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居然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終於確定,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瘋子,權勢和道理都沒用處,隻能乖乖服軟。


    “我,我說……”永王的咽喉裏火辣辣的,隻能啞著嗓子說。


    “從頭講。”


    原來在天寶二載七月七日,永王偶爾路過敦義坊,恰好看到聞染在院子裏擺設香案,向天乞巧。他見到聞染容貌出眾,就動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幾句,就把這事拋在腦後。後來過了幾日,心腹興衝衝地來報,說不日便可將聞染買入王府為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本王垂涎聞染美色不假,但絕無強奪之心。實在是熊火幫、萬年縣尉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成慘禍,絕非我的本意啊!”


    張小敬一聽便明白了。這種事實在太多,上頭也許隻是無意一句,下麵的人卻會拿出十倍的力氣去推動。恐怕熊火幫是早看中了聞記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樁小事硬生生做到讓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責罵過他們,這些人真是無端生事!”


    “無端生事?”張小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後還罰酒三杯是不是?你們眼中,隻怕這些草民都如螻蟻蚍蜉一樣對嗎?”永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半是討好道:“壯士你有心報仇,應該去找他們才對,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勞殿下費心,熊火幫已經被我洗了一遍,縣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張小敬淡淡道。永王額頭一跳,感覺胃裏又隱隱作痛,知道今日絕不能善了。


    張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長安就聽到這個驚變。他不動聲色,暗中著手調查。以他不良帥的手段,輕而易舉就查明涉事的幾方勢力。於是張小敬先找了個理由,帶領不良人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可惜封大倫跑得快,逃得一條性命。


    萬年縣尉聞訊趕來,連忙喝止了張小敬。他與張小敬合作過數年,關係尚可,所以張小敬本想講講道理。不料縣尉明裏假意安撫,卻在酒水裏下了毒,周圍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張小敬格殺當場。幸虧有相熟的手下通風報信,張小敬率先反擊,當席把縣尉給一刀捅死了。


    張小敬知道,滅掉熊火幫尚有理由,殺了上司,一定會被追究為死罪。他索性直衝到馬球場來,先把最後一個罪魁禍首拿住再說。


    永王抬起頭來,試圖勸誘道:“你犯下了滔天大罪,隻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裏還能說得上話,說不定能寬宥幾分。”不料張小敬伸出大手,一把揪住永王的發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離球場。


    永王嚇壞了,以為他準備下毒手。可惜張小敬那手,如同鐵鉗一般,根本掙脫不開。


    “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王河東、樊老四……”張小敬一邊拖著,一邊念叨著一些人名。永王不明白這是些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麽關係。


    “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讓突厥人給殺了。我和聞無忌把他們的骨灰都帶來了,就放在聞記香鋪裏,第八團的兄弟,除了蕭規那小子之外,好歹都來過長安了……”張小敬的聲音原本平穩,可陡然變得殺氣十足,“可你們卻生生拆了聞記的鋪子,那些個骨灰壇,也都被打碎了,灑到泥土和瓦礫裏,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是我,是他們!他們!”永王聲嘶力竭地喊著,他覺得自己太冤枉了。


    張小敬用力踏了踏馬場的土地:“從此以後,第八團的兄弟們,就像是這腳下的黃沙一樣,每日被人和馬蹄踐踏。”


    永王聽到這種話,脊梁一股涼意攀上。他像是被一條毒蛇咬中,四肢都僵住了,任憑張小敬拖動。


    周圍的不良人和王府長隨們緊跟著他們,可誰都不敢靠近。五尊閻羅的名字,在他們心裏的威勢實在太重,他們隻是在外圍結陣,遠遠觀望。


    永王的呼聲,絲毫沒有打動張小敬。他麵無表情地拖著這位十六皇子一路離開馬球場,來到隻有一街之隔的觀音寺。


    這座位於靖恭坊內的觀音寺,規模並不大,廟裏最有名的是供奉著一尊觀音玉像。這座寺廟,和永王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出生之時,遭遇過一場大病,母親郭氏親自來到此寺祈禱三天三夜。結果沒過多久,郭氏便去世了。說來也怪,就在郭氏去世那天,永王居然奇跡般地痊愈了。宮裏都說,郭氏感動了菩薩,以一命換了一命。她的牌位,也被擺在了廟裏。


    有了這層緣分,永王對這座觀音寺關切備至,時常打賞,逢年過節還會過來上香,一拜觀音二拜母親。他對馬球的興趣,正是因為觀音寺臨街有個馬球場,他每次來上香都順便去打兩手,慢慢成了個中高手。


    此時他發現張小敬把他往觀音寺拖,心中直發毛,不知這瘋子到底打算做什麽。張小敬踹開廟門,用眼神狠狠地趕走了住寺的僧人,直奔觀音堂而去。


    那尊滴水觀音正矗立在堂中,溫潤剔透,品相不凡。旁邊還立著一尊蓮花七寶側龕,裏麵豎著一塊牌位,自然就是永王的母親郭氏了。


    張小敬鬆開手,一腳把永王踢翻在地,讓他跪在觀音像前。永王抬頭看到自己母親的牌位,不由得失聲哭了出來。


    “你在菩薩和你娘親麵前,給我起個誓,我便饒你一條命。”張小敬淡淡道。永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什麽誓?”


    “從今之後,你不得報複或追究聞染與聞記香鋪,如有違,天雷磔之。”


    永王心想這也太容易了,不會又是什麽折磨人的新招數吧?他張了張嘴,不敢輕易答應。


    張小敬麵無表情,內心卻在微微苦笑。


    將涉事之人統統殺個精光,固然痛快,可聞染一定會被打擊報複。那些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過。


    他孑然一身,死也就死了。可聞染還年輕,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聞無忌在天有靈,絕不會允許張小敬為了給自己報仇,去犧牲女兒的幸福。


    因此張小敬瘋歸瘋,卻不能不顧及聞染的命運——她可算是整個第八團留在人間唯一的骨血。


    張小敬擒拿永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他,而是逼著他做出保證,不許對聞染再次下手。張小敬做過調查,永王對這觀音廟誠意篤信,在這裏起誓,他應該會認真對待。隻要永王不敢出手,手下必然會有所收斂,聞染便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張小敬想到這裏,又一腳踢過去,催促快點。永王隻好不情願地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幹淨嘴角的汙漬。給觀音上香,叩拜,再給自己娘親上香,叩拜,然後手捏一根線香,扭扭捏捏說道:“從今之後,本王與聞家恩怨一筆勾銷,絕無報複追究之狀,如有違,天雷磔之!”


    說完之後,永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無論他如何頑劣,在觀音和娘親麵前,始終持禮甚恭。做完這些,他把線香一折為二,遞給張小敬:“這樣就行了?”


    張小敬接過線香,用指頭碾成細細的粉末:“若你破誓,就算觀音菩薩不追究,我也會來尋你。”永王把頭低了下去,不敢與那隻恐怖的獨眼對視。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不再理他,轉身走出佛堂,雙臂一振,推開寺門走了出去。寺外已是大兵雲集,一見他出來,紛紛拔刀張弩。見張小敬負手出來,那些不良人的第一反應,居然同時往後退了一步。


    “萬年不良帥張小敬,出降自首!”


    張小敬收斂起殺氣,昂起頭,麵對人群大聲喝道,驚起門前大樹上一窩漆黑的老鴰撲啦啦飛起……


    事隔數月,張小敬沒想到能夠再次見到永王,而且是在這麽一個場合。


    永王也沒想到,能再見張小敬。自從那一次馬球場襲擊之後,他落下了一個病根,一提張小敬,胃部就會一陣痙攣想吐。此時見到本尊,他更是臉色一陣青紅,嘴唇一張一合,“哇”地吐出了一地的珍饈美酒。酸獰之氣,撲鼻而來。


    蕭規大笑:“大頭,先前你留他一條性命,是為了保全聞染。如今不必再有顧慮,這個殺死聞無忌的凶手,就交給你處理了!”


    張小敬沉默著朝前走了一步,永王驚慌地擺動右手:“你答應過的,我不動聞染,你不殺我!”


    “今天熊火幫綁架了聞染,你可知道?”張小敬問。


    “呃……呃……我事先並不知情!”永王麵色陰晴不定。他並沒說謊,封大倫是事後才跟他通報的,並得到了默許。在永王心裏,這不算違誓——可問題是,這事並不由他說了算。


    “大頭,別跟他囉唆,一刀挑出心肝來,祭祭聞無忌。”蕭規在上頭喝道。


    大殿裏的空氣陡然緊張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對這個十六皇子頗為寵愛,現在這些賊子要當著他的麵,把永王活活開膛剖心,這該如何是好。


    張小敬麵無表情揪起永王的衣襟,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給了他幾個耳光。永王被打得暈頭轉向,臉頰高高腫起。蕭規以為他要先出出氣,並未催促,饒有興趣地等著看他動手的一刻。


    張小敬開口道:“這等昏王,挑心實在太便宜他了。來氏八法,得一個一個上給他。”他咧開嘴,透出一股陰森怨毒之氣。永王一聽,渾身如篩糠般抖動。去年“萬流歸宗”已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還是來氏八法裏最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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