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下,健騾比高頭大馬更適合騎乘。他們兩個人偷了兩匹騾子,一路穿城而過,見縫就鑽,專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時候還不走大道,而是從坊門穿過整個坊區。


    虧得伊斯妝化得好,他們倆連過七八個有崗哨的路口,都得以順利過關。在這種極度擁擠狀況下,靖安司的通緝令,不可能被徹底執行,大部分武侯隻是潦草檢查了事。隻有一處坊兵見張小敬是個俳優打扮,讓他演個婆羅門戲的笑話。張小敬哪裏會這個,幸虧伊斯打了個圓場,蒙混過去了。


    張小敬全程一直抿著嘴前行,墨妝下的眼神閃著焦灼。


    在之前的兩個時辰裏,靖安司的變化實在太奇怪,望樓傳來的消息語焉不詳。他覺得必須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實情況。


    尤其是姚汝能發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個天真古板到有點蠢的年輕人,得是在多麽絕望的情況下,才發出這樣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狀況,到底變得有多糟糕?


    張小敬憂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還不知道徐賓現在怎麽樣?還有李泌,還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會跑去什麽地方?更重要的是……還有聞染。那是他的戰友在這世上最後的骨血,如果出了什麽意外,讓他九泉之下怎麽去見聞無忌?


    一個個全力以赴解救長安的人,相繼被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張小敬隻覺得有絕望的藤蔓纏到腳踝,四周的黑暗如傾牆一般壓過來,全無光亮。


    這種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進聞記香鋪。他看著滿鋪的狼藉,看到低頭哭泣的聞染,看到虞部和萬年縣尉聯合簽押的文書,看到躺在地上蓋著破布的聞無忌,張小敬整個人深陷泥沼,連邁出一步、發出一點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現在越往前走,張小敬越是緊張,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麽等待著自己。可在下一個瞬間,他的獨眼眯起來,射出凶狠危險的光——這是壓抑至極所爆發出來的戾氣。


    若這一切真不如願的話,索性再發一次瘋好了。他心裏想。


    伊斯並不知道張小敬的決心,他一直在騾子上張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門。


    此時坊門站著數十名士兵,戒備森嚴。這裏剛發生了重大襲擊事件,所以警戒級別比別處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奮勇,說我去打探一下。結果沒過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來了,說已經禁止一切胡人入內。


    張小敬很驚訝,這個命令太粗糙了,毫無實際意義不說,反而會導致人人相疑。隻有最懶惰的官員,才會這麽一刀切。


    伊斯進不去,張小敬也不能進,他的獨眼太明顯了,一定會被衛兵看出來。他們正在琢磨辦法,恰好有一個胡人小吏從坊裏走出來,一臉沮喪,手裏還抱著個包袱。


    張小敬認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員,可惜自己不敢出麵。這時就顯出伊斯的價值了。他相貌英俊,談吐又高深,外人看來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詢問片刻,沒費多大力氣便弄明白了。


    原來襲擊靖安司的,是一個自稱“蚍蜉”的組織,他們還順便綁走了李泌。然後一個叫吉溫的禦史接管了整個靖安司。“通緝張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達的。現在新的靖安司設在京兆府裏,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經驗的幸存胡吏,就這麽給趕出來了。


    至於姚汝能、徐賓和聞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無知了。


    張小敬的臉色緊繃。這個變化,超出了他所估計的最嚴重的狀況。蚍蜉的來曆不明,但能量極大;而整個靖安司非但不能成為助力,反而變成最可怕的敵人。


    一下要麵對兩個敵人,這是多麽可怕的事。


    張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著坊內深處直衝夜空的黑煙。那個方向,應該是燃燒的靖安司大殿吧?別說這座大殿,就連最初答應給他赦免承諾、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經不在。張小敬現在,是徹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當性。


    事到如今,一個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拚命?


    張小敬現在如果掉頭離開,絕不會有任何人指責他道義有虧。事實上,過了今晚,長安城是否還能有機會記住他的名字,都屬未知之數。


    伊斯站在旁邊,有點迷惑。他能感覺到,張小敬身上的氣勢一直在變化,忽強忽弱,似乎內心在做著某種掙紮。伊斯不敢去打擾,隻得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架,默默為他禱告。


    過不多時,張小敬緩緩抬起手來,習慣性地撣了撣眼窩,居然笑了:


    “伊斯執事,之前聽你和檀棋聊天,曾講過景尊憐憫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萬眾贖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麽忽然提起這一茬了。


    “我記得檀棋也說,釋教中有地藏菩薩,發大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罷,釋也罷,這些大德,都願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身臨濁世地獄,更何況人?”


    說到這裏,張小敬的獨眼再度亮了起來,一片清明,不再有絲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個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拚命,而是無須任何顧忌才對。”


    說罷他哈哈大笑,笑聲上犯夜空,豪氣幹雲。伊斯略帶惶惑地眯起眼睛,隻覺對方耀眼非常。


    “走吧。”張小敬一揮手。


    光德坊的兩處坊門,斷然是進不去了。他們兩個人牽著騾子繞到光德坊的側麵。張小敬記得這裏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後花園。可走過去一看,發現水渠也被封鎖了,十幾個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從這個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舊在熊熊燃燒著,左、右兩處偏殿也濃煙滾滾,讓張小敬很擔心昌明坊的證物會不會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樓還在,上頭掛著幾盞醒目的紫燈,可是排列散亂,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來姚汝能已經不在那裏了。


    “咱們逾牆而走吧!”


    伊斯文縐縐地說了一句,挽起袖子躍躍欲試。他對翻牆越舍這種事的興趣,僅次於對景尊的熱愛。張小敬卻搖搖頭,靖安司連水渠都看管住,說明其他地方也同樣戒備森嚴,貿然過去,隻會打草驚蛇。


    在他心目中,這個新的靖安司也是敵人,必須時時提防。


    張小敬忽然想起來了,慈悲寺的草廬和靖安司之間,應該還有一架梯子。於是他們默默地從水渠邊退開,繞到了慈悲寺緊貼著坊牆的一處坊角。


    這裏青磚疊排,形成一個內傾的夾角,為了凸顯出釋教特色,上緣還加了一圈菩提紋的凸邊,既顯得佛法廣大,又適宜攀爬。更關鍵的是,牆外無人把守,可見靖安司的警衛並未擴展到慈悲寺一帶。


    伊斯道了一聲“天父庇佑”,然後往手心唾了兩口唾沫,正要往牆上爬,張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執事,你助我上牆便夠了。光德坊內吉凶未卜,你沒必要蹚這渾水。”


    他有傷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幫忙拽一下。但接下來的冒險,張小敬自己心裏也沒底,犯不上牽連伊斯這個沒瓜葛的人。


    伊斯不滿道:“莫非都尉嫌棄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張小敬顧不得糾正他的用詞,搖搖頭:“我已不是都尉,隻是個被通緝的死囚犯。你跟著我,非但不能為景寺正名,反而會被牽連。”伊斯伸出兩個指頭,點了點自己那寶石般的雙目:“在下這一雙眸子,曾為秋水所洗,長安城中,沒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斷,跟定都尉,絕不會錯。”


    張小敬不太清楚,伊斯從哪裏來的這種自信。不過時辰已經不早,不能再有什麽耽擱,他淡淡說了一句:“隻要你願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就好。”然後也往牆上爬去。


    兩人花了一番力氣翻進慈悲寺。寺中此時一片安靜,連燭火都不見一盞。張小敬謹慎地穿過禪林,繞過佛塔,來到草廬之前。


    草廬裏已經空無一人,不過裏麵到處有翻檢痕跡。地上翻倒著一件油津津的木盤,正是數個時辰前檀棋用來盛放油子給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應該已經離開了,草廬四周並沒有埋伏。張小敬走到院牆那裏,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這草廬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幾個。這裏被抄檢,說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賓落到敵手,被迫說出了這個秘密。張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麵破了一個大窟窿,四周有幾十個沾滿了水漬的腳印。恐怕這裏還曾經發生過打鬥,隻是不知是跟誰。


    看到這些痕跡,張小敬感覺這重建後的靖安司,不是單純的無能,簡直惡意滿滿,處心積慮要把李泌任內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廬鄰近靖安司的這道院牆,攀爬起來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這樣的跑窟高手,利用旁邊的柏樹成功跳上牆頭,又垂下一根繩子拽起張小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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