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臉頰的肌肉,在微微抽動。即使是死囚犯,幫著昔日的敵人來指認同僚,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他的手臂緩緩抬起,葛老忽然又開口了:“張帥,其實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嗯?”


    “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這個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卻也沒否認。


    “嗬嗬,他們就喜歡這麽幹。”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認人,隻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老奴就把你順順當當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


    不得不說,葛老的提議,非常有誘惑力。隻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身,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情報,然後背負著猜疑去追查突厥凶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裏變得非常安靜,隻有隔壁傳來女人隱隱的哭泣。張小敬站在陰影裏,短暫地閉上眼睛,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抬手撣開了眼窩裏的灰塵:“抱歉,葛老。這一次,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麽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不,這次與朝廷無關。”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光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後伸了個懶腰,“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愛看這樣的戲。”


    張小敬再次掃視眾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忽然單腿跪地,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待到九泉之下,再容告罪。”


    隊伍中有一個人變了臉色,急忙一個騰跳朝後退去。張小敬起身驟然出手,刀光一閃,切過那人咽喉。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之時,他便軟軟倒在地上,氣絕身亡,正是適才開門的小乙。


    賭場裏的那個乞頭站在隊列裏,雙腿瑟瑟發抖。


    “嘖嘖,有點後悔,不該讓你親自動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唇,“若是落在我們手裏,隻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張小敬鐵青著臉,又舉起刀來。賭場的乞頭“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門混不下去,才來投奔葛老的,我是為了錢,不是暗樁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麵前。乞頭不知所措,抬頭望去,看到張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齊根斬斷,鮮血狂流不止。


    全場鴉雀無聲,隻聽到張小敬的聲音響起:“小乙是我親手送進來的,又是我親自出賣。為了大局,我並不後悔。這一筆殺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現在。所以斷指為記,諸位給我做個見證。”


    葛老搖頭嗤笑道:“迂腐。一條人命而已,賣了就賣了,至於這麽自責嗎?”張小敬沒理睬他,自顧從懷裏掏出一方絹布,單手去裹傷口。賭場的乞頭怯怯地看向葛老,見他沒什麽反應,急忙起身殷勤地幫張小敬裹傷。


    這活他輕車熟路,從前在公門時沒少給張頭療傷。傷口處置好後,張小敬撩起袍角,擦幹淨刀上的血跡,一字一句對葛老說,表情痛苦而猙獰:


    “葛老,到你了。”


    此時他身上湧出來的強烈殺意,連那老黑奴都為之啞然。後者動動嘴唇,終究沒再說什麽嘲諷的話。


    ……姚汝能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審訊室裏,眼前一男一女緊縛著。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響指,那侏儒把皮鞭遞給張小敬。


    難道張小敬已經指認完了?把暗樁都給殺了?他正要開口問,卻被人按在地上。葛老側過頭,對他“噓”了一聲。


    前方張小敬捏了捏鞭柄,眼神來回在兩人身上巡視,然後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對瞳兒道:“我現在要問你一個關於龍波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瞳兒猛然抬起頭,厲聲喊道:“除非你們把我和韓郎放了,否則休想讓我開口!”她和情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幾乎絕望,現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張小敬觀察了一下,這女人身上鞭痕累累,顯然不知打過多少次了,拷打對她沒用。


    張小敬說道:“說出來,我可以向葛老討一個人情,放你走。”


    瞳兒冷笑:“休想離間我們!我們發過誓言的,同生共死,絕不獨行!”


    張小敬搖搖頭,又走到韓郎身前。男子抬起頭,看到是官府的人,正要開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嘴巴。旁邊瞳兒又大聲道:“沒用的!你殺了韓郎,我跟他殉情便是。”


    張小敬沒理他,對那男子道:“我隻能救你們其中一個人離開,你可以選擇是誰,但記住,隻能選一個。”


    說完之後,張小敬倒退幾步,冷眼看著。男子先是驚疑,然後是驚喜,嘴裏反複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兒,便心生猶豫,不肯明確說出一個名字。張小敬忽然把身子湊過去,耳朵貼近他,然後點了點頭。


    “好。”張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斬斷吊著男子的麻繩。


    韓郎滾落在地,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根本什麽都沒說啊。可話到嘴邊,突然猶豫了起來。他試探著挪動幾步,看那幾個凶神都沒動作,然後眼底流瀉出狂喜——仿佛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無人阻攔,用袖口掩麵,急忙朝著出口慌張跑去。


    等到他走遠之後,張小敬再次走到瞳兒麵前,她呆呆地看著地上斷成兩截的繩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騙我,他根本什麽都沒說!”瞳兒忽然抬起頭,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聽他說了什麽,要看他做了什麽。若他本無離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雙腿?”張小敬的語氣平淡,似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瞳兒不由得放聲大哭。姚汝能麵露不忍,把頭轉去一旁。張小敬隻是小小地考驗了一下人性,便釜底抽薪,毀掉了這姑娘的希望。不過仔細想想,他連出賣同僚都毫不在意,這種事情又算得了什麽?


    張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兒的下巴:“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她沒再拒絕,她已經沒有堅持的理由。


    根據她的交代,龍波第一次來平康裏,就選了她,從此一直沒換過人。這個人話很少,從不透露自己的身份,行房時候都不怎麽出聲。他數次帶她遛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處大宅邸。這宅邸很大,她問過龍波是哪兒來的。龍波隻說是代人看管,沒說是誰。


    張小敬轉身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張放走一人,還請見諒。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虐狂,擺出這排場,無非是教姑娘們收心罷了。張老弟一句話,就讓瞳兒盡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可以直接送還給媽媽了。”


    那畸形矮子解開瞳兒,拖著她離開屋子。


    姚汝能忍無可忍,終於開口道:“張都尉,這樣欺辱一個弱女子,是否有失仁義之道?……是了!你連自己同僚都殺,這算得了什麽?”他如鯁在喉,不說出來實在難受。張小敬抬起頭,眼中盡是嘲諷:“哦,你是說,讓她跟隨這種人回家,結局會比現在更好?”


    姚汝能“呃”了一聲,答不上來。類似的案子他接觸過,確實幾乎沒一個是好結局。張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她選了這條路,就該早早有了覺悟。你若覺得可憐,把她娶回去便是。”


    姚汝能有點麵紅耳赤,啞口無言地閉上了嘴。可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離開平康裏,就立刻上報靖安司,張小敬的行為已經完全逾越了底線。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隱隱作痛,這非常難受,但至少可以讓他始終保持警覺。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裏,沒什麽比敏銳的感覺更重要。


    他此時正站在一處偏僻大院的入口,注視著一列車隊緩緩駛入。這隊大車足有十輛之多,都是雙轅輜車,四麵掛著厚厚的青幔,車頂高高拱起。從車轍印的痕跡深淺可以看出,車裏裝載的貨物相當重。每一輛車都沾滿了塵土和泥漿,無論轅馬還是車夫都疲態盡顯。


    從車前插著的鑲綠邊三角號旗可以知道,它們隸屬於蘇記車馬行。這個車馬行專跑長安以北的民貨腳運,聲譽頗高。


    帶隊的腳總跳下第一輛馬車,拍拍身上的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趟從延州府到長安的活不錯,委托人給錢爽快,運的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路上不必提心吊膽。委托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無論如何要在上元節前日運抵。現在車隊趕在午時順利入棧,他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規矩,這些大宗貨物隻能運入東西二市,再分運出去。其他坊門都設有過龍檻,寬距馬車根本進不去。不過這個貨棧比較偏僻,人跡罕至,入口又是直接對街而開,過龍檻早被卸掉了。


    這種為了省點稅金的小貓膩,腳總見得多了,根本不以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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