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等人來到景寺門前,門口正站著十幾個身著白袍的景僧,個個笑容可掬,向路過的人贈送小小的木製十字架和手抄小軸經卷。


    張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幾個人,把景寺的幾個出入口摸清楚,一處至少分出兩人把守。


    檀棋問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嗎?”她之前做了點功課,知道景教在長安主事者叫大主教,地位與祆教大薩寶相似。但張小敬搖搖頭:“這和祆教情勢不同,我們不知道右殺什麽身份,貿然去查,容易打草驚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問什麽打算,這時一個白袍景僧已經迎了過來。他掏出兩串十字架:“兩位善士,可願佩我十字,聽我講經?”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漢話也不甚流利。張小敬接過一串,隨手給檀棋戴上,然後笑道:“我夫人昨夜夢到一位金甲神人,胸帶十字,足踏蓮花,說一位有緣大德蒞臨長安,叮囑我等好生供奉。我們今天來波斯寺裏,是為尋師的。”


    檀棋大驚,這登徒子怎麽又胡說八道!可她又不能當麵說破,僵在原地,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這時張小敬托起她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這次可得好好感謝才是。”檀棋注意到,張小敬眼中沒有挑逗,隻有凜凜的寒光。


    她猛然警醒,這不是調戲,是在做事,連忙斂起羞惱,衝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頗為欣喜,難得唐人裏有誠心向教的,想來是被這位有西域血統的夫人感化吧。這可比供奉幾匹絹、幾件金器更難得。他殷勤地問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這次不用張小敬提點,檀棋自己迅速進入狀態:“金甲神人隻說他非中原人士,近幾個月才到長安。”


    他們與李泌之前討論過,右殺這等貴人,不可能潛伏太久。若他在這座景寺裏化身景僧,時間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景僧皺眉說我教的信眾,既有大秦、苫國、波斯等地人氏,也有來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寬泛了。檀棋連忙又說:“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身份進入長安,非常方便,右殺貴人沒理由不用。


    景僧想了一陣,滿懷歉意:“寺中僧人太多,一時不易找到。不如兩位先隨我進來,我去問問其他同修。”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張小敬和檀棋並肩而行,跟著這景僧進了寺中。


    入寺之後,迎麵先看到一尊高逾三丈的八棱石幢,每一麵上都刻著一個十字花紋,其下蓮座,這應該就是曹破延所說的“十字蓮花”了。石幢後頭,是一個不大的方形廣場,地麵皆是青石鋪就,掃得一塵不染。廣場兩側各有一排波斯風石像,盡頭便是一座古樸大殿,前凸而頂尖,上頭高高豎起一個十字。


    比起中土廟觀,這裏的建築略無修飾,簡樸素淨,左右連鍾樓和鼓樓都沒有。景僧帶著他們倆往裏走了一段,迎麵看到一人,不由得高聲叫道:“伊斯執事,這裏看來。”


    那人年紀和李泌差不多大,典型的波斯人相貌,碧眼紫髯,須發卷翹,隻是五官稍顯柔媚,頗似女相。他的白袍左肩別著一枚橄欖枝形狀的長扣,職銜應該比景僧高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雙眸——瞳孔既大且圓,呈極純粹的碧色,像是鑲嵌了兩枚寶石。


    “這是伊斯執事,寺內庶務都是他掌管。大小事情,你們盡管問他好了。”景僧熱情地向張小敬介紹道。伊斯雖是地道胡人,唐音卻極其標準。他含笑向這對夫妻祝頌上元,聲音醇厚,風度翩翩,讓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檀棋把尋找大德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伊斯拊掌笑道:“如此說來,確實有一位西域來的長老,新到寺中不久,與尊夫人夢中所聞庶幾近之。”


    他說的唐話很流利,不過遣詞造句總偏書麵,應該是從經卷古籍學來的。


    張小敬和檀棋對視一眼,同時開口:“我等慕道若渴,可否請執事引薦一下?”伊斯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溫和一笑:“誠如遵命——不過這裏叫大秦寺,可不是波斯寺喲。”


    於是景僧返回門口,伊斯親自給這一對夫妻帶路,一路往大殿裏走去。


    這景寺殿中的格局,與中土廟宇大不相同。上有穹頂,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尊十字架,上掛一人頭戴棘冠,麵色哀苦。


    “我景尊彌施訶憐憫世人之苦,降世傳法,導人向善,為大秦州官所殺。屍身懸於十字架上,後三日複生,堪為不朽神跡。”伊斯邊走邊說,隨口談起教義典故,聲音在穹頂上嗡嗡回響。


    張小敬疑道:“一介州官就能殺掉,這個景尊怎的如此不濟?”伊斯笑意不改:“好教兩位知:一切籌謀,莫非天定。景尊早知有此一劫,欲身代大眾之罪,以求救贖,乃是大慈大悲的真法。”


    檀棋聽得有趣,也開口問道:“地藏菩薩發大願度一切惡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不是類似這個意思?”


    “他教之事,在下不敢妄言。”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繞行,不知不覺繞過大殿,來到殿角一處別室。這房間低矮狹窄,被一道暗紅色的木壁隔成兩塊,壁上有一個硯台大小的窗口,用木板覆住,不知有何功用。


    伊斯道:“此是寺中告解之室。若信士做了錯事,心懷惡念,便來這裏懺悔,請大德開解破妄。此處不接天地,不傳六耳,盡可暢所欲言,沒有泄露之虞。”說到這裏,伊斯深施一禮:“賢伉儷既然想與大德相認,自然是來做一場告解嘍?”


    “這是自然。”


    伊斯擺了個請的手勢:“那請賢伉儷在告解室中稍坐片刻,我這就叫他來。”


    告解室並不大,是個和馬車車廂差不多大小的屋子。兩人走進去,還沒來得及欣賞內壁紋飾,隻聽“砰”的一聲,房門居然被關上了,屋子裏霎時一片漆黑。


    張小敬急忙伸手去推,卻聽到鎖頭鏗鏘,伊斯竟在外頭把它牢牢鎖住了。


    張小敬奮力推了幾下,門板咣咣作響。這時壁上那小窗“唰”地被拉開,一縷光線投進來。伊斯的聲音從外頭傳入,還是那麽溫和從容:“兩位不妨就此懺悔一下罪行吧。”


    張小敬怒道:“你們這些妖僧!我夫妻誠心慕道,怎麽敢囚禁我們!”


    一隻寶石般的碧瞳在小窗前閃過,帶著濃濃的嘲諷:“目不相接,肩不兩並,我看你們既不是夫妻,也從不慕道,隻怕是哪裏來的冒名賊子,竊窺我寺,圖謀不軌吧——這點毫末小技,休想蒙混過我伊斯的雙眼。”


    說完他把小窗重新拉上,整個告解室徹底陷入黑暗。


    徐賓站在靖安司的殿前,看著依然忙碌的人群,心情如同在樂遊原跑馬一樣起伏不定。


    李泌此時站在沙盤前,和其他幾名主事輕聲交談,麵上不見任何異色。可他在牆角交代徐賓的話,言猶在耳:“內奸一時不除,靖安司一時不安。但司中沒有第三個人可被徹底信任,隻能由你本人親自調查。”


    徐賓實在沒想到,靖安司裏頭,居然出了內鬼!


    靖安司的人員都是從各部各署抽調來的,構成很複雜,但每個人的注色經曆都是賀監與李泌親自看過的。徐賓不敢相信,那些草原蠻子哪兒來的本事,可以滲透層層審查,侵蝕到內部。要是出自李相的指使,那就更可怕了。


    要說可疑,最可疑的是檀棋。她是漢胡混血,母親是小勃律人,鼻梁高聳,瞳孔還是淡淡的琥珀色。好在檀棋是李泌的家生婢,從小在李家長大,沒人會蠢到去懷疑她。


    可別人就未必會有這樣的待遇了。


    大唐從來不以血統分尊卑,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靖安司的屬吏裏,胡人數量不少,漢胡比例約為五一。


    若此時傳出有內奸的消息,隻怕胡吏人人自危,這種寬鬆氛圍隻怕將不複存在。徐賓大概能理解,李司丞為何隻能在牆下對自己說了。


    沒有幫手,不能商量,不能公開,但必須要盡快把內奸挖出來。這可真是給徐賓出了一道苛刻的難題。想到這裏,徐賓苦惱地歎了口氣,背著手在大殿裏走動,不時偏過頭去,觀察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偏偏他的視力不好,不自覺地會盡量湊近。往往他還沒看清楚,人家已經覺察到了,滿臉詫異地望回這位舉止古怪的主事。徐賓這麽漫無目的地在大殿上轉了幾圈,忽然發現殿角的蟠龍水漏旁邊站著一個人。他眯著眼睛想看清楚,不知不覺湊得很近,猛一抬頭,四目相對。


    “哎哎?”


    這個人,居然是崔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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