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著燭台,轉身走到書架深處。


    張小敬把手弩擱在桌子上,略帶煩躁地等著。他對靖安司遇襲也極度擔憂,剛才那一拳與其說是嚇唬火師,不如說是發泄內心的焦慮。


    這時檀棋悄悄扯了一下張小敬的袖子:“這個老頭,身上有蘇合香的味道,卻沒有樟腦味。”張小敬“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反應。檀棋有點起急,男人這方麵怎麽如此遲鈍:“他說一天都待在書肆裏,那怎麽身上一點樟腦味都沒有,反而全是外頭的蘇合香?”


    張小敬瞳孔陡縮,他“嘩啦”一聲推開身前案幾,凶猛地躍進書架。那燭台被掛在竹架旁的銅鉤旁,旁邊空無一人。


    不,準確地說,還有一人。這裏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書架之間,咽喉被割開一道非常精細的口子,眼睛兀自圓睜。


    張小敬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才是真正的火師。那個老頭,恐怕是神秘組織派來滅口的。他們給守捉郎下了刺殺委托,接洽者即是這個火師,殺了他,線索就會徹底斷絕。


    誰知剛動完手,張小敬就拍門了。尋常殺手,刺完就走,不會去理睬外頭拍門。可這個家夥機變之快,行事之大膽,讓人咂舌。他居然在極短時間內想到反過來冒充火師,套走了靖安司的調查進度。


    這下子,連張小敬這種老江湖都被騙了。若非檀棋從香氣中聞出破綻,隻怕他們還被蒙在鼓裏。


    張小敬剛想通此節,尚未及轉身示警,忽然書肆裏傳來一聲響亮的男子慘叫聲,然後身旁那一排書架像牌九一樣,一個接一個相撞傾倒,把他和火師的屍體壓在了下麵。張小敬先喊檀棋退出書肆,防止那家夥反撲,然後雙臂一抬,把書架重新推回去。


    幸虧這是竹架,上頭又都是書卷,不算太重。不過這麽一壓,火師咽喉上的傷口又噴出血來,沾到了張小敬的短衫之上。


    張小敬站起身來,衝到書肆盡頭,發現後窗打開。他探出頭去,看到遠處屋頂上一個黑影在騰躍疾馳,那矯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邊又響起尖叫聲,這次是來自書肆正門外頭,是檀棋!


    張小敬隻得先放棄這邊,轉身朝門外飛跑而去。一出門,外頭已經亮起了七八盞燈籠,十來個鐵匠和車夫模樣的人,正麵色不善地圍著檀棋。他們看到張小敬跑了出來,紛紛亮出砧錘和鐵棍。


    “火師呢?”為首一人怒喝道。


    這些人也是守捉郎,負責火點的護衛,平時隱藏在書肆左右的車馬行與鐵匠鋪,輕易不會現身。剛才聽見那一聲慘叫,他們這才出來。


    張小敬臉色“唰”地變了。原來那一聲慘叫,並不是真正的慘叫,而是老頭故意學火師的聲音發出來的,為的是讓那些護衛聽見。這個老東西,心思之深沉,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隻是短短的一次交鋒,設下了多少圈套。


    現在被這些護衛一圍,張小敬根本沒辦法去追擊。幾個護衛推開張小敬衝進屋子,很快他們又退了出來,殺意騰騰。


    他們剛才都聽到了那一聲重重的捶牆聲,顯然是來客與火師起了齟齬。很快傳來火師的慘叫,緊接著這人渾身是血地跑出來。現在屋子裏的火師屍體已經被發現,而且在屋內翻倒的幾案旁邊,還撿到了屬於這個男人的手弩。


    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個隊正模樣的人念著口號,把鐵匠錘掄起來。這裏有十幾個人,又已經把窄巷子堵死,張小敬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不是對手。


    檀棋氣憤地開口道:“火師不是我們殺的。”護衛們冷笑著,根本不相信這虛弱的辯白。張小敬一舉銅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是由劉十七帶過來找火師問話的,我絕沒動手,凶手另有其人。”


    隊正眉頭一皺,若是朝廷辦差的人,還真不好處置。他示意手下暫緩動手:“你說劉十七?他人呢?”


    “應該馬上就到。”


    隊正道:“好,就等他來,再來定你的生死。”他一下一下拋著手裏的鐵錘,肌肉上的青筋綻出,眼中的殺氣不減。


    遠遠地,一個黑影幾下跳躍,便離開了平康坊的範圍。


    聽到吉溫的宣布,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為一尊石像。


    綁架王韞秀?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


    把這兩個罪名栽到張小敬頭上,姚汝能覺得荒唐無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推測。


    在世人眼裏,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惡鬼。就像吉溫剛才說的,一個殺死上司的死囚犯,憑什麽不會犯第二次——別說吉溫,當初李泌剛提拔張小敬時,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見,認為這人一定別有所圖。


    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張,強行拘押張小敬,根本沒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驍衛的文書裏,連名字都不敢提。但這一次對張小敬的公開指控,性質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將再無容身之處。


    不行,我必須得跟吉司丞去說明白!


    姚汝能推開身邊的同僚,衝到慈悲寺前。吉溫正在跟幾位幸存的主事講話,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顧禮節,強行打斷:“吉副端,您犯了一個錯誤!”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願地改成了稱呼。


    “講。”吉溫這才讓他開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隨張都尉查案。他搜尋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衛,都是眾目睽睽的功勞,怎麽可能與之勾結?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吉溫捋了捋髯,溫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適才也有這個疑問。不過李司丞曾經說過,突厥狼衛隻是枚棋子,背後另有推手。張小敬剪除突厥狼衛,恐怕也是他們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來,姚汝能一時竟無法反駁。吉溫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剛剛聽說,在昌明坊找到一個叫聞染的姑娘,還是你找到的,對嗎?”


    “是。”


    “我可是聽說,張小敬故意欺騙靖安司,假稱找到王韞秀的線索,讓李司丞調動大量資源去救。結果救出來的,卻是他的姘頭。”


    這話說得很毒,隱藏著最險惡的猜測,可是大部分內容卻是事實。李泌對此確實相當不滿,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這和張小敬是內奸並沒有聯係啊。


    這時,旁邊那位讀官典的官員也插口道:“張小敬在萬年縣時,外號叫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這樣一位梟雄,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駕馭的。”


    他這句話跟主題沒有關係,可聽在大部分人耳朵裏,卻成了張小敬人品最好的注腳,還把李泌給捎帶進去了。


    姚汝能捏緊拳頭,想要出言反駁,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吉溫是得了中書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會非常積極地去證明,李泌是錯的,太子是錯的。所以無論如何辯駁,張小敬都得被打成奸細。姚汝能再看向吉溫,終於從那副溫潤君子的麵孔裏,分辨出幾分陰險。


    他的內心,滿是憤怒和絕望。長安城已被架上油鍋,這些人還在鍋裏頭琢磨著把唯一正在滅火之人幹掉!這他媽叫什麽事!


    若換作從前,姚汝能熱血上頭,早就不顧一切開口抗爭,或者幹脆掛冠而去。可在這幾個時辰裏,他已見識過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齷齪,知道在長安城裏,光憑著道理和血氣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說,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線索,就著落在張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仆,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你們得盡快修好大望樓,恢複全城監控,這是第一要務。”


    幾名主事都麵露難色,其中一人道:“望樓體係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複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隻能坐享其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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