,斜斜靠在電腦桌前,繼續說道:「哥們兒你八成又是碰著什麽不稱意的事兒了吧?」


    他見羅中夏沉默不語,哈哈一笑:「甭介意,我見的多啦,不是失戀的,就是考研沒考上的,總之什麽人都有,心裏揣著事兒半夜跑到我這兒來。我都有經驗,見到這樣的一律紅牛伺候,讓他們腦子清醒點;要是誰心裏不痛快都借撒酒瘋砸電腦,我這兒就成廢品收購站了。」


    羅中夏暗暗苦笑,心想他們豈能和我的苦處相比,他們至少沒有性命之虞啊!


    老板渾然沒覺察到,還在侃侃而談:「所以啊,我跟你說,年輕人,有啥不痛快的看開點。苦不苦,看看人家薩達姆,順不順,瞧瞧人家黎巴嫩。」


    羅中夏聽了一樂,覺得這人風趣得緊,抬眼仔細端詳。這位老板也就三十出頭,留著頭披肩雜金長發,下巴尖尖如金字塔的塔尖,一個大鼻子很是醒目,一雙扁平細眼頗有些藝術家的風範。


    「老板你怎麽稱呼?」


    「哦,我叫顏政,顏是顏色的顏,政是政治的政。」


    老板介紹完自己,大大咧咧拍了拍羅中夏的肩膀,在對麵機器坐了下來:「來,我陪你修練。」


    「修煉?」羅中夏一愣,難道這也是位方家?老板拍了拍主機殼側麵,彈掉煙頭兒,喊道:「我跟你說,咱們今天就來個cs修練。」


    原來是這個啊。羅中夏一陣失望,卻也不好拂了老板的盛情,於是也操縱鼠標進了遊戲。很快遊戲開始,老板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了進來:「嘿,你沒這麽修練過吧?我跟你說,遊戲這東西別看新聞媒體老報導是電子鴉片,其實不然,它練的是定力,考究的是注意力,得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心裏有什麽不痛快的事兒,隻要是鑽進遊戲裏,就能立刻給擱到一邊兒去。我跟你說,什麽時候你要修練到警察校領導站你身後你都能一狙給敵人爆頭,那就算是到境界了。以後辦起什麽大事來,都嚇不倒你。」


    兩個人就這麽且打且聊,大多數時候都是老板在通信頻道裏喋喋不休。不過別說,也不知道是遊戲真有這心理療法的功能,還是老板的廢話無限連擊起了作用,羅中夏的心情確實比剛進網吧那會兒舒服多了。


    「老板看來你是閱人無數啊。」


    「承讓承讓,做我們這行的,沒雙慧眼識人還真不行。算命的說,我有當心理醫生的命格。」


    「不錯,你不去做心理谘詢可惜了。」


    「嘿嘿,我跟你說吧,網吧這地方是人心的集散地,什麽妖蛾子事兒都有,我在這每天教化的學生仔,可比在心理診所拯救的多多了。我開了二十多年網吧,什麽人沒見過?」


    「……二十多年前有網吧嗎?」


    「嗨,我就那麽一說。」


    「哎,那我谘詢一下,我……呃,我有一個朋友,現在麵臨一個重大選擇:要麽是舍棄學業去做事,搞不好還有生命危險;可要不去吧,搞不好也有生命危險……」


    老板聽了,放下鼠標,嘬了嘬牙花子,從懷裏掏出根中南海給自己點上。「你這位朋友是黑道兒的還是白道兒的,怎麽動輒就來個生命危險?」


    「這事兒吧……不能明說……」


    老板大約見多了這種喜歡「代朋友來問」的家夥,促狹一笑,「既然左右都有生命危險,那還不如由著自己性子來呢。」


    「可惜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性子是啥……」羅中夏心想,嘴上卻不敢明說。


    「我跟你說,人都有命數,甭管怎麽折騰,還是逃不脫這倆字兒。」老板說到這裏,羅中夏還暗想這人好消極,誰知老板話鋒一轉,嗓門陡然提高,「所以說,既然命數都預設好的,還不如率性而為,圖個痛快。」


    「命數……」羅中夏心念一動,忽然想到了什麽。


    「看後麵!」老板在耳機裏又大嚷起來。


    第二天七點五十,滿眼通紅的羅中夏進了階梯教室,趴在桌子上睡眼朦朧。他跟老板打到早上七點多鍾才鳴金收兵,出網吧以後隨便買了兩個包子吃,就直接過來了。老板說的遊戲修練卻也有幾分效果,他如今內心焦慮已略微平複,不如先前那麽百爪撓心,隻是困倦難耐。


    八點整,鞠式耕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他走上講台,把花名冊打開,環顧了一圈這些七點鍾就被迫起床的莘莘學子們,拿起毛筆來開始一一點名。羅中夏強睜開眼睛,發現他手裏那枝是長椿舊貨店裏弄來的鳳梨漆雕管狼毫筆,那杆無心散卓卻沒帶在身上。


    點名花了足足十幾分鍾,鞠式耕每念一個名字都得湊近名冊去看,聲音拖著長腔兒,還要一絲不苟地用毛筆蘸墨在名字後劃一道。


    等到他點完所有人的名字,合上花名冊以後,羅中夏忽然發現,今天鄭和居然沒來!這個國學積極分子居然會曠掉他最尊敬的鞠老先生的課,這可真是咄咄怪事。羅中夏又瞥了一眼鄭和的空位置,重新趴到桌子上。


    沒來就沒來吧,反正不關我的事,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睡覺。


    今天上課的內容還是《中庸》,極適合催眠。鞠式耕開口沒講上三段,羅中夏就已經昏昏睡去,直見周公去了。說來也怪,羅中夏在宿舍裏噩夢連連,在課堂上卻睡得酣暢淋漓,連夢都沒做,一覺睡到下課鈴響,方才起身。


    鞠式耕在講台上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塵,看看時間,開口說道:「同學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同學們如蒙大赦,紛紛要起身離開,未料鞠式耕又道:「請稍等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說。」大家隻好又悻悻坐了回去,拖堂這種事就好像手機雙向收費,你明明知道是對方不好,可也無可奈何。


    「上星期有同學提議,說光講四書五經太枯燥了。我覺得這個意見值得思考,國學並不隻包括儒家經典,一些好的詩詞歌賦也是我國古代文化寶藏的一部分。所以呢,下節課我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繼續講解《中庸》;第二部分則有選擇性地挑選一些古詩詞來做賞析。我們就從李白開始。」


    聽到這句話,羅中夏悚然一驚,挺起身子去看鞠式耕,正和後者的視線四目相接。鞠式耕衝他微微頜首,還晃了晃手中的毛筆。


    「所以請同學們回去做做準備,請閱讀我指定的幾個篇目,有〈夢遊天姥吟留別〉、〈蜀道難〉、〈廬山遙寄盧侍禦虛舟〉,這幾篇比較有名,相信大家都有印象。我們就從這幾篇開始入門。」


    「靠……他想幹嘛啊,這不是明擺著要刺激我嗎?」


    現在羅中夏一提李白就頭疼,李白二字會把他埋在沙土裏的鴕鳥腦袋生生拽出來,讓他明白自己的危險處境以及兩難抉擇。而這個鞠式耕偏偏還讓他們去讀李白的詩,這不是火上澆油硫酸加水嘛!


    好在鞠式耕沒再多說什麽,夾起名冊就離開了。樹倒猢猻散,聽課的學生們也都轟然離去。羅中夏呆呆坐在座位上,腦袋裏渾渾噩噩,不知道接下來該幹嘛。


    忽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羅中夏抬頭一看,卻是自己宿舍的老七。老七一臉興奮,連說帶比劃地對羅中夏說:「喂,還愣著幹啥,快出去看看。」


    「怎麽了?美軍入侵咱們學校食堂了?」


    「不是。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老七不由分說,拽著他就走。羅中夏這才注意到,往常這個教室下課後學生們走得很快,可今天門外卻聚集著好多人,在走廊裏轟轟嚷嚷。以男生居多。


    「到底怎麽回事啊?」


    老七朝外麵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露出健康大學生慣常的色眯眯表情:「來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美女,就在教室門口呐!」


    「美女?」


    「對啊,咱們係花跟她比,連渣都不如!」他把羅中夏連推帶搡地往門外帶,羅中夏現在實在沒有賞花鑒玉的心情,隻是任由他推。兩個人到了教室外麵,走廊上已經站了好些男生。這些男生有的假裝打手機,有的假裝翻筆記,一個個眼睛卻全往一個方向瞥。


    羅中夏也朝著那個方向望去。


    他一瞬間愣住了。


    是小榕。


    但又和他所見過的那個小榕不太一樣。


    她今天穿了件大翻領純黑襯衣和黑色裙子,純黑的低調色調卻正好反襯出纖細四肢和脖頸那柔若雪絮的耀眼膚色;整個人斜靠在牆邊,兩條藕色的手臂靠在背後,烏黑的長發隨意披垂下來,右足優雅地微微抬起,裙腳剛好露出兩截晶瑩玉潤的小腿。


    小榕的鼻梁上還多了一副精致的金絲眼鏡,一改往常的古典風格,散發著濃濃知性美女的氣質。美得驚人,卻自然而然,清雅宛如荷塘月色。也無怪這幫男生如此驚豔。


    羅中夏經曆了最初的震驚,很快另外一個疑問跳入腦海:她來幹嘛?


    小榕此時也發現了羅中夏,她抬起右手扶扶眼鏡,徑直朝他走來。周圍的男生看到這個神秘美女朝自己走來,心中都是一漾,待到發現美女的目標另有其人,又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歎息。


    小榕走到羅中夏麵前,淡淡說道:「我們走吧。」


    羅中夏在一秒鍾內,就樹起了包括他的兄弟老七在內二十幾個敵人。周圍的人都用嫉恨交加的眼光反複穿刺著這個討厭的幸運兒,老七張大了嘴巴,仿佛被誰突然按了暫停鍵。


    「嗯嗯……好的。」羅中夏情知此地不適合談話,也隻好含糊應和。兩個人也不說話,就這麽並肩沉默地朝走廊外麵走去,留下一大堆張口結舌的男生,望著小榕款款倩影發呆。


    老七半天才恢複正常,他拍拍自己的臉,確定自己是處於清醒狀態以後,暗罵了一句:「我靠!」轉身朝宿舍跑去。這條八卦實在是太有傳播價值了。


    羅中夏和小榕兩個人走出教學樓,走到一處僻靜的拐角綠地。等確定周圍沒有什麽人了,羅中夏停住腳步,轉身問道:「你來做什麽?」


    「我爺爺派我來保護你。」


    原來這就是韋勢然所說的保護措施。羅中夏聽了心中一陣失落,也不知是因為什麽。


    「也就是說,這三天裏你會形影不離地保護我?」


    小榕點了點頭,表情看不出情願還是不情願。


    「那我洗澡睡覺的時候呢?」


    「我會在宿舍門口等。」


    若是平時,一位少女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羅中夏早就幸福死了。現在形勢不同,同樣的話意義卻是截然不同。羅中夏望了望小榕身後,疑惑道:「難道……你爺爺隻派了你來嗎?」


    「正是,他另外有事。」


    「……不是吧……你也隻能和歐子龍打一個平手。萬一諸葛家的人派來幾個更厲害的,那豈不是孤掌難鳴?」


    從一開始,羅中夏就沒把自己算入戰力之內,小榕杏眼閃過一絲鄙夷,伸出兩個指頭:「所以我現在來找你,是有兩件事。」


    「呃?」


    「第一,你把那枝無心散卓筆要回來,那非常重要。」


    羅中夏心中暗暗叫苦,那筆早就送給鞠式耕了,現在再去找人家要,自己都不太好意思開這個口。他又問第二件事是什麽。


    小榕鄭重地扶了扶眼鏡,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第二件事,就是要訓練你運用筆靈的能力。」


    「我學那、那些東西做什麽?」


    「讓你至少能有些自保的能力,不至於拖累我。」


    「才三天時間啊,能學到什麽?」


    小榕明明比羅中夏年紀小,這時卻變得很像一個威嚴的老師,「三天時間可以學許多東西了。」


    「可是……」羅中夏一邊不自信地撓著頭皮,一邊囁嚅。打架這種事他實在是沒什麽自信,何況還是奇幻級別的。


    「不必擔心,你那天在舊貨店,不是幹得不錯嗎?」小榕說到這裏,聲音忽地轉緩,鏡片後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若非你出手,我還不知會如何……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呢。」


    羅中夏仍舊拚命抓著頭皮,他那天對自己如何擊退歐子龍的過程毫無印象,那是整個人失去神智以後被筆靈侵占了身體,完全本能地在戰鬥。


    仿佛了解他心中所想,胸中筆靈忽地躍動不已,迫不及待。左思右想了半天,羅中夏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什麽選擇;末了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高舉雙手,終於下定了決心:「好吧好吧,那我該怎麽辦?是跑步、健身還是先打沙包?」


    小榕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挎在胳膊上的粉紅色坤包裏取出一本線裝書,遞給羅中夏。


    「請你背熟它,這是第一步。」


    羅中夏接過書本,上麵寫著五個豎排的繁體字。


    這是五個令羅中夏哭笑不得的字。


    《李太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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