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對他的心思看得通透,也無意說破,一彈手指:“先上望樓。”


    兩人噔噔噔地爬上修政坊的望樓,舉目四望,周圍八坊的景致盡收眼底。坊外道路縱橫,坊內灰瓦高棟,一清二楚,如觀沙盤。在每一個路口,都攢集著黑乎乎的一片人群,那是哨卡在發揮作用。眼力好的話,甚至可以看清行人的衣著。


    在如此嚴密的監視之下,突厥人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憑空消失。


    崔器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四處張望,看到任何人都覺得可疑。張小敬眯起獨眼,緩緩掃視,然後在一個方向停住了。他抬起手臂,指向了東南:“曲江池。”


    崔器先沒明白,可他順著張小敬的手指看過去,一下子恍然大悟。


    在修政坊的東南角,是長安城最繁盛的景點——曲江池。這個池子一半位於城內,占了兩坊之地;另外一半在城外,與少陵原相接。曲江池內水道蜿蜒,樓宇林立,花卉周環,柳蔭四合,小徑穿插園林之間,一年四季都是極好的去處——無論是對遊人還是對逃遁者。


    曲江池有專門的尚池署管理,與諸坊街鋪不互相統屬,九關鼓指揮不動他們。突厥狼衛們很可能打了這麽一個時間差,離開修政坊後,直接越過街邊圍欄,鑽入曲江池內迷宮般的園林裏。


    長安城本是縱橫平直的布局,但在東南角這裏,曲江池生生向外拱出來一塊,就像是稻米袋子鼓起一角。為了保證這片橫跨城內外的水麵不被隔斷,外圍並未環以城牆,隻是挖了數條水渠環伺。雖然馬匹和車輛無法通行,若是三兩個行人徒步,出城卻不是什麽難事。


    由此看來,當初突厥人選擇修政坊落腳,可謂是處心積慮。


    崔器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很可能穿過曲江出城?”他心裏長出一口氣,這未必是件壞事。隻要出了城,靖安司不必束手束腳,可以派遣精騎往複大索。長安城附近地勢平闊,無處躲藏,逮住那幾個徒步的突厥人,就是個水磨活而已。


    張小敬的眉宇卻並未因此舒展,他盯著煙波浩渺的曲江水麵,覺得事情並沒那麽簡單。突厥人既然要對長安城不利,為何要往城外跑?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綁架還是焚城?張小敬展開長安坊圖,蹲下來仔細觀察,覺得這些行動之間彼此矛盾,疑點重重。


    但崔器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望樓上打起旗語,向遠在光德坊的靖安司匯報,要求增派人手出城搜捕。李泌接到報告後,卻沒有急著調動旅賁軍,他的眼神投向沙盤,陷入和張小敬一樣的疑惑。


    草原的狼崽子們,給他們出了一道大大的謎題。


    崔器有點著急,他不太明白,這麽明顯的事,張都尉就算了,為何連李司丞那邊都遲遲不下命令。要知道,這邊每耽擱一個彈指,敵人便會遠離長安城幾分。


    整個包圍網,驟然靜止下來。崔器一會兒看看沉思的張小敬,一會兒遠眺附近望樓,手指煩躁地在刀鞘凸起的銅箍邊摩挲,心裏盤算如果再得不到命令,索性先把幾個馬隊撒出去。


    可崔器畢竟是個軍人,這種先斬後奏的事,他並不習慣。崔器還在猶豫不決,張小敬忽然站起身來,抖了抖手中地圖,目光灼灼——而望樓的通信旗也恰在同時揮動。


    李泌傳來的命令,和張小敬開口說出的話完全一致:


    “這是疑兵之計。賊自曲江出,必自最近城門返回! ”


    距離曲江最近的城門,南有啟夏門,東有延興門,不過一裏之遙。突厥狼衛從東南角脫出,可以從這兩個城門大搖大擺地再次進城。這麽一出一進,輕輕鬆鬆,就可以跳出九關警戒,逍遙自在。


    崔器的額頭沁滿了慶幸的汗水。幸虧沒有出城,否則可真是南轅北轍了。他急忙用望樓向二門發出警告,同時就地解除九邊封鎖,火速向二門靠近。


    可在這之前,靖安司耽誤了太多時間在修政坊部署,驟然轉移一片混亂,執行十分緩慢。


    啟夏、延興二門是畿東百姓入城觀燈的重要通道,此時正是高峰時期。等二門傳回來消息,狡黠的突厥人早已混在大群百姓之中,再一次進入長安城中,不見蹤跡。他們晚了一步。


    線索就這樣斷開了,可時間卻毫不留情地一刻一刻流逝。


    崔器先匆匆寫了一封密報,著人快馬送去靖安司,這事太大,不敢有半點瞞報。然後他看向張小敬:“張都尉,咱們怎麽辦?”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稱呼張小敬的語氣越發卑微起來,近乎乞求。


    “等一下。”張小敬半趴在地上,身子前傾,鼻翼微微聳動,像一條獵犬。


    崔器摸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又不敢追問,隻好惶恐地等在旁邊,呼吸粗重。


    說來可笑。崔器在隴山之時,刀頭舔血,快意豪勇,麵對生死從無顧慮;在長安的優渥生活,沒有洗去他的戰力,卻腐蝕了他的膽量。當一個人擁有太多時,他將再也無法看淡生死。崔器忽然羞愧地發現,他一直叫囂著為阿兄報仇,隻是為了掩蓋自己懼怕落罪。


    自己的前途,就著落在這麽一個死囚犯身上了嗎?崔器心有未甘地想。


    張小敬忽然抬頭,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宣徽院那邊你有熟人嗎?”


    崔器一愣,宣徽院屬於宮內一係,跟城防半點關係也無,張小敬忽然提它做什麽?張小敬道:“若我記得不錯,宣徽院下屬有五坊,專為天子豢養雕、鶻、鷹、鷂、狗。若能向狗坊借來幾隻鼻子靈敏的畜生,此事還有希望。”


    他抬起手來,抓起一把塵土放在鼻子邊上,深深吸了一口。


    聞記香鋪的合香品質優良,可以持續數個時辰不散,馳名西京。


    第五章 未正


    木盒打開後,左邊是一個熟皮墨囊,


    右邊嵌著一管短小的寸鋒毛筆和一卷毛邊紙。


    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正。


    長安,地點未明。


    幾輛開敞的雙轅輜車第二次駛入這一處偏僻貨棧,這一次它們裝載的不是圓木桶,而是一排排青黃色的竹竿,少說也有近千根,有如無數長矛挺立。這些竹竿都是三年湘竹,約有手臂粗細,三尺長短。竹竿的兩端都被仔細地鋸成圓形楔口,應該是用於做某種嵌合的設計。車尾的翹尾處,還堆著為數不少的濕河泥。


    隨車而來的,是十幾名草原工匠。他們個個眼袋肥大,麵帶疲色,走路時扶住車邊,腳步略顯虛浮。他們已經加班加點幹了數日,幾乎沒合過眼。


    車隊一進貨棧,幾名狼衛立刻拿起掃把出去,把附近的車轍打掃幹淨,再將院門關閉。


    曹破延跳下第一輛車,指揮車子緩緩停靠在棧台邊緣。整個長安城都處於上元節前的興奮狀態,這個小車隊運的又不是什麽危險品,並未沒引起任何注意。


    龍波嚼著薄荷葉走過來。他圍著車子轉了一圈,隨手抽出幾根竹竿審視,然後一歪頭,示意可以卸車了。棧庫大門被咯吱咯吱地推開,一股難聞刺鼻的味道從裏麵飄了出來,似乎正有什麽東西被架在火上熬煮。草原工匠們知道,那裏麵是闕勒霍多的魂魄,他們紛紛發出興奮的呼喊,還有人當場跪拜。


    最後的工序即將開始,闕勒霍多即將合二為一,誰也沒法阻止長安的毀滅。


    “好了,快運進去組裝。”龍波發出指示。


    從棧庫裏走出幾個夥計,都用蘸了水的麻巾捂住口鼻。他們先遞給那些草原工匠同樣的麻巾,然後有條不紊地把竹竿抱下車來,一捆捆地往庫房裏運。


    曹破延抱臂而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整個過程。龍波走到他身邊,拍拍肩膀:“右殺貴人有令,你的最後一件工作,就是好好地在這裏把風,聽明白了嗎?”


    龍波有意強調“最後一件”,曹破延緩緩點了一下頭。他既然被取了頂發,那注定是要被犧牲在長安城內,對此他早有心理準備。


    隻是曹破延心中還是稍微有些不滿,這麽關鍵的場合,右殺貴人卻不親臨,反而指派了一個龜茲人指手畫腳。右殺貴人說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可什麽比闕勒霍多更重要?


    龍波拿起一條麻巾蓋住臉部,走進棧倉。在他身後,棧倉的大門吱咯吱咯地重新關閉。裏麵到底發生什麽事,外人無從得知。


    曹破延慢慢在棧倉門口坐下,背靠廊柱,從脖子上拿出那一串彩石項鏈,在手裏把玩。這是他的女兒在斡難河旁采的圓灘石,親手用白馬鬃搓成的繩子串起,還摻了她的三根頭發和一口呼吸。據說這樣一來,無論兩人分隔多遠,靈魂之間都可以互通聲氣。曹破延的手指靈巧地滑過每一粒彩石,像中原的僧人搓動念珠一樣。石麵光滑無比,已經不知被摩挲過多少回了,每次都能讓他心中變得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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