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聽不見的,一個不能說話的。


    小年輕看著陶曉東,不明白他為什麽雇這麽倆人放店裏。


    陶曉東換完針,跟他說:“你先把飯吃了,我也下樓吃個飯,有事兒喊他們。”


    “啊。”對方點了點頭。


    黃義達看見他進廚房,給他盛了碗飯。


    陶曉東說:“大碗盛,菜直接扣上。”


    黃義達給他換了個圓盤子,說:“你慢點吃,著什麽急。”


    陶曉東幹活的時候吃飯快,基本上幾分鍾就完事兒。他找了個角落的凳子,坐那兒迅速吃完,然後挑個蘋果咬著上了樓。


    “東哥吃飯嚇人。”旁邊一個小工說。


    “他著急。”黃義達也吃完了,又開始拿他的大茶杯泡茶,“打我認識他就這樣,事兒多壓的。”


    陶曉東確實一直這樣,隻要手裏有活沒幹完就這麽吃飯,習慣了。


    黃義達下午出去了一趟,跟合作方談事。再回來的時候陶曉東還在幹活,小年輕可能是疼麻木了,也可能是太累了,趴那兒睡著了。


    黃義達搬個凳子過來坐陶曉東旁邊,問他:“之前說的那個醫援,二期咱還投不投?”


    陶曉東朝他側了側臉:“哪個?”


    黃義達說:“三院那個。”


    “投。”陶曉東沒思考就說,“得投。”


    “妥。”黃義達點頭。


    陶曉東低頭一邊做圖一邊說:“走我自己賬。”


    黃義達“操”了一聲:“說什麽狗屁話。”


    “一碼是一碼。”陶曉東堅持,“大黃,不是一回事兒。”


    “滾犢子。”黃義達懶得跟他說這個,站起來走了。


    三院眼科,眼外傷組。


    湯索言除夕那天做的眼外傷手術,雙眼縫合的高中生,他母親正跪在辦公室門口,聲淚俱下地求湯索言救救她的兒子。


    周圍很多眼科的醫護人員都在勸,讓她冷靜一些。


    “湯大夫!你救救孩子吧!孩子活不下去了啊!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吧!我給您磕頭了!”這位母親絕望地在湯索言麵前求救,歇斯底裏的崩潰哭喊撕扯著每個人的心。


    湯索言伸手扶她:“你別這樣,先聽我說。”


    “我聽,我聽!您說什麽我都聽,您救救孩子……”她還在哭著,她明顯已經接近崩潰邊緣了,“孩子今早跟我說不要活了,我騙他說還能治,湯大夫還能給他治!您救救他,兒子太痛苦了啊!您救救他!”


    湯索言剛做了一台玻璃體切除視網膜複位的手術,精神還沒放鬆下來,身上甚至還穿著刷手服,連辦公室還沒進去就被家屬堵在了門口。


    “你先冷靜一下,你現在情緒太激動我說什麽你也聽不進去。這樣,你先平靜五分鍾,我換個衣服,然後我再跟你聊。”湯索言跟對方說。


    然而對方擔心他是尋個理由走了就不回來了,說什麽也不讓他走。


    醫院裏每天絕望痛哭的家屬都很多,這是個給人希望,同時也抹掉人希望的地方。


    湯索言看了眼那位高中生的管床醫生,是個剛畢業的碩士,立刻過來跟湯索言說了下患者情況。高中生今早突然鬧情緒,在病房裏鬧得很厲害,有自殘行為。


    湯索言問:“指標怎麽樣?”


    “眼壓3.6mmhg,玻璃體渾濁,初步眼球萎縮跡象,光感。比上午查房時眼壓又降了些。”住院醫生壓低聲音在湯索言耳邊說著。


    湯索言點了點頭。


    家屬一直在哭,湯索言什麽都不說,也示意周圍的醫生護士都不要出聲,也不要安慰。家屬又哭了會兒,漸漸平靜了下來,哭聲也小了。


    湯索言看了眼旁邊的護士,護士立刻遞紙巾上去,輕聲安慰。


    湯索言又沉默了幾分鍾,家屬明顯已經冷靜下來了,有人進湯索言辦公室把他白大褂取了出來,一直穿著刷手服看著不是那麽回事。湯索言套上衣服,跟家屬說:“父母是孩子最後一道圍牆。他倒了你撐著,你倒了他就也壓倒了。現在的病情發展確實很難接受,從我私人角度講,我不願意任何一個患者失去視力,我希望他們都能治愈。”


    對麵的家屬連連點頭,湯索言一說話她又有點要哭的意思,眼睛通紅。


    湯索言繼續道:“醫院很重視,不會放棄任何患者。徐石教授淩晨回來,已經安排了明早的會診。”


    家屬的臉上泛起一絲希冀的神情,湯索言看著她,把她這點希冀打散:“但目前的醫療技術能做到的水平我之前也已經跟你們講過。所以遺憾注定會有,但我們會盡全力。”


    家屬的表情僵在臉上,還沒來得及轉變。湯索言跟她對視著,看著她的眼睛,聲音甚至帶著點嚴厲地道:“母親是倚仗。情緒是相互傳遞的,不要讓他感受到你的尖銳和絕望,哪怕他現在看不到。你接受了,他才會覺得這可以接受。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對方過了很久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湯索言進辦公室的那一刻歎了口氣。


    跟進來的實習女醫生輕聲道:“剛才您怎麽不委婉一點呀?您後來說的時候我很怕她突然又崩潰了。”


    湯索言說:“給她希望她今晚會期待得一宿睡不著,明早的痛苦是翻倍的。注定沒有可能性的結果就不要再給希望。”


    “可我覺得這樣也很殘忍。”這位小醫生剛進醫院實習不久,對這些事見得還少,覺得湯索言剛才的話有些直接了,或許患者家屬很難接受。


    湯索言看了看她,說:“一刀切下去的疼痛感是遞減的,一刀摞一刀在傷口上反複切才能把人拖死。”


    小醫生還帶著校園裏帶出來的多愁善感,在這件事情上,即使對方是自己崇拜的湯主任也還是無法認同。她認為要給患者和家屬時間,緩慢平和地接受。


    觀念上的問題不用互相說服,沒有意義。


    湯索言其實不是眼外傷組的,他跟徐老一樣不固定在哪一組,全科都可以經手。一般到他手裏的沒有簡單傷患,他是徐老用疑難雜病帶出來的,就不是用來治療普通小傷小病的。這也說明湯索言手裏很多棘手病例,這樣的絕望和痛苦他見得太多了。


    這一例手術指征並不強,預後效果是可以預見的差。玻璃體切除,矽油填充,靠矽油來維持低下的眼壓,患者的視力能達到的最佳水平應該就是維持現有的光感。很大可能是強光感,甚至無光感。


    可是光感就是希望,那點微弱的白色依然是色彩,不至於永恒地沉入黑暗。


    這是湯索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為他保留下來一點點光。


    “我說你現在怎麽忙成這樣啊?”陳凜拎著一兜餐盒來了湯索言家,進門就問。


    他是湯索言大學室友,也是一個優秀的眼科醫生,隻不過沒留在公立醫院,自己開了家眼科醫院,現在也有了幾家分院,做得很成功。


    陳凜在鞋櫃上沒看到拖鞋,打開櫃子拿了一雙出來。


    “我什麽時候不忙過。”湯索言過來扔給他一雙新的:“穿這個吧。”


    陳凜換完拖鞋進來:“你到底什麽時候出來幫我啊?在醫院當個小破醫生有什麽好啊?你出來咱倆幹不自在?一半都是你的。”


    他時不時就要給湯索言吹吹風,湯索言這些年都不為所動。


    陳凜本來想在湯索言這兒蹭頓飯,半路經過他們大學了,就順便去以前常去的一家餐廳打包了過來。


    飯吃到一半陳凜才想起問:“唐寧值班啊今天?”


    湯索言說:“搬走了。”


    “搬走?”陳凜問完自己先笑了,“又生氣了啊?哎我說你倆可夠逗的,這次又怎麽了?”


    湯索言工作一天,都是沒什麽指望的患者,情緒本來就不高。這會兒讓陳凜問得更心煩了:“你三十好幾了能不能不這麽八卦了。”


    陳凜眨眼,失笑:“我才說兩句,哥。”


    “一句我都不想聽。”湯索言沒什麽表情地說。


    陳凜不為所動:“這回來真的啊?不是吧?”


    湯索言沒理他,給自己倒了杯水。


    “你倆小孩兒啊?八百歲了還鬧分手呢?太可愛了兩位,我跟我媳婦兒現在吵架都吵不動,累成孫子了還有空吵架呢?”陳凜邊說邊笑,多年好友了,說話不用顧忌什麽。


    湯索言被他煩得,終於什麽理智成熟克製的殼子都碎了,回身從玄關櫃上拿了個擺件往陳凜身上一砸,滿臉都是不耐煩:“我真是強忍著沒把你攆出去。”


    陳凜接住扔過來的擺件,還是笑得沒臉沒皮:“我看你倆還是忙得不夠,還有空童心未泯。”


    陳凜鬧歸鬧,鬧完還是沉下心來說幾句真話:“哎言哥,兩口子感情的事兒吧,外人不應該插話,沒趣兒。但是咱倆這關係,我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了。”


    他跟湯索言說:“小唐讓你慣的,一身臭毛病。再稀罕沒這麽慣的,沒樣兒了。拎出去都是體麵人,外麵看都是賊好的人,一點錯都挑不出來。可在你這兒我真覺得沒勁,不懂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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