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龐,我沒想到,居然是你……”


    龐錄事驚慌道:“我、我是過來解個手嘛。”徐賓苦笑著搖搖頭:“哎哎,莫誆我了,靖安司的茅廁,難道坑位不夠嗎?”他走過去,從龐錄事手裏奪過紙卷,打開一看,裏麵居然是一份夥食清單。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了解我,靖安司那裏的茅廁太髒了,所以來這裏方便一下。這紙卷擦屁股,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背著人嘛。”


    朝廷頒布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禁用寫過字的紙如廁。龐錄事用夥食清單擦屁股,嚴格來說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情在,怎麽會因為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後把紙卷遞還給他。龐錄事鬆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麵色轉為嚴肅:“要抓,也是因為泄、泄露軍情之事。”


    他為人老實,這種咄咄逼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巴,威勢全無。龐錄事一聽,臉色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麽汙蔑同僚。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縮了一下,旋即歎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適合刺奸。他把身子閃過,亮出身後的一個人。龐錄事就著燭光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於是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夾道裏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囂恰成反比。隻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裏出了奸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剛才王韞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官吏。它太重要了,內奸一定會盡快把它送出去。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內奸該怎麽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然後發現我陷入一個誤區。這個人並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徐賓說到這裏,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為自信,“剛才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交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龐錄事“咕咚”一聲,癱坐在夾道裏。徐賓吩咐左右的不良人過去拿他,龐錄事連忙抬起臉,乞求著說道:“我:我是給鳳閣那邊辦事……”


    鳳閣就是中書省。他主動坦承是李相的人,指望徐賓能手下留情。可縱然遲鈍如徐賓,也知道李相絕不可能承認有這事,更不可能保他,龐錄事的仕途已經完蛋了。


    龐錄事也意識到這一點,扯住徐賓袖子:“我要見李司丞!我隻是傳消息,可從來沒耽擱過靖安司的事!”


    徐賓聽到這個,有點火了:“哎!又不承認,若不是你與鳳閣暗通款曲,遠來商棧的火災能起來?崔器能叛變?”龐錄事聞言愕然,隨後大叫:“崔尉之事,是我傳給鳳閣不假,可遠來商棧我可沒傳過!”


    “嗯?”


    “給突厥人辦事,那是要殺頭的!又沒好處。”龐錄事義憤填膺。


    經他這麽一提醒,徐賓發現這兩次泄密,其實性質截然不同。遠來商棧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竊圖的突厥狼衛;針對崔器的拉攏叛變,得益的是李相。


    龐錄事再無恥,也不至於通吃兩家。


    “難道說……其實有兩個內奸?”徐賓站在夾道裏,禁不住一哆嗦。靖安司什麽時候成了篩子?什麽泥沙都能滲進來。


    他死死盯著龐錄事,盯得後者直發毛。不過龐錄事很快發現,徐賓的近視眼神,盯的其實是那卷用來解手的空白紙卷。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要是想用的話……”


    徐賓突然跳起來,轉身朝夾道外頭跑去。難為他已過中年,腿腳還這麽靈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夾道盡頭,扔下龐錄事、守門衛兵和幾個押住他們的不良人麵麵相覷。


    徐賓喘著粗氣,腦子裏卻快要炸起來。他剛剛想到,這靖安司裏,還有另外一條更好的傳輸通道!


    光德坊附近的四條街道,俱是燈火耀眼。那些巨大的燈架放射出萬千道金黃色的光芒,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


    這對遊人來說,是難得一見的壯景,但對靖安司安置在諸坊的望樓,卻是最頭疼的幹擾。燃燭萬千,喧聲徹夜,望樓無論擊鼓還是舉火,都近乎失效。


    為此,望樓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燈籠上罩上兩層紫色的紙,以區別於那些巨大的燈火。倘若有仙人俯瞰長安城的話,會看到城區上空籠罩著一片閃動的金黃色光海,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出裏麵夾雜著許多微弱的紫點——就像一個小氣的店主在畢羅餅上撒了一點點小芝麻粒。


    就在這時,光德坊附近的一處望樓上的紫光,倏然熄滅。可是,跟這些燦爛如日月的彩燈相比,這一點點腐螢之光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沒人會留意。


    很快第二處望樓的燈光也熄滅。


    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在幾十個彈指的時間內,圍繞著光德坊一圈的望樓紫點,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帶,逐漸套攏在光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聞染關在後殿的監牢裏,走出來站在院中,長長出了一口氣。聞染不肯重新回到陰冷黑暗的環境,一直在問姚汝能這是怎麽回事。他好說歹說,才安撫好她的情緒。


    這個普通的女孩子,今天經曆了這麽多折磨,實在太可憐了。李司丞剛才要求把她像囚犯一樣關起來,這讓姚汝能有點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獄卒交代了一聲,在牢房裏多放了一盞燭台和盛滿清水的銅盆——聞染的發髻和臉已經髒得不成樣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這樣安排,等到張都尉回來,好歹對他能有個交代吧。姚汝能心想。


    這女子喊張小敬為恩公,這兩個人之間不知有何故事。姚汝能現在對張小敬的生活充滿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這個人,聞染應該是個絕好的了解途徑。


    姚汝能讓聞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這個時間到院子裏透透氣,厘清思路,再回去審問聞染——嗯,不是審問,是詢問,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靖安司的後院監牢連接的是左偏殿,兩處的中途有一個小院,原來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儼然一派通幽山景。姚汝能溜達到這小院裏,正低頭沉思著,忽然看到在假山後頭,似乎有人影晃動。姚汝能雙眼一眯,警惕地按住腰間的鐵尺:“誰?”


    “是我,崔器。”


    人影走了出來,姚汝能雙眼一瞪,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這不是右驍衛的崔將軍嗎?”姚汝能滿是譏諷地強調了“將軍”二字。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看到這張臉了,想不到他居然厚著臉皮回到靖安司。


    崔器黑著一張臉,死氣沉沉:“我找你有事。”姚汝能繼續嘲諷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將軍隻限製了張都尉,可沒提到我這無名小卒。”


    崔器咬著牙沉聲道:“不是這件事,我跟你說,靖安司可能會有危險!”


    姚汝能簡直想笑,這家夥說話比跳參軍戲的俳優還滑稽。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險?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險好嘛!


    “不是,你聽我說。我現在沒什麽證據,但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些事不對勁。”


    崔器的語氣有些急躁。他在隴山當過兵,對危險有著天然的直覺。從剛才開始,他忽然感覺坐立不安。殿中人的腳步聲、風的流動、外麵的喧囂、通傳的頻率,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


    “你當然盼著靖安司出事了。”姚汝能撇撇嘴。


    “你個兔崽子,怎麽說話呢?”崔器大怒,伸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趨炎附勢,可我編造這種謊言有什麽好處嗎?”


    姚汝能看著他的臉,神色慢慢嚴肅起來。這個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並不擅長做偽。他現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這麽好心,為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們說?”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崔器苦笑著回答,“但小姚你去發出警告,就不一樣了。聽著,我不是為靖安司,我是為我自己。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沒法幸免。”


    這是真心話。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誠的軍令,他隻能原地守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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