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細眉一豎,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檀棋大驚,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官相脅了,為了一個死囚,至於到如此地步嗎?


    這印信還未擱下去,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後遞來一束公文。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雙肩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神情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麽異狀,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靖安司為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動靜,李泌要求各處街鋪的訊報事無巨細,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具男子屍體。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為巨力拗斷,衣衫被擄。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身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成風,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為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李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身。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為酒友,兩人交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處。焦遂的死狀,與崔六郎一樣,隻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這句話的衝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李泌不動聲色道。


    檀棋趕緊上前一步,攙住賀知章胳膊。她感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動著,身子搖擺。他一直有風頭眩的毛病,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裏備有茵芋酒,趕緊給他灌了一杯。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後,情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畢竟他已八十多了,體虛神衰,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紮著想起身,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他長長歎息一聲,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他把李泌叫到身前:“此間……隻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他停了停,又壓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處置,否則後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絕不隻是突厥人呢……”


    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精神。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李泌肅立原地,拂塵抄在胸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後,張小敬眯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事急從權。”李泌麵無表情。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她動手把案上文牘收拾幹淨。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麵,她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她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可為何拖到剛才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


    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這時徐賓已經捧著一卷文書跑過來。憑借大案牘之術和祆教的戶籍配合,他迅速地找出一個可疑之人。


    此人叫作龍波,來自龜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同年拜入祆教,就住在懷遠坊內,一直單身。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為此還特受褒獎。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漏。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望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內,忽然陷入空閑狀態。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叫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家夥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受雇於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成。


    崔器在旁邊立刻答道:“身份已經審清楚了,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陽,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為相。睿宗時家族受株連流徙。父親岑植,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應該和突厥人沒關係,單純……比較愣吧?”


    一個破落官宦子弟,難怪在騎囊裏放了那麽多詩文,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


    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一聽岑參是這來曆,袍袖一拂:“哼,壞了這麽大的事,別想逃責,先關一陣再說。”周圍人心裏清楚,倘若突厥人真幹出什麽大事,這就是現成的替罪羊。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這次別說中進士了,隻怕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張小敬念叨了一句“那小子身手倒還不錯”,也就不說了。現在時間越發緊迫,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兩人同時趨向沙盤,看著盤中那標記著“懷遠坊”的模型。


    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內,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闖進屋去,舉弩轉了一圈,發現空無一人。


    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進門後隻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不良人一擁而入,霎時把屋子擠得滿滿。此人獨居,家具不多。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就從床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鬱的小物件,有金銀器物,有羊皮紙,還有幾盒馬油膏。


    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當無疑問。隻可惜其人不在屋中,不知去向。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鄰居們紛紛表示,龍波很少與旁人來往,不知道他以何為營生、常去哪裏。


    姚汝能不甘心,回轉屋裏又兜了幾圈,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處。正廳裏有個灶台,灶台上方貼著一張灶君神像。祆教奉火為神,信眾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灶火,怎麽可能會貼個漢地灶君在上頭?他湊過去,看到紙麵幹淨平滑,少有煙火痕跡,伸手一摸,發現紙頭的牆壁有些凹陷。姚汝能心中一動,把神像扯下去,裏麵露出一個磚槽,擱著一塊方形木牌。


    這塊木牌有巴掌大小,四角刻著牡丹和芭蕉紋形,皆是陰刻粉描。正麵刻著“平康裏”三字楷書,背麵刻著“一曲”字樣。


    姚汝能一愣。平康裏在長安城東邊,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木牌叫“思恩客”,隻有熟客才會頒出,憑此可直入簾中。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在那裏可真是投入不少呢。


    龍波以信眾身份潛伏,平日謹小慎微,心中難免壓抑空虛。唯有去平康裏消磨時光。那裏客來客往,皆是虛情假意,可以暫時放鬆一下,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


    不過平康裏的姑娘太多,皆有假母管著。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尚需調查。


    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李泌對張小敬道:“平康裏在萬年縣界,那是你原來的轄區。舊地重遊,辦起事來應該輕車熟路。”


    “輕車熟路嘛……”張小敬嗬嗬笑了一聲,周圍官吏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看到平康裏的那些女人就邁不開腿。相比之下,公子潔身自好,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張小敬叫上姚汝能,轉身欲走。李泌忽然又把他叫住:“嗯……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如今賀監已放權,我的承諾依然不變。”對他來說,這算是委婉的道歉。


    “現在我可沒有接受道歉的時間。”


    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匆匆離去。


    李泌望著張小敬的背影,大為感慨。這個人行事大膽,心思卻很縝密,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竟被他無中生有,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更可怕的是,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一石三鳥,既平息了薩寶怒火,又獲得了新的線索,還堵住了賀知章的嘴。


    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果然名不虛傳。


    李泌內心忽然湧現出微妙的不安感。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嗎?闔城性命這麽一個大義名分,真的能束縛住他嗎?


    李泌自度,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處,對剛才的事情一定心懷怨懣。辛辛苦苦奔走效力,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羞辱,誰還會盡心辦事?一想到他始終掛在嘴角的那抹淡淡嘲諷,李泌便有些頭疼,這種失去控製的感覺可真不好。


    看來賀監所說,也不無道理,對這個人,是要提前留份心思才對。姚汝能畢竟太稚嫩,而崔器又太粗疏,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急需解決。


    李泌想到這裏,不覺有幾分疲憊湧上心頭。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高聲道:


    “檀棋,跟我來!”


    李泌叫了一聲,帶著她來到殿後退室裏去,特地關上房門。確認四周無人之後,李泌道:“我要離開一下。”


    “咦?您去哪兒?去多久?”


    檀棋有點迷惑,情況已是十萬火急,這個時候離開?李泌抬手捏了捏鼻梁:“賀監離任,許多事情得重新布局,我必須得去跟宮裏那位交代一下,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不許任何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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