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先去的是一家叫作西府的金銀器鋪子,店主籍貫康國。西府店雖然主業是金銀器,但也經常以借貸的形式參與到大宗貿易中來,所以才會被列入靖安司的名單。


    曹破延進入西市時用的過所,寫的正是來自康國,而且蓋有當地印鑒。這種文書,若沒有點康國上層的關係,不太容易能弄到——要知道,康國本來就是突厥種的國家,雖然兩者有分野已久,但族類血統這東西誰敢保證?


    當然,這並非出於歧視。事實上在這四家被懷疑的商號裏,兩家是胡人,兩家是唐人,並無任何偏見。靖安司和鴻臚寺不一樣,向來不憚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任何人。


    西府店位於西市第三個十字街的西北角,這是個黃金地段,諸路交會之所,最為繁盛。這家的門前的氣象與別家頗為不同,兩側皆是兩抱立柱,都漆得鋥亮黑底,上嵌一圈一圈的蟠龍雲紋。張小敬掀開布簾,踏入鋪子。


    店裏很安靜,沒什麽客人。一進門,就被一個彎月形的高木台攔住。台子比尋常人恰好高一頭,隻能勉強看到空蕩蕩的台麵,卻看不到台後狀況。他搖動一枚掛在旁邊的銅鈴鐺,很快一個留著山羊須子的胡人老頭從台後探出頭來,居高臨下望著他,麵無表情。


    “兌器還是兌錢?”老頭幹巴巴地問,語氣很不好。


    張小敬在台麵上用食物和中指輕輕敲了三下,亮出腰牌:“官府辦事。你是店主?”


    老頭點點頭。


    張小敬直截了當道:“我們現在懷疑西府店私藏長安坊圖、勾結突厥殘黨,需要搜查一下。”


    這個指控非常嚴重,店主卻沒流露出什麽表情,慢吞吞地答道:“鄙店是做金銀生意的,絕無私藏坊圖之事,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他的唐話非常流利,沒有任何口音。


    “那要本尉搜過才知道。”


    店主臉上的褶皺抽動一下,瞪著張小敬道:“老夫與京兆尹很熟,你們不妨先去問他老人家。”


    這種金銀鋪子,跟朝中很多大員都有借貸關係,靠山多得很,尋常差吏根本不敢輕易上門。張小敬眼中凶光一閃,正要動用強力,忽然一個不良人驚慌地闖了進來。


    “張都尉,外麵有黃煙起來了!”他大喊道。


    張小敬眉頭一皺,立刻轉身掀開布簾走了出去。店外街上很多行人已經停下腳步,朝著西北方向的天空指指點點。他仰頭望去,看到遠處升起兩股煙柱。一股是濃濃的黑煙,另外一股是略淡一些的黃煙,兩股互相交纏,扶搖直上,在清澈的天空中非常醒目。


    那個方向,是姚汝能去搜查的遠來商棧。遠來商棧是疏勒商人的產業,主營大宗牛馬羊生意,跟草原突厥的關係更為密切,可疑程度不遜於西府店。


    黃煙是靖安司攜帶的煙丸所發,見煙如見敵,必須立刻聚攏赴援。姚汝能身手很好,又帶了七八名不良人。他升起黃煙,說明一定是碰見硬茬了。


    張小敬立刻召集周圍的不良人,朝著那個方向跑去赴援。跑過去一個街口,張小敬突然停下腳步,跟在身後的人一時沒收住,差點撞上去。


    一絲疑問在張小敬腦子裏閃過。


    他猛然想起西府店主的那番話,越發覺得可疑。“絕無私藏坊圖之事,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沒主動勾結,那麽就是被動應付嘍?


    這麽想的話,老頭子提及京兆尹時語調略不自然,難道是在暗示報官?


    張小敬“嘖”了一聲,懊惱地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這才坐了多久牢獄,自己就遲鈍到了這地步。若換作從前,恐怕當場就覺出不對勁了。


    “你們繼續去支援姚汝能,我回去看看。”


    張小敬當即回身,以驚人的速度跑回西府店。到了店門口,他“唰”地抽出寸弩,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懸刀,躬身踏了進去。


    鋪子裏依舊非常安靜,這次老人沒有探出頭來迎接。張小敬謹慎地掃視了一圈,然後走到高台的盡頭與立柱相連的地方,一腳踹開側麵的小門,側身闖了進去——寸弩的正麵,始終對準著台子的方向。


    在台後,張小敬看到老人靠著木壁旁的墊腳邊,腦袋軟軟歪向一側,眼睛瞪得大大的。張小敬過去蹲下身子,伸手探了一下脖頸,發現老人已經沒了氣息。他把屍體翻過來,看到背部腰眼有一道深深的傷口。


    很明顯,剛才老人跟張小敬對話時,台後站著另外一個人,正拿著利器頂著他後心。老人不敢呼救,隻能通過種種暗示來提醒。可惜張小敬一時疏忽沒有深究,以致其慘遭毒手。


    張小敬目光一凜,將寸弩端得更平,朝店鋪後麵走去。從他剛才離開到現在,還不到小半炷香的時間,凶手恐怕還沒離開。


    高台的後麵是個略顯雜亂的長間,房間正中是張方案,上頭擱著幾卷賬簿、小衡秤和絞剪。周圍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金銀器物,每一件都擦得鋥亮。地板上還躺著十幾個包著繡角的蒙獸皮大箱子,有幾個半開著箱蓋,可以窺見裏麵金燦燦的諸國錢幣。


    西府店除了做金銀器經營,還有一項業務是匯兌,大秦、波斯、大食等地的金銀錢幣,到這裏可以折成大唐銅錢絹匹,反之亦然,所以這裏才會有萬國泉貨匯聚。


    幾個夥計和護丁的屍體躺倒在這些錢財之間,他們都是心口中刀,這樣出血不多,血腥味不易被外人覺察。


    張小敬走過這一片狼藉,大概可以還原當時的場景:突厥狼衛闖進店來,第一時間幹掉了店裏的夥計們,恰好自己入內,狼衛脅迫店主蒙混過關。一等離開,就立刻出手殺死了店主。


    這狼衛比靖安司估計的還要凶殘,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平交涉。


    張小敬深吸一口氣,看到在長間的盡頭有一扇虛掩的小門。門上掛著一把已被打開的方鎖,鎖眼上插著一把花柄鑰匙。這應該是西府店裏收藏貴重物品的小間。張小敬走到門口,拉住門把,先往外一拉,沒動,隻能往裏麵推。可他輕輕一推,覺得微有阻力,隨即門內傳來一連串叮叮當當的金器撞擊聲。


    張小敬暗叫不好,急忙推開門去看。原來門裏是一列向下延伸的台階,通往店底的地窖,在台階底部躺著一件摔扁了的菊瓣金盞。闖入者顯然經驗豐富,擱了一件金器在門裏頭。如果還有人推門而入,金盞滾落,可以立刻發出警報。


    張小敬重新給寸弩緊了弦,然後一步步踏下台階。走到底部之後,眼前是一條狹窄甬道,前方拐過一個彎,可以看到隱隱燭光。他身子緊貼著牆壁,慢慢先把寸弩伸過去,然後猛然躍進去。


    屋裏沒人,隻有一根蠟燭在壁上亮著。借著昏暗的燭光,張小敬看到這個房間並不大,物件也不多,但個個是精品,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張小敬一低頭,看到地板上翻倒著一件鎏金仙人駕鶴紋的茶羅子,羅屜半抽出來,裏麵空空如也。


    “該死!”張小敬低聲罵了一句。很顯然,店主把坊圖秘藏在了茶羅子裏,結果被狼衛給找了出來。


    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


    在房間的另外一端,一張飛天掛毯半掛下來,牆壁後是一個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貓腰通行。這是店主給自己修的密道,這些商人從來都是狡兔三窟。估計那個闖入者聽到警報之後,立刻就從這條暗道逃遁了。


    張小敬衝向洞口,忽然腳步一收,把外袍脫下來裹成一團,先扔進洞去。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洞裏突然傳來皮筋響動,然後一支弩箭飛射而出,正中外袍。張小敬間不容發地抬手,寸弩對準洞內射了一發,然後迅速補箭拉弦,又補了一發。


    洞中之人心思縝密,故意不去熄滅房間裏的蠟燭,埋伏在洞口裏側。倘若有追兵衝到洞口,擋住燭光,便成了最好的靶子。不過弩機都是單發,張小敬用外袍廢掉他的箭,占得了先機,不容他回填拉弦就補上兩箭——在這麽狹窄的洞裏,幾乎不可能躲過去。


    不管射中與否,張小敬縱身入洞,前方黑暗中腳步聲急促遠去。可見那兩箭即使射中了對手,也不是致命傷。張小敬端著弩機,邊走邊上弦,緊追不舍。可隻追出去十幾步,他突然覺得腳心微微發痛,急忙抬腿,然後俯身一摸,才發現原來地麵竟撒著一串鐵蒺藜。倘若他追得稍微急了點,就會被刺穿腳背。這麽一耽擱的工夫,闖入者又逃遠了幾分。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兩人已經來回鬥了數個回合。張小敬掃開鐵蒺藜,抬弩盲射,同時大喊道:“伏低不殺!”可回應他的,隻有更急促的腳步聲。


    這密道不算寬闊,拐彎卻不少。好在一條路到底,沒有任何岔路。闖入者在前頭跑,張小敬在後麵追。前者身上不知帶著多少鐵蒺藜,沿途拋撒得毫無規律,嚴重阻礙了張小敬的速度。但張小敬剛才那兩箭,也對闖入者造成了不小的傷害,這能從蹣跚的腳步聲中判斷出來。


    兩人你追我趕,不知不覺追出數百步之遠。張小敬忽然眼睛一眯,看到前頭有一束日光投射下來,看來出口快到了,是個垂直向上的豎井。一個人影順著木梯攀爬而上,等到張小敬衝過去時,那人已爬到頂端,推了幾下木梯,發現在豎井裏無法推倒,又沒時間拆毀,就隨手把空手弩砸了下去。


    張小敬閃身避過,抬弩射擊,可惜弩箭擦著那人的頭皮飛向天空。他也扔掉弩機,手腳並用順梯子爬上去。當他從出口探出頭來,腦袋冷不防差點撞到一具轆轤上。


    原來這個出口,被偽裝成了一口廢棄的水井,轆轤床闌一應俱全。張小敬爬出井口,第一時間抽出障刀,側舉到自己耳邊,以防止可能的偷襲。障刀比橫刀要短要輕,適合貼身近戰,在井口這麽狹窄的地方也能施展開來。


    不過什麽都沒發生,闖入者似乎對設伏已經失去了信心,直接逃掉了。


    從密道的距離和方向考慮,張小敬大概判斷出來,這裏應該是在西市南邊的懷遠坊內。這家店主本事不小,居然挖出一條跨坊的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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