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一百七十一·李白〈對雪醉後贈王曆陽〉


    羅中夏萬沒想到她劈頭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隻得喘息道:「送……送人了。」


    小榕雙眉微顰:「我爺爺讓你隨身攜帶,你卻把它送了人?!」沒等羅中夏回答,她瞥了一眼遠處的怪人,冷冷道:「怪不得穎僮惹起這麽大動靜,它還是無動於衷。」


    「你在說什麽啊?」羅中夏莫名其妙。


    「稍等一下。」


    小榕轉過身去,正對著那個被稱為「穎僮」的怪人,以她為圓心三十米內的樹林裏陡然白雪紛飛,撲撲簌簌地飄落下來,很快蓋滿了穎僮全身,它那張青色臉孔在雪中顯得愈加幹枯。穎僮似乎對冰雪毫不為意,四肢僵直朝前走去,關節處還發出嘎拉嘎拉的聲音。


    「劣僮,還不束手?」小榕威嚴地喝道,頭上乍起一道青光,很快在頭頂匯聚成一股雪白筆氣,紛攘繚繞。


    羅中夏蜷縮在地上,臉上難掩驚駭。看來,那天在長椿舊貨店發生的絕對不是幻覺!這個姑娘似乎會用一種叫做詠絮筆的異能。


    他感覺自己被騙了。


    穎僮見到詠絮筆現身,終於停住了腳步,懾於其威勢不敢近前。


    「區區一個散筆僮兒還想忤逆筆靈?」


    小榕反手一指,兩道雪花挾帶著風勢撲向穎僮雙腿。穎僮意識到有些不妙,也顧不得詠絮筆在頭上虎視眈眈,連忙高高跳起,試圖擺脫這股冰風。


    這卻恰恰中了小榕的圈套,原本鋪在地麵上的雪花忽地散開,頓時凝成一片亮晶晶的冰麵。穎僮跳在空中,已經是無可轉圜,重重落在冰麵上,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四周冰雪立刻席卷而來,似群蝶撲花,雪花錦簇,登時把穎僮埋在雪堆之下,凍成一個碩大的冰堆。


    這一起一落不過十幾秒的時間。料理完了穎僮,小榕緩緩轉過身來,周身雪花飄蕩,表情冷豔如冰雪女王。她低下頭,盯著癱在地上的羅中夏道:「送給誰了?」


    羅中夏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小榕輕歎道:「那枝筆本是用來救你性命的,誰知你不愛惜,今日若非我來,隻怕你已經死了。」


    羅中夏一聽,心中一陣惱怒。明明是他們自己不說清楚,讓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現在倒反過來責難自己。他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盯著小榕反問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榕微微皺了下淡眉:「此事說來話長……」話音未落,羅中夏截口又問道:「上星期,你和那個黑衣人在舊貨店裏又是風又是雪的,到底有沒有這件事?」


    「有。」小榕這一次回答得很爽快。


    羅中夏冷哼一聲,看來果然是韋勢然那個老家夥騙人,虧他一臉忠厚的樣子,硬是讓自己相信了那是幻覺。他伸出手撫摸胸口,剛才那陣異動似乎稍微消退了些。


    「那我被那枝黑筆貫穿了胸部,也是真的嘍?」


    「是的。」


    「那我體內的怪物,自然也是你們的主意了!」


    小榕聞言一愣:「怪物?」


    「是啊,自從那天以後,我體內好像多了一隻異形……」羅中夏把這一星期來的苦楚折磨通通說了出來,說到痛處,咬牙切齒。


    不料小榕聽罷,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嬌憨盡顯,隨即又立刻改回冰女形象,隻是笑容一時收不住,還留了幾絲在唇邊。


    羅中夏又窘又怒:「這有什麽好笑!被寄生的又不是你!」


    小榕也不理他,揚起纖纖素手,指作蘭花,本來懸在半空的筆靈登時化作白光,吸入囟頂,而四周紛飛的冰雪也開始被召回。她走到埋著穎僮的大冰堆旁,俯下身子:「讓你看看,那怪物究竟是什麽。」


    她把手伸進冰堆裏一撈,冰堆轟然倒塌,中間空無一物,剛才那體格頎長的穎僮竟不知所蹤。羅中夏再仔細看去,發現小榕手裏多了一杆毛筆。這枝毛筆的筆杆沉青,筆頭尖端有一段整齊而透明發亮的縫穎,和怪人額頭一樣。


    「這就是它的原形,乃是一枝湖筆所煉成的筆僮。你看,湖筆有縫穎,是別家所無的。」


    羅中夏不知湖筆是什麽來曆,咽了口唾液道:「那你爺爺送我那枝……」


    「那種筆叫做無心散卓,乃是……」小榕說到這裏,欲言又止,「……唔,算了,總之是湖筆的克星。」


    「這麽說,我體內也是類似的東西了?」


    小榕冷笑道:「果然是個牛嚼牡丹的人。湖筆雖然聲名卓著,卻隻是沒經煉化、未得靈性的散筆而已。你體內的筆靈,卻比它們要上等得多。」


    「那……那我的是什麽?」


    羅中夏覺得現在自己一肚子問題,什麽筆靈啊,什麽煉化的,聽起來都像是神話傳說裏的東西,現在卻實實擺在自己眼前。


    小榕抬起下巴,看看天色,「你想知道更多,就隨我去見爺爺吧。」說完也不等他回答,轉身就走。羅中夏別無他法,隻得緊緊跟著小榕離開鬆濤園。


    從華夏大學到長椿舊貨店距離著實不近,現在這鍾點又不一定搭得到車。羅中夏原本打算騎自行車,還揣了個「夜載美女遊車河」的心思,不過小榕出了校門,揚手就叫了一輛出租車,上了前排副駕駛的位置。羅中夏暗自歎息了一聲,無可奈何地鑽進了後排一個人坐著。


    一路上小榕目視前方,默不作聲,羅中夏也隻好閉目養神。


    說來也怪,現在他胸中那種異動已然消失無蹤,呼吸也勻稱起來。他一想到胸中居然藏著毛筆,就忍不住伸手去摸,無意中發現出租車司機通過後視鏡詫異地看了自己一眼,嚇得趕緊把手放下了。究竟是怎麽回事,等一下就會真相大白了。羅中夏這樣對自己說著,開始欣賞小榕在前排優美的身影輪廓,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很有效果。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住了。羅中夏往窗外一看,正是長椿舊貨店。


    舊貨店內還是一切如舊,羅中夏小心地避開地上的古董,心裏回憶著先前小榕與歐子龍那場戰鬥的情景,曆曆在目,清晰無比。


    「這絕不是幻覺!我被那個老頭騙了!」他在心裏捏著拳頭大喊。


    恰好這時韋勢然迎了出來,他一見羅中夏,熱情地伸出手來,「羅先生,別來無恙?」


    「托您老的福,擔驚受怕了一個多星期。」羅中夏沒好氣地回答。


    韋勢然絲毫不尷尬,瞥了一眼他身後的小榕,隨即笑道:「嗬嗬,進來再說吧。」


    說完他把羅中夏引進小屋,這時羅中夏才發現原來這小屋後麵還有一個後門。穿過後門,眼前霍然出現一個精致的四合小院,院子不大,青磚鋪地,左角一棵枝葉繁茂的棗樹,樹下一個石桌,三個石凳,樹下紫白色的野花東一簇、西一叢,牆根草窠裏油葫蘆唱得正響。雖不比鬆濤園茂盛,卻多了幾分生氣。


    羅中夏沒想到在寸土寸金的鬧市之內,居然還有這等幽靜的地方,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略微一舒。


    他們三個走進院子,各自挑了一個石凳坐下。小榕端來了一盤花生米還有一壺茶。韋勢然似乎不著急進入正題,而是不緊不慢地給羅中夏斟滿了茶,「來,來,嚐嚐,上好的鐵觀音。」然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啜了一口,深吸一口氣,閉目神遊,似乎為茶香所醉。


    小榕端坐在一旁,默默地抹掉桌上滴水。有她爺爺的場合,她似乎一直都默不作聲。


    羅中夏於茶道六竅皆通,草草牛飲了一大口,直截了當地問道:「韋老先生,請你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韋勢然似乎早預料到他會這麽問,眯起眼睛又啜了口茶,回味片刻,這才悠然說道:「今夜月朗星明,清風獨院,正適合二三好友酌飲品茗,說說閑話,論論古今。時間尚早,羅先生也不急於這一時之……」


    「誰說我不急!」羅中夏一拍桌子,他已經被這種感覺折磨了一星期,現在沒有閑心附庸風雅。


    韋勢然見狀,捋了捋胡須,把茶杯放下,徐徐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就權且閑話少提吧。」他頓了頓,又道:「隻不過此事牽涉廣博,根節甚多,需要一一道來,請耐心聽著。」


    「洗耳恭聽!」


    羅中夏深深吸了一口氣,擺出正襟危坐的樣子。隻是這姿勢坐起來委實太累,過不多時他就堅持不下,重新垂下肩膀,像個泄了氣的充氣猴子。小榕見了,偏過頭去掩住口,卻掩不住雙肩微顫。


    韋勢然又啜了口茶,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麵,沉吟一下,兩道白眉下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可聽過筆塚?」


    「手塚我就知道,畫漫畫的。」羅中夏生性如此,就是在這種時候還忍不住嘴欠了一句。


    韋勢然用指頭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了「筆塚」二字,羅中夏嘟囔道:「聽起來像是一個秘密組織。」


    「嗬嗬,也是也不是吧。欲說筆塚,就得先說筆塚主人。」


    韋勢然舉臂恭敬地拱了拱手,羅中夏轉頭一看,不知什麽時候院裏多出了一幅畫,正是先前掛在小屋神龕裏的那一幅古畫。風吹畫動,畫中男子衣袂飄飄,似是要踏步而出。


    「筆塚主人就是他?」


    「不錯,這一位筆塚主人姓名字號大小都不詳,隻知道本是秦漢之間鹹陽一個小小書吏。筆塚主人一生嗜書,寄情於典籍之間,尤好品文,一見上品好文就喜不自勝。你也知道,那時候時局混亂,焚書坑儒、火燒阿房,一個接著一個,搞得竹書飛灰,名士喪亂。筆塚主人眼見數百年文化精華一朝喪盡,不禁痛心疾首,遂發下一個鴻願:不教天下才情付水東流。」


    「……說白話文,聽不太懂。」


    韋勢然解釋道:「就是說,他發誓不再讓世間這些有天分的人都被戰火糟蹋。」羅中夏似懂非懂,隻是點了點頭,「於是他把那些人的書都藏起來了嗎?」


    「夾壁藏書的是孔鮒。」韋勢然微微一笑,「書簡不過是才華的投射,是死物,才華才是活的。筆塚主人有更高的追求,他希望能把那些天才的才氣保留下來,流傳千古。」


    「這怎麽可能?」


    「嗬嗬,別看筆塚主人隻是一介書吏,卻有著大智慧,乃是個精研諸子百家的奇人——最後真的被他悟到了一個煉筆收魂的法門。」


    又是煉筆。羅中夏已經聽到過這個詞許多次,知道這與自己關係重大,不由得全神貫注起來。


    「所謂煉筆收魂,就是汲取受者的魂魄元神為材料,將之熔煉成筆靈形狀。《文心雕龍》裏說過:『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可見才自心放,詩隨神抒,魂魄既被收成筆靈,其中蘊藏的才華自然就被保存下來。」


    「聽起來好玄,為啥非要選筆做載體啊?」


    「文房四寶之中,硯乃文之鎮,紙乃文之承,墨乃文之體,而筆卻是文之神,因此位列四寶之首。你想,人寫文作畫之時,必是全神貫注。一身元神自心而生,自言而立,無不傾注筆端。所以煉筆實在是采集才華的最佳途徑。」


    韋勢然說到這裏,又斟了一杯茶。小榕不失時機地添了些熱水。羅中夏也學著啜了一小口,一種奇異的苦澀味道從舌尖蕩漾開來,他抬頭看看院子上空四角墨黑色的天空和棗樹,忽然想起了魯迅先生當年的一篇文章。憊懶如他,一時間也不覺有些心清。


    韋勢然放下茶杯,繼續娓娓說道:「筆塚主人自從修得了這個手段,就周遊天下,遍尋適於煉筆之人,俟其臨終之際,親往煉筆。常言道,身死如燈滅,所以那些名士泰半都不願意讓自己才情隨身徒死,對筆塚主人的要求也就無有不從。他把煉得的筆靈都存在一處隱秘之地,稱之為『筆塚』,自己自稱筆塚主人,本名反而不傳。」


    「那後來呢?」


    「且聽我慢慢說。」韋勢然示意他稍安毋躁,「筆塚主人自從領悟了煉筆之道,循修循深,最後竟修煉成了一個半仙之體。嗣後經曆了數百年時光,由秦至漢,由漢至三國,由三國至南北朝隋唐,筆塚主人煉了許多名人筆靈,都一一收在筆塚中。後來不知生了什麽變故——我估計可能是筆塚主人雖是半仙之體,畢竟也會老去——筆塚主人不再出來,而是派了筆塚吏代替自己四處尋訪……」


    這時羅中夏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我隻是想知道,這個神話故事和我有什麽關係?」


    韋勢然不以為忤,他從小榕手裏拿過那管被打回原形的湖筆,用指尖從筆鋒劃至筆尾,說道:「剛才我也說了,筆靈乃是用名士的精魄煉就而成。名士性情迥異,煉就出的筆靈也是個個不同。凝重者有之,輕靈者有之,古樸者有之,險峻者有之,有多少種名士,便有多少種筆靈。」


    韋勢然說到這裏,聲音轉低,他把臉湊近羅中夏,嚴肅道:「接下來,才是我要說的重點。你可要聽好了。」


    羅中夏咽下一口唾沫。


    「筆塚主人發現,筆靈自煉成之後,除了收藏才華之外,卻還有另外一層功能。所謂天人合一,萬物同體,筆靈自收了精魄以後,與自然隱然有了應和之妙。而且每枝筆靈的應合之妙都不同,各有神通。」


    韋勢然指指身旁的孫女:「小榕能冰雪,歐子龍能風雲。這都是他們體內筆靈顯現出來的神奇功效。」


    羅中夏回想起他們那日對決的情形,在這麽一間小屋之內居然風雪交加,這筆靈未免也太過奇妙了。他又想到自己那次還曾和小榕撞了個滿懷,那種溫香軟玉的感覺至今思之仍叫人神往,唇邊不禁微微瀉出絲曖昧笑容。他恍惚間忽看到小榕正盯著自己,雖然麵無表情,一雙俊美的電眸卻似看穿了自己的齷齪心思,麵色一紅,連忙去問韋勢然問題,以示自己無心:「他們的筆靈是如何得來?」


    韋勢然道:「筆靈乃是神物,有著自己的靈性與才情,但非要與人類元神融合才能發揮。筆塚稱與筆靈融合的人為筆塚吏。」羅中夏連連點頭,不敢側眼去與小榕眼睛直視。韋勢然卻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可知小榕她體內寄寓的是什麽?」


    「啊……呃……韋姑娘會操縱冰雪……這個……」


    「她體內的這枝筆靈,乃是煉自西晉才女謝道韞。當年謝道韞少時曾有詠雪名句『未若柳絮因風起』,奉為一時之絕。所以這枝筆的名字,就叫做詠絮筆。」


    「那個歐子龍呢?」


    「唔……」韋勢然捋著胡子想了一下,又道,「我當日不在場,據小榕描述,他自稱淩雲,又以『子虛』二字為招。有此稱號的隻有漢代司馬相如。司馬相如擅作漢賦,尤以〈子虛賦〉為上佳,漢賦氣魄宏大,小榕的詠絮本非敵手,若非你及時出手,隻怕……」


    羅中夏經這麽一提醒,猛然想到自己被黑筆穿胸的記憶,不禁驚道:「難道,難道說我胸內的不是怪物,而是筆靈?」


    「不錯。」韋勢然盯著他,「而且你的那枝筆靈,大大地有來頭呢。」


    羅中夏腦子裏電光火石般地閃過那首絕命詩,說話不由得結結巴巴:「你、你們別告訴我是李、李白的啊?」


    「也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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