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麵的大人物,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牆。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裏麵有一處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後,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餘處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著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麵旗都代表了京城裏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襆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人影交錯,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隱若現,來回彈跳。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杆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雲版之上。四周帷幕裏發出女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後要立起錦雲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雲,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後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裏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中宗之時,當今聖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台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後,擊鞠場邊不設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然後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著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隻得垂手等在場邊。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緊了蹄鐵、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著方步過來。幾名新羅婢過來,替他換下騎袍,摘走襆頭。封大倫連忙躬身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後台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來請示意見。


    永王歪著身子斜靠在寬榻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懶洋洋地說:“趕緊說吧,我還有下半場呢。”他生有隱疾,脖頸有問題,看人永遠是偏著臉,讓對方捉摸不定。


    封大倫看看左右,俯身過去低聲道:“啟稟殿下,張閻王他,出獄了……”一聽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點把飲子摔在黃土地上,臉色難看,好似要嘔吐出來。旁邊婢女趕緊給揉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把嘔吐感壓下去。


    “怎麽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嗎?”


    封大倫把靖安司提調的事說了一下。永王聽完,拿手指揉揉太陽穴:“這個靖安司,又是個什麽情況?”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對朝廷之事不甚關心,便解釋道:“這是個才立數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賊事策防。正印是賀知章,司丞是待詔翰林李泌。”然後遞過去一卷手本。裏麵寫著一些隱晦的提示,為的是能讓這位殿下看明白這人事安排背後的意味。


    永王側著臉掃了幾眼,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色:“靖安司居然是這樣的來頭……麻煩,真麻煩!”他焦躁地把雪飲子往旁邊一扔:“聞家那麽點破事,從去年拉扯到今年!還沒完了!你說這個張閻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為何節外生枝!”


    永王一提這名字,胃部又開始痙攣。他生平最討厭麻煩,這些賤民一個一個不肯去死,讓他心裏委屈得不得了。封大倫微微一笑道:“其實殿下倒不必擔心這個,聞家之女,已經在熊火幫的手裏,想來張閻王不敢造次。”


    “哦哦,聞染啊,那女人倒不錯……”永王用手指刮刮嘴角,露出貪色的笑意,然後眉頭微皺,“本王在菩薩前立過重誓,不再追究他們。如今這麽做,豈非欺騙菩薩?不妥,不妥。”封大倫道:“殿下您又不知情,是熊火幫出於義憤而出手的,不算違誓。”


    永王被這個道理說服了,心道這熊火幫果然善解人意,於是臉色大為緩和。封大倫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道:“不過——放任張閻王在外頭,終究是個禍害。殿下還需早點安排,把他弄回牢裏才安心。”


    對付張小敬,得用官麵手段,封大倫不過一個九品主事,品級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勢不可。


    果然,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裏去了:“你說怎麽安排?”


    “靖安司抽走張閻王,走的是提調手續,不是脫罪,所以他現在仍是戴罪之身。最好請幾位相熟的禦史,參劾靖安司濫任囚徒,有失體麵,逼著他們把張閻王攆出來。”


    永王猛一搖頭:“這個不成。禦史們都是屬瘋狗的。去找他們幫忙,隻怕他們先盯上我,傳到父皇耳朵裏……嘖嘖,本王可不去觸那黴頭。”


    大唐的禦史們身負監察之職,可以風聞奏事。他們沒事就盯著長安大大小小的府衙署衛。哪裏有疏漏,他們會立刻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將事情搞得越大越好,六親不認,無論百官還是貴胄都很頭疼。


    封大倫連忙又道:“在下還有一計。可以請大理寺行一道文書,以推決未盡的名義索要囚犯。就算靖安司那邊推拒,咱們也能試探出對方用心。”


    這計乃是府衙之間正常的行文往來,不露痕跡。永王想了想道:“這個好。本王正好與大理寺裏的一個評事有舊,你去跟他說就成。”


    大理評事是從八品下,負責參議刑獄,詳正科條,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封大倫連忙請教姓名,永王望著天空,想了好久,才開口道:“呃……好像姓元,跟曹王妃有點關係,哦,對了,叫元載,字我忘了。”


    封大倫在袖口記下名字,匆匆告退。此時球場邊緣鳴鑼,新羅婢們連忙拿起騎袍、襆頭,要給永王換上。永王卻不耐煩地斥開,心緒不寧地在原地轉了幾圈,胃部那種不適感,卻越發明顯。他終於抑製不住,飛快地跑到一個淨桶旁邊,大口大口地吐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西南方向隱約傳來一陣鼓聲,鼓點急促,每一聲都敲在呼吸之間,格外讓人心煩意亂。永王用袖子擦擦嘴角,虛弱地一揮手:


    “不打了,回府!”


    曹破延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不過隻轉頭了一瞬,怎麽女人就消失了?井亭距離四周牆壁都有幾十步遠,就是飛鳥也沒可能這麽快就飛過牆頭。


    呆愣兩個彈指,他終於反應過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井邊,趴在井欄邊往裏張望。果然,如曹破延預料的那樣,這女人居然跳到井裏去了。


    這口井的井底隻有淺淺的一層水,聞染俯臥在水中,一動不動。曹破延喊了一聲,對方沒有反應。


    這女人投井到底是因為怕受到侮辱,還是怕被利用去反對她父親?曹破延並不關心,他現在關心的是怎麽把她給弄出來。隔著這麽遠,他沒法做出判斷,她到底是真摔死了還是裝暈。


    這在平常,一根井繩便可解決。可對現在的曹破延來說,卻成了一個幾乎不可克服的大問題。


    之前在旅賁軍的突襲中,曹破延被崔器一弩射中手肘。雖然經過包紮已無大礙,但無法用力。單靠一條胳膊,不可能把她給拽上來。而他偏偏又不能去貨棧裏找人幫忙——他們都在忙著闕勒霍多的事,一個彈指都不能浪費。


    一個簡單的困境,居然把曹破延給生生難住了。


    曹破延圍著井口轉了幾圈,俯身下去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井壁,上麵有一串淺淺的鑿坑,錯落有致,應該是修井工留下來的。若沒有特別的技巧,一般人很難徒手攀爬。曹破延轉念一想,為何一定要把她弄上來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那女人沒死,也別想靠自己爬上來。隻消井口蓋個蓋子,用石頭壓緊,就是一個天造地設的牢籠。


    如果右殺貴人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取。曹破延還有正經事要做,可不能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曹破延略覺遺憾,他難得對中原女子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想讓這位女兒給父親留下點什麽。可這女人寧可投井,也不肯寫下書信,看來中原女人比想象中要倔強得多。曹破延不由得想起王忠嗣,那可是草原的煞星,無情頑強,殘酷狡黠。每次他的旗幟出現在鄂爾渾河畔,都要卷走比河水還多的鮮血,讓牛羊都為之膽寒。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曹破延小時候聽祖輩說過,曾經的突厥狼旗是何等風光,數次逼近長安,連大唐皇帝都為之戰栗不已。而現在的他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在大唐兵威下苦苦支撐。他這次前來長安,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想看看這座曾見證了祖先榮光和屈辱的大城,並親手毀掉它。


    “真想堂堂正正地擊敗一次長安哪。”


    帶著淡淡的遺憾,曹破延找來一塊破布,丟到井下,把聞染的身體蓋住。破布和井底顏色相近,這樣即使有人俯瞰井口,也看不出裏麵有人。然後他把井口用幾塊石頭壓好,離開了貨棧。


    這一處坊可比北邊荒涼多了,附近幾乎沒有人煙,隻有幾排廢棄已久的破舊房屋和土地廟。不時有烏鴉飛過纏著破布的幡杆,甚至還有野狗出沒,一閃即逝。


    曹破延一邊警惕地左右望著,一邊信步朝著外街走去。走過約莫兩個街口,才看到一處坊內小市,小販們以賣湯餌、胡餅、菜羹等廉價吃食為主,周圍還有些賣針頭線腦的雜貨攤。在不遠處的土坡上,有一處懸著個青葫蘆的小院,院牆不高,門口擺著三口大青甕。此時有幾十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散落在院子外頭的斜坡上,橫躺豎臥,一派慵懶。


    這裏應該就是龍波所說的病坊,據說此地專門收容長安城乞丐病患,還會提供診療和藥物。曹破延實在不能理解,大唐的錢難道真是沒地方花了?草原可從來不養這些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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