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這裏,忽然想到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便隨口問道:“你和張都……呃,張小敬都尉怎麽稱呼?”


    聞染一邊專心致誌地處理著傷口,輕聲答道:“他是我的恩公。”


    “他救過你?”


    聞染的臉上浮現出沉痛之色:“豈止救過……他為了我們聞家,把命都搭上了。”姚汝能一驚,怎麽他判死刑是這個原因?檀棋不是說因為殺了縣尉嗎?


    現在左右無事,聞染便娓娓說來。


    原來張小敬和聞染的父親聞無忌,在西域當兵時同為戰友。當年死守烽燧城幸存下來的三個士兵裏,聞無忌也是其中一個。他救過張小敬一命,為此還丟了一條腿。


    烽燧之圍解除後,聞無忌無法繼續當兵,便選擇了退伍。他帶著女兒與都護府的賞賜,來長安城裏開了個香鋪,日子過得不錯。後來張小敬做了萬年縣的不良帥,兩個老戰友有過命的交情,更是時時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張小敬前往外地出差,聞記香鋪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一座賓館,地址就選在敦義坊。虞部開出的價碼極低,聞無忌自然不幹,堅持不搬。不料夜裏突然來了一群蒙著麵的浮浪少年,手持大棒闖入鋪裏,亂砸亂打,聞無忌出來與之理論,竟被活活打死。聞染也險遭強暴,幸虧她機警頑強,覷到個空隙逃了出去。


    聞染本想去報官,正趕上縣尉親自帶隊夜巡,一口咬定她犯夜,給抓了起來。她百般哭訴,卻無人理睬,一直被關在深牢之中。沒過多久,外頭遞進一份狀書,讓她供述父親勾結盜匪,分贓不均而被毆死,香料鋪子就是用賊贓所購。若她不肯畫押,就要被變賣為奴。


    聞染聽了以後,堅決不肯,結果幾個獄卒過來按住她,硬是在狀書上按了一個手印。她心裏徹底絕望,曾幾度想過要自殺。


    過了幾天,忽然她被放了出來。聞染出來一打聽,才知道外麵已經天翻地覆。張小敬回到京城,得知聞記香鋪的遭遇後,先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隨後不知為何,殺了萬年縣尉,惹得萬年縣廨震動。最後他居然挾持了永王,幾乎要把亂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張小敬是怎麽扯進永王的,又是怎麽被擒判了死刑,內中曲折聞染並不清楚。她隻知道,從此聞記香鋪安然無恙,也沒人來找自己麻煩。她一介弱質女流,沒有力量見到恩公,隻能在家裏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說著說著,聞染靠著他的胳膊,居然睡著了。


    姚汝能身子沒動,心裏卻是驚濤駭浪。他不隻是驚張小敬的作為,也驚訝於那些人的黑心貪婪。


    要知道,縣尉輕易不親夜巡。他那一夜會出現,顯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幫勾結好了,黑道大棒,官府刑筆,雙管齊下釘死聞無忌,侵吞地皮。他相信,張小敬肯定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會怒而殺人。


    姚汝能對吏治陰暗之處,也聽過許多,可這麽狠絕惡毒的,還是第一次。一戶小富之家,頃刻間家破人亡——這還是有張小敬舍身庇護,若換作別家,隻怕下場更加淒慘。張小敬說長安是吞人的巨獸,真是一點不誇張。


    他終於理解,為何張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氣會那麽重。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一聲慨歎從旁邊傳來,姚汝能回頭,發現岑參正斜靠在廊柱旁邊,也聽得入神。


    他念的這兩句詩,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岑參又讚道:“姑娘這一番講述,略作修飾,便是一篇因事立題、諷喻時政的上好樂府。”他低頭想要找筆做個記錄,卻發現詩囊早就被燒沒了,隻好去翻藥鋪的木櫃格,看有沒有紙和筆。


    姚汝能有點迷茫:“這也能入詩?”


    岑參激憤地揮了揮手:“怎麽不能入?如今寫詩的,大多辭藻昳麗,浮誇靡綺,動輒詩在遠方,卻不肯正視眼前的苟且。正該有人提倡新風,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然後又埋頭翻了起來。


    姚汝能無奈地催促道:“閣下在靖安司隻是臨時羈押,現在若想離開,隨時可以離開。”


    當初關岑參,是因為他阻撓張小敬辦案,懷疑與突厥狼衛有關係。現在身份已經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說,想留也沒地方關他了……


    岑參從櫃台後抬起頭來,語氣憤慨:“走?現在我可不能走。我的馬匹和詩都沒了,你們得賠我。”


    “坐騎好歹能折個錢數……詩怎麽賠?”


    “嗯,很簡單,讓我跟著你們就行。”岑參一副妙計得售的得意表情,“我一直在觀察著,聞姑娘的事、崔器的事、你的事、那個張小敬的事,還有你們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點詩吧?知道這對詩家來說,是多麽好的素材嗎?”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這家夥眼裏,這些事情隻是詩材而已?他搖了搖頭道:“抱歉,我不懂詩,隻知道一點韻。”


    岑參一聽他懂韻,立刻變得興奮了,連聲說夠了,可以簡單聊聊。姚汝能苦笑連連,他懂字韻,是因為望樓傳遞消息以《唐韻》為基礎,跟作詩毫無關係。


    沒想到岑參更好奇了,纏著他讓他講到底怎麽用《唐韻》傳消息。姚汝能以手扶額,後悔自己多嘴。他讓岑參把窗子推開,遠處可以見到慈悲寺門前懸著的燈籠。姚汝能對著這個燈籠,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望樓白天用鼓聲、晚上用燈籠進行韻式傳信的原理。


    岑參擊節讚歎道:“以燈鼓傳韻,以韻部傳言,絕妙!誰想出這個的?真是個大才!看來以後我不必四處投獻,隻要憑高一鼓,詩作便能傳布八方,滿城皆知!”


    姚汝能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強壓下反駁的欲望,心想你高興就好……岑參對著窗外,對著燈籠開始比畫起來,嘴裏念念有詞——他正嚐試著把自己的詩句轉譯成燈語。


    這時大門轟的一聲被推開,走進一個衣著鮮亮的皮衣小吏。小吏環顧四周,大聲嚷道:“這裏還有靖安司的人沒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猶豫地舉起手來,表示自己是。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還能動彈的屬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訓示。”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挾持了嗎?難道被救回來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然後匆匆離開鋪子,又去通知別人了。


    這麽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可李司丞被人挾持,去向不明,也確實得有一個人盡快恢複局麵——如果這個人是張小敬該多好,可惜這絕不可能。


    他把熟睡的聞染輕輕放平在席子上,跟岑參打了個招呼。岑參一擺手,說你去吧,這姑娘我先照看著,然後繼續專心翻找紙筆。


    慈悲寺的大門離靖安司不遠,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觀燈遊人都已經被清空,和尚們也把門關緊,現在廣場上站著幾十個人,都是靖安司幸存下來且能動彈的人員,個個都麵露悲戚。


    姚汝能數了數人數,隻有事發前的三分之一。換句話說,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於這場突襲,他心中一陣惻然。廣場上的熟人彼此見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淚來。除了慶幸劫後餘生,別的也說不出什麽。


    等不多時,一聲鑼響,四麵擁來二十幾名士兵,個個手執火炬,把廣場照了個通明。一位官員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門前,站在台階上俯瞰廣場。他四十歲上下,身材頎長,兩邊顴骨很高,把中間的鼻梁擠得向前凸出,似乎隨時會從臉上躍出。他的下頜有一部美髯,在火炬照耀下泛著油光,一看就是平時下了功夫保養的。


    姚汝能注意到,此人身著淺綠官袍,銀帶上嵌著九枚閃閃發亮的銅帶銙。這是七品官階的服帶,比起李泌要低上一階。


    鑼聲再次響起,示意眾人注意。那官員手執一方銅印,對下麵朗聲道:“諸位郎君知悉,本官是左巡使、殿中侍禦史吉溫。現奉中書之令,重組靖安司。各歸其位,不得延滯。”


    這個身份讓廣場上的人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靖安司的後台是東宮,現在中書令任命一個禦史來接管,這事怎麽聽怎麽奇怪。


    吉溫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頷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官員走過來,手裏捧著厚厚一卷文書。那官員展卷朗聲讀道,聲音響徹整個廣場:


    “《大唐六典》卷十三《禦史台殿中侍禦史》載曰:凡兩京城內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內有不法之事。謂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訛、宿宵、蒲博、盜竊、獄訟冤濫,諸州綱典、貿易、隱盜、賦斂不如法式,諸此之類,鹹舉按而奏之。


    “又!《百官格》:左巡知京城內,右巡知京城外,盡雍、洛二州之境,月一代,將晦,即巡刑部、大理、東西徒坊、金吾、縣獄。”


    隨著一條條艱澀拗口的官典條文當眾念出來,靖安司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


    殿中侍禦史有兩個頭銜:左巡使、右巡使,對兩京城內的不法之事有監察之權,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兩者職責有重疊之處,可以說是同事不同官。


    無論是從律法上還是實務上來說,讓一位左巡使來接掌靖安司,並無不妥。


    這位吉禦史一不依仗官威強壓,二不借中書令的大勢逼迫,而是當眾宣讀官典,可見是個恪遵功令的人。現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個人來收拾殘局。何況這位禦史還捏著中書令的授權,何必跟他對抗呢?


    眾人敵意少減,議論聲逐漸平息。吉溫捋了一下胡髯,再度開口道:“靖安司為賊所乘,本官倍感痛心。但如今元凶未束、頑敵尚存,還望諸位暫斂仇痛,以天子為念,先戮賊首,再祭英靈。”


    這話說得很漂亮,既點出事態緊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賞。幸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都紛紛拱手彎腰,行拜揖之禮。這是下官見上官的禮節,承認其為新的靖安司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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