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麽朝前一湊,藤筐晃得更厲害。太真為了閃避蚍蜉的侵襲,極力朝著身後靠去。突然,一聲尖叫從太真的口中發出。她似乎一瞬間失去了平衡,右臂高高揚起,似乎要摔到外麵去。


    蚍蜉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太真的衣袖,指望能把她扯回來。可手掌揪住衣袖的一瞬間,卻發現不對勁。


    太真雖然是坤道身份,但終究是在宮裏修道,穿著與尋常道人不太一樣。今日上元節,在道袍之外,她還披著一條素色的紗羅披帛。這條披帛繞過脖頸,展於雙肩與臂彎,末端夾在指間,顯得低調而貴氣。


    剛才太真悄悄地把披帛重新纏了一下,不繞脖頸,一整條長巾虛纏在右臂之上,兩端鬆弛不係,看起來很容易與衣袖混淆。這種纏法叫作“假披”,一般用於私下場合會見閨中密友。


    蚍蜉哪裏知道這些貴族女性的門道,他以為抓的是衣袖,其實抓的是虛纏在手臂上的披帛。披帛一吃力氣,立刻從手臂上脫落。蚍蜉原本運足了力量,打算靠體重的優勢把她往回扯,結果一下子落了空,整個人猛然向後仰倒,朝著筐外跌去。


    好在蚍蜉也是軍中好手,眼疾手快,身子雖然掉了出去,但兩隻手卻把住了筐沿。他驚魂未定,正要用力翻回來,卻突然感覺到手指一陣劇痛。


    原來太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從胸口衣襟裏掏出一把象牙柄折刀,閉上眼睛狠狠地戳刺過來。這柄折刀本是天子所用,後來被張小敬奪走,現在又到了她手裏。


    蚍蜉不敢鬆手,又無法反擊,隻得扒住藤筐外沿拚命躲閃。一個解甲的老兵和一個宮中的尤物,就這樣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的藤筐內外,展開了一場奇特的對決。


    太真畢竟沒有鬥戰經驗,她不知什麽是要害,隻是一味狂刺。結果蚍蜉身上傷口雖多,卻都不是致命的。蚍蜉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知道還有反擊的希望,便強忍劇痛,伸手亂抓。無意中,他竟扯到太真散落的長發,顧不上憐香惜玉,用力一拽。太真隻覺得頭皮一陣生痛,整個身體都被扯了過去,蚍蜉起手猛地一砸,正砸中她的太陽穴。


    太真哪兒吃過這樣的苦頭,啊呀一聲,軟軟地摔倒在筐底,暈厥了過去。


    蚍蜉獰怒著重新往筐裏爬,想要給這個娘們一記重重的教訓。可這時頭頂傳來一陣咯咯的輕微斷裂聲,他一抬頭,看到吊住藤筐的一邊繩子,居然斷了——這大概是剛才太真胡亂揮舞,誤砍到了吊繩。


    蚍蜉麵色一變,手腳加快了速度往裏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失去四分之一牽引的藤筐,陡然朝著另外一側倒去。蚍蜉發出一聲悲鳴,雙手再也無法支撐,整個身體就這樣跌了出去。


    悲鳴聲未遠,在半空之中,又聽到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原來剛才一番纏鬥,讓藤筐附近的吊繩亂成一團麻線。蚍蜉摔下去時,脖頸恰好伸進了其中一個繩套裏去。那聲脆響,是身子猛然下墜導致頸椎骨被勒斷的聲音。


    藤筐還在兀自擺動,太真癱坐在筐底,昏迷不醒。在筐子下方,最後一個蚍蜉耷拉著腦袋,雙眼凸起,任憑身軀被繩索吊在半空,在暗夜的城牆上吱呀吱呀地擺動。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蕭規站在轆轤邊根本沒反應過來。直到蚍蜉發出最後的悲鳴,他才意識到不對,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城牆邊緣,朝藤筐裏看去。


    看到自己最後一個手下也被吊死了,蕭規大怒。他凶光大露,朝筐底的太真看去,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手裏緊緊握著的小象牙柄折刀。


    蕭規的瞳孔陡然收縮,他想起來了,這象牙柄折刀乃是天子腰間所佩,在摘星殿內被張小敬奪去,現在卻落在太真手裏。這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一陣不正常的空氣流動,從蕭規耳後掠過。他急忙回頭,卻看到一團黑影竭盡全力衝了過來,將他死死朝城外撞去。蕭規情急之下,隻能勉強挪動身子,讓後背靠在縋架附近那根號旗的旗杆上,勉強作為倚仗。


    借著這勉強爭取來的一瞬間,蕭規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當年的老戰友張大頭。


    “大頭,你……”蕭規叫道。可對方卻黑著一張臉,並不言語。他已沒有搏鬥的力氣,隻好抱定了同歸於盡之心,以身軀為武器撞過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旗杆隻抵禦了不到一彈指的工夫,便哢嚓一聲被折斷。這兩個人與那一麵號旗,從長安東城牆的城頭躍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陣風,倏然展開,裹著二人朝著城外遠方落去,一如當年。


    就在同時,東方的地平線出現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光向長安城投射而來,恰好映亮夜幕中那兩個跌出城外之人的身影。


    長安城內的街鼓咚咚響起,響徹全城。


    第二十二章 辰初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說出了一句話。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初。


    長安,長安縣,安業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點聲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數步,徑直來到自雨亭下。他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權勢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對方也同時在凝視著他,隻是自矜身份,沒有開口。


    李泌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旅賁軍的士兵們也一起擁過來。他們迅速站成一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嚴密地包圍起來。李林甫身邊的護衛眉頭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卻被主人輕輕攔下。


    李泌雙手恭謹一抱,朗聲說道:“拜見李相。”


    “李司丞有禮。”李林甫淡淡回道,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身材瘦高,麵相清臒,頭頂白發梳得一絲不苟,活像是一隻高挑的鶴鸛。


    李泌注意到,對方用的稱呼是他的使職“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詔翰林”,可見李林甫已然判斷出吉溫奪權失敗,並且接受了這個結果。


    今天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對,現在終於示弱認輸了。想到這裏,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為相這麽多年,示弱的時候可不常見——他如此退讓,果然是因為被自己擊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後黑手在最接近勝利之時,在自己最隱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個正著,心旌動搖也是應該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氣,若非李相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為之。”


    李林甫捋著頜下的三縷長髯,眼神一抬:“亭子樣式確實不錯,老夫致仕之後,也該學學才是。”


    從回應裏,李泌感覺到了對方的虛弱,他搖搖頭,從懷裏掏出一份手實,遞過去:“李相說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這裏難道不是您的隱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裏停留,那麽隻要咬定宅主身份,無論如何他也逃不脫幹係。此時興慶宮情況未明,李泌必須敲釘轉角,把最大的隱患死死咬住,才能為太子謀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實略掃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寫了隴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產業?長源你未免太武斷了。”李泌早料到他會矢口否認:“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釋一下,勤政務本樓春宴未完,為何您要中途離席,躲來這一處?”


    他本以為李林甫會繼續找借口狡辯,可對方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長源你叫老夫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一怔,旋即臉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驚動過李相?再者說,以在下之身份,豈能一言就能把您從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時,自然不會。可今日先有突厥狼衛,後有蚍蜉,長安城內驚擾不安,若關係到聖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謹慎。”李林甫從懷裏亮出一卷字條,上頭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測之禍,速來安業坊某處宅邸相見,毋與人言雲雲。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麽多耳目,豈會不知當時賀監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擄走,怎麽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義送信過來?”


    “正是不知何人所寫,才不能怠慢。”李林甫點了點字條背麵,上頭留有一個圓形的洇跡,“這字條並非通傳所送,而是壓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驚,因為太子在春宴現場接到的兩封信,也是不知被誰壓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測,這是李相故意調開太子,好讓他成為弑殺父皇的嫌疑,可現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樣的信,這頓時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


    同時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調開春宴,這到底為什麽?


    不對!李泌在心裏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間,一定有一個在撒謊。他捏緊了拳頭,放棄虛與委蛇的盤問,直截了當道:


    “李相可知道,適才太上玄元燈樓發生爆炸?”


    李林甫麵色一凜,急忙朝著興慶宮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邊的情形。他們剛才聽見了爆炸聲,可還沒往那邊聯想。現在李泌一說,李林甫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


    “怎麽回事?”這位大唐中書令沉聲問道,眉頭緊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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