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曉東現在是個低壓人物, 周邊氣壓低, 人跟他身邊恨不得都繞著走,在店裏沒人和他說話。


    這個低壓一方麵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天天那麽沉默, 嘴疼也不說話,到店裏就拚命幹活或者填圖庫。另一方麵也是受冷落了, 大黃不搭理他, 一看這倆人就是鬧嫌隙了,老板鬧矛盾底下人也不敢瞎說話,不敢惹。


    從前這倆綁一塊兒親哥倆一樣,天天在店裏嘻嘻哈哈的,大黃整天“曉東曉東”個沒完, 陶曉東啥事不管, 誰一找他就是“去問大黃”。現在大黃也不“曉東”了,幾乎不跟他說話, 跟看不見似的。


    湯索言給他下命令了,不讓那麽用眼睛, 一天最多不超過五個小時,還得是間歇的。陶曉東不能再一直低頭趕圖,不幹活的時候不知道能做點什麽。


    圖不能做, 話也不願意說。


    最後隻能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沒睡著,但也一動不動的。


    大黃端著他的大杯,溜溜達達樓上樓下轉了一圈, 慢悠悠轉過來,坐他對麵的沙發上,喝了口茶。開水滾茶,呼著喝一口之後還得長長地緩口熱氣。


    “入定了?”


    陶曉東睜開眼,看見他,坐直了點。


    “嘴還疼啊?”大黃撩起眼皮掃他一眼。


    “還行。”陶曉東抬手要摸,想起來湯索言不讓他摸,又把手放下了。


    大黃也不跟他聊,不瞅他。過會兒說:“你嫂子說你有日子沒去家裏吃飯了,讓你去呢。”


    陶曉東“啊”了一聲,剛要說話,大黃接著說:“我說不用,人琢磨著跟我散筵席呢,以後八成都不再來了。”


    說完又呼呼溜溜喝了口茶。


    陶曉東眨了眨眼,終於還是笑了,低聲罵了句“操”。


    “你還操?”大黃挑起濃眉,“你憑啥操?”


    大黃這次真生氣了,冷著他好多天了。陶曉東現在也沒什麽說的,跟他生氣他也不冤。


    店裏人都在嗡嗡地幹著活,休息區這邊沒有人。


    陶曉東叫了聲“哥”。


    黃義達看向他,陶曉東眼神漸漸浮上來一層無奈,抬手指了下自己的眼睛。


    剛開始黃義達沒明白,幾秒之後明白了,眼睛慢慢瞪大了。


    陶曉東衝他點了點頭,看著他,低聲道:“所以我讓你早做準備是真的,該打算的你得早打算。”


    黃義達過了好久才皺著眉憋出了一聲罵。


    “這事我隻跟你說,”陶曉東胳膊肘搭在腿上,兩手搓了搓臉,“跟你當兄弟我沒當夠,這一攤子事兒我也沒管夠,做這個我永遠不累,這就是我愛幹的事兒,我愛半輩子了。”


    陶曉東拿開手,眼裏是比剛才更深更沉重的無力,聲音也壓得更低:“……但是我沒辦法,哥。”


    大黃眼睛刷一下就紅了,迅速轉開眼,又罵了一句,之後說:“都你媽什麽事兒。”


    陶曉東不想跟任何人說,他本意是在眼睛徹底看不見之前把事兒都做完,然後就撤了。他終究會變成瞎子,這事兒他沒想讓任何人知道。一個紋身師眼睛看不見了,聽著都像個笑話。別人是惋惜也好,可憐也好,這些都不需要,陶曉東不會給別人歎這口氣的機會。


    在這個行當裏他永遠是最驕傲的。


    最開始做紋身是覺得能掙錢。


    做了這麽多年,是真的喜歡,這是他熱愛的事業,很難放下。花了心血花了時間,投身在這一行裏,如果不是真的愛做不到今天的程度。


    可瞎子做不了這個,他再牛逼也不能閉著眼畫圖。


    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地留下圖,不管是他做完的,還是沒機會做的。到那天他會把圖庫散出去,誰要誰拿走,從此在這個圈子裏徹底退出去。


    但是大黃他瞞不住,以後真撤了也不會跟他斷了聯係,他早晚能知道。


    大黃那天自己消化了半天,後來長長地吐了口氣,探身湊近了些,跟陶曉東說:“沒辦法的事兒那就聽天由命吧。東大領域在我手裏倒不了,你做不了圖它也倒不了。以後把散不散的話咽回去,太喪了。”


    陶曉東牽了牽嘴角,沒再多說別的不中聽的。誰心情都不好,沒必要現在說太多。


    陶曉東以前有個朋友,比他大點,也是個大神級人物。那時候陶曉東經常跟他搞合作,老熟人。意氣風發的人,幾年前某天突然偏癱了,話都說不利索。現在勉強能走路,做圖是不可能了。


    因為這事圈裏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那些老朋友聚一起,酒桌上總得有長長的十幾分鍾時間用來惋惜,誰都得說聲“可惜了”,說聲“命運弄人”。


    那些歎息聲和眼神,陶曉東絕對不會讓它們有一天安在自己身上,他不能以這種方式退場。


    他和湯索言也暫時恢複到了原本的相處模式。


    早上一起上班,晚上一起下班。湯索言說話帶著半分笑,還能跟他開開玩笑,一切如常。陶曉東在他身邊每天都會比上一天更平和一點。


    但湯醫生也太有原則了,你知道他好,他也笑著跟你說話,可你也清楚地知道他還生著氣。他能摟著陶曉東拍一拍輕聲安慰,但他不親,也不回來睡。


    兩人很親密,卻也不夠親密。


    周六上午。


    陶曉東站在鏡子前看嘴角的痂,湯索言進來拿東西,問他:“疼了?”


    “還好,我就看看。”陶曉東看著鏡子說。


    “不總想著他,別琢磨。”湯索言說。


    陶曉東“嗯”了聲,跟著他一起出去了。


    “去把藥吃了。”湯索言搬了椅子,去換門口玄關那處的一個小筒燈,燈泡時間長有點變暗了。昨天買了二十個燈泡,家裏的都要換一遍。


    陶曉東也搬了椅子,沉默著從客廳另外一頭開始弄。


    湯索言也沒攔著他不讓弄,隻是邊仰著頭撕電線上原本纏的黑膠帶,一邊問他:“藥吃過了沒有?”


    陶曉東答吃過了。


    湯索言“嗯”了聲,倆人各換各的燈泡。


    這病哪有什麽藥,補維生素a,補dha,補葉黃素,補來補去也就是圖個安慰。陶淮南也吃藥,吃了這麽多年了也沒見有什麽用。


    但湯索言讓他吃陶曉東還是沒二話就吃,讓他按摩他也好好學著按摩,找熟人給他約了下個月開始針灸,陶曉東也會按時去。


    湯索言讓他幹什麽他都點頭點得很痛快。


    陶曉東比誰都希望這些有用,他就像在崖邊傍上了一棵樹,希望自己能輕點、再輕點。人輕點樹才能壓力小點,陶曉東很怕有一天湯索言讓他壓得太累透不過氣。


    陽台開著窗,陶曉東後背正對著陽台開著的窗戶。湯索言換完一個下來,去關窗。


    他從旁邊走過的時候,陶曉東低頭問:“怎麽了?”


    湯索言失笑:“這麽緊張幹什麽,我關個窗戶。”


    “啊。”陶曉東看看他,又繼續換燈,說,“你說一聲我去關也行。”


    湯索言關完窗戶回來,再次走過他身邊的時候,輕輕拍了拍他的腿,說:“放鬆。”


    陶曉東覺得自己已經很放鬆了,比起前幾天來說。


    他就像個小心翼翼的孩子。


    午飯後,湯索言看著他主動拿了水果洗了,自己弄了盤水果,端過來坐在他旁邊開始吃。平時他吃水果並不積極,都是湯索言洗完切好他才記得吃,不然想不起來。


    現在知道自己眼睛要壞了,每頓飯都記著吃一份蔬菜沙拉,飯後也自己想著吃水果。


    湯索言看著他叉了塊蘋果咽下去,突然別過頭不再看他,緩了半天才又轉過來。


    說話之前先吸口氣,清了清喉嚨,笑了下:“這麽乖。”


    這要是以前陶曉東馬上就得笑著說“靠”,三十多被人說乖肯定臊得慌。現在隻是笑了下,沒說話。


    湯索言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陶曉東吃完水果去刷了盤子,回來坐在沙發另一邊,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點什麽。


    他最近經常都是這個狀態。


    湯索言跟他說:“我下午得去開個會,你睡會兒?”


    陶曉東說行。


    湯索言走前他已經睡著了,枕著抱枕側躺在沙發上。湯索言沒拉擋光簾,去給他拿了條毯子蓋了,走前在他額邊輕輕親了一下。


    陶曉東這段時間睡得一直不好,很多時候都是睜著眼睛到天亮,整個人一直憔悴沒精神。


    今天難得睡得沉。


    可能是跟湯索言待在一起的一上午心裏太平靜了,湯索言讓人安穩。


    他好像就沒擔心過陶曉東的眼睛,病了咱治病,別犯愁,別想太多。他從來沒給陶曉東傳遞過這是個多嚴重的事的態度,一直輕描淡寫,他這種態度下陶曉東自己也鬆了很多。


    湯索言回來脫了外套先過來看了看陶曉東,見他睡得還踏實著就去洗了手。洗手過後坐在沙發上,幾乎是他剛一坐下陶曉東就醒了。


    一眼看到湯索言。


    那一瞬間心裏的感覺很難形容,好像飄著的心被托住了,遊蕩的魂有了個歸處,踏實得整顆心都落了地,渾身都鬆了軟了。


    這個瞬間太舒服了。


    湯索言原本正在鬆領帶,看見陶曉東睜著眼睛看他,笑了下:“醒了?”


    陶曉東看了他一會兒,坐了起來,安靜地挪到湯索言這邊。


    湯索言摟了他一下,睡得熱乎乎的,湯索言很喜歡:“睡好了?”


    陶曉東先是“嗯”了聲,之後叫“言哥”。


    湯索言在他後背上一下一下摸,像是跟從前一樣隻是無意識的小動作,也像安撫。


    “我……”陶曉東把頭搭在他肩膀上,湯索言襯衫還沒脫,入眼的白不刺眼,反而帶著股湯索言身上的溫潤。


    他啞聲道:“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沒想跟你分開……”


    湯索言手上動作頓了一下,之後繼續摸他後背。


    “我那麽、那麽……那麽珍惜,我心都要碎了。”陶曉東用眼睛頂著湯索言肩膀,說話時帶了點鼻音和沙啞,“……我怎麽辦啊?”


    湯索言側過頭,用下巴貼他的頭頂。


    陶曉東緊緊地貼著他,不抬頭,鼻音越來越重嗓音越來越啞:“你說傷心我快疼死了,我太疼了。”


    湯索言抬手去摸他的臉,想讓他抬頭。


    陶曉東躲著不抬頭,他不讓湯索言看他的臉。湯索言親著他的頭頂,叫他“曉東”。


    “我怎麽辦啊?”陶曉東用力抽了口氣,聲音都不連續了,“……你怎麽辦啊?”


    他肩膀在抖,緊摟著湯索言,抓著湯索言的襯衫,想從這個人身上汲取更多力量。湯索言別過頭去,喉結輕顫。


    陶曉東窩在那裏叫他,叫得難舍又依賴,用了很大力氣卻又壓抑著啞聲祈求,聲音輕輕地說了句——


    “言哥,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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