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怎麽這麽多外人?”


    在諸葛春原來的估計裏,在藏筆洞韋家必然是重兵鎮守,可眼前數來數去也隻有三個人。這三個人之中,他隻認得出韋定國是現任族長,其他兩個人就完全認不出來了。


    這倒也不怪他,羅中夏和顏政雖然在諸葛家住過一段時間,但諸葛家隻有幾個高層知道這件事。


    諸葛春又掃視了一圈,發覺韋定國沒有筆靈,隻有那兩個年輕人是筆塚吏。諸葛春冒出一個疑惑:“難道說他們是示弱於敵,玩的是空城計?”他下意識地朝他們身後的藏筆洞裏看了一眼,卻看不出什麽端倪。


    “算了,都無所謂。”諸葛春決定不去想它。對方隻有兩支筆靈,諒他們也玩不出什麽花樣。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任何陰謀詭計都失去意義。


    這一點他可是有自信的。想到這裏,諸葛春微微一笑,他的三個兄弟知道兄長的心思,立刻默契地分開站立。諸葛夏還不忘好心提醒一下秦宜:“你在旁邊站著就好,不要貿然衝進來被誤傷。”


    秦宜一陣苦笑。


    秦宜剛才悄悄把手機打開放到褲袋裏,是想讓她與諸葛兄弟的對話被顏政或者羅中夏聽到,在藏筆洞前提前做些準備,把他們四個孤軍深入的家夥先誘進來幹掉。


    可她沒想到的是,韋家藏筆洞最後的防線,居然隻是這副殘破的陣容。


    看到對方準備動手,韋定國不得不站出來,朗聲道:“對麵諸葛家的朋友們,自古諸葛家、韋家都是筆塚傳承後人,如今卻要搞得兵戎相見,你們究竟意欲何為?”


    他義正詞嚴,鏗鏘有力。諸葛春卻無心與他爭這種口舌之利,隻是拍了拍手,笑道:“韋族長,這都是上頭決定的。我隻是個執行者,您跟我說,沒用的。”


    韋定國歎了口氣:“自我兄長去世之後,韋家已經逐漸世俗化,早有退出筆塚紛爭之心。你們又何必這麽急?”


    “跟您說了,跟我說沒用。等把您接去諸葛家以後,您自去與老李說就是。”


    諸葛春這句話說得輕鬆自如,卻透著一股霸道,仿佛韋定國被擒回諸葛家這事,已經板上釘釘了一樣。韋定國眉頭一皺,卻沒說什麽。他隻是個普通的國家幹部,沒有任何異能,如果諸葛兄弟真要動手,他可真是沒任何反抗的餘地。


    諸葛春又道:“您若是下令讓那些筆塚吏放下筆停止抵抗,乖乖跟我們回去,也許還能為韋家保留幾分骨血,免得兩家太傷和氣。”


    “無恥之尤!諸葛家也是書香門第,怎麽會有這等無恥之徒!”韋定國冷冷地說,“我就不信,諸葛家所有人都願意跟著老李發瘋。”


    諸葛春不以為然地說道:“那些逆曆史潮流而動的不合時宜者,早被處理掉了。”


    諸葛秋不耐煩道:“何必這麽囉唆,直接抓走就是!”他邁步向前,要去抓韋定國的脖子,卻忽然被一道電光擊中,手臂一顫,登時縮了回來。諸葛秋大怒道:“誰敢阻我?!”


    “我。”這邊一個人忽然走上前來,語氣平靜,平靜到有些可怕。


    諸葛春一看,攔人的是個小青年,而且看得出不是韋家的人,便問道:“你是誰?”


    “我叫羅中夏,中是中華的中,夏是華夏的夏。”


    羅中夏淡然回答,他的禪心已經完全發動起來,整個人氣息內斂,進入一種禪意狀態,氣場登時一變。


    “我跟你們說啊,他這次可是真生氣了。”


    顏政大聲警告道。他剛才在混戰中與秦宜失散,迎頭撞見羅中夏和韋定國,那時就已經覺得這家夥情緒不對。等到了藏筆洞前,顏政靠近羅中夏時,身體居然隱隱有灼傷之感。


    諸葛兄弟聽到這警告,都放聲大笑,覺得韋家人真是窮途末路,這種小孩子嚇唬人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來。


    羅中夏靜靜地看著他們四個,神情淡漠。他其實對諸葛家還是挺有好感的,費老和諸葛一輝都是直爽的人,老李雖然拿腔拿調,但也不招人討厭,更何況他和十九之間,還有點不清不楚的感覺……但自從他發現諸葛家居然與函丈沆瀣一氣之後,整個心態立刻就起了變化。


    諸葛家居然勾結函丈,聯手來毀掉韋家,甚至不惜殺人毀筆,這實在是超出了他的底線。


    更重要的是,他想到了十九。以十九那種性子,如果知道自己家族做出了這樣的事情,絕不會同流合汙。當諸葛春說出諸葛家不合時宜者被處理掉時,羅中夏百分之百相信,那其中一定有剛返回家裏的十九。諸葛家究竟如何處理這些反對者,他不敢想象,也不願去想象。


    所以他現在不得不站出來,哪怕要為此推遲收筆。


    “老李說的國學複興,爭取人心,難道就是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嗎?”羅中夏居高臨下地質問道。


    諸葛春明明感覺不到他的任何情緒波動,卻能清晰地體會到對方散發的怒意,不由得認真起來。他知道這種對情緒收放自如的對手,一般都是挺難對付的。“羅中夏”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是熟悉,他仔細想了想,忽然想起來費老曾經略微提過幾句這個人。


    “你……你不就是……”


    未等他說完,羅中夏已經給出了答案。青蓮筆從他的胸前躍然而出,青光四射,把整個藏筆洞的岩壁映出一片青燦燦的光芒。兩側的竹林仿佛感受到了翻湧的氣勢,沙沙作響,為一代詩仙唱和。


    “果然不錯,七侯之一的青蓮筆!”


    諸葛春望著那支筆靈,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神情。諸葛秋脾氣最急躁,大聲道:“管他什麽筆,一並幹掉!”作勢就要上前。


    “那你就來試試看!”羅中夏大聲喝道,眼睛圓瞪,兩道視線鋒銳如劍,青蓮的飄逸氣勢霎時在他身體中炸裂開來,一直蓄積內斂的鋒芒一下子毫無掩飾地輻射而出,光芒萬丈,整個人如同浮在一個無比耀眼的光球之中,就連頭發都飄浮起來,一根根豎立如矛。


    手中電曳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


    銀紫色的弧光在羅中夏右手劈啪回閃,不知何時,他手裏早已握起一柄虎嘯龍吟的倚天長劍,劍身頎長,刃間流火,還有雷電繚繞其間。劍柄與羅中夏的右手若即若離,隻靠著電光相連。


    諸葛兄弟隻覺得眼前一亮,一道波紋狀的巨大半月衝擊波沿著直線疾突而來,一往無前。他們四個寒毛倒豎,紛紛朝兩側閃避。那道衝擊波呼嘯而過,正正擊中青箱巷的巷口,隻聽“轟隆”一聲,巷口一帶屋舍碎成一地瓦礫,仍有殘留的氣流在半空劃出道道痕跡。


    羅中夏手持長劍,冷冷望著他們四個。他無論是在憫忠寺、退筆塚、綠天庵還是高陽洞,從來都是被動去接受、被動去反抗,一生之中,還從未如此主動地鋒芒畢露過。


    這一次,為了十九,他再也不能忍了。


    強橫的氣息噝噝流轉,禪心與詩仙迅速融匯一體。青蓮筆本來就是任情之筆,懷素禪心亦是狂草之心,加上羅中夏此時滔天的怒意,至極至盛。


    諸葛兄弟四人見識到青蓮筆的威力,絲毫不敢怠慢,諸葛春低聲道:“結陣!”


    兄弟四人毫不遲疑,各據一方,四支筆靈呼嘯而出,在半空結成一個菱形,與青蓮筆遙遙相對。韋定國一看到這四支筆靈,脫口而出:“初唐四傑?”


    諸葛秋看了韋定國一眼,咧嘴笑道:“老東西卻識貨。”


    初唐四傑是指王勃、駱賓王、楊炯與盧照鄰四位大家,這四人在初唐各擅勝場,詩文才學均是一時才俊,是以並稱四傑。諸葛兄弟四人的筆靈,正是煉自這四位大家。


    諸葛春握有王勃的滕王筆;諸葛夏握有駱賓王的檄筆;諸葛秋拿的是楊炯的邊塞筆;諸葛冬身上的是盧照鄰的五悲筆。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傑筆靈亦氣質相契,兩者結合在一處,威力絕不可小覷。費老苦心孤詣訓練他們,甚至不惜讓四支筆靈寄身在兄弟四人身上,正是為了追求這種可怕的默契程度。


    羅中夏對初唐四傑了解不多,隻聽鞠式耕約略提及過,想來不是什麽驚才絕豔的人物——至少與李白不在一個級數。他對這個小小的陣勢毫不在意,看著諸葛兄弟如臨大敵的臉色,隻是冷笑一聲,青蓮筆再度攻來。


    這一次他沒有絲毫保留,上來便施展《草書歌行》。憑著懷素禪心,這詩的威力與高山寺那時候相比,不遑多讓。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


    刀風颯颯,筆鋒洋洋。懷素草書一往無前的狂放氣勢,被青蓮筆宣泄而出。霎時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四傑筆陣在狂風中搖搖欲墜,卻偏偏不倒。諸葛春道:“五悲筆,出!”諸葛冬聞言雙手一掙,盧照鄰的五悲筆應聲而出。


    一股悲憤之氣迎麵撲來,四下環境登時淒風苦雨。


    盧照鄰一生命運多舛,先染風疾,又中丹毒而致手足殘疾,萬念俱灰,隻能歸養山林,在家中挖好墳墓,每日躺在其中等死,是以寫出《五悲文》,極言人生際遇。這五悲筆,浸透盧照鄰的失落之意,筆靈所及,能叫人心沮喪、意誌消沉,任憑對方通天的氣勢,也要被搞至煙消雲散,再也提不起勁頭來。


    羅中夏初時還有些慌亂,隨即便恢複了正常。他冷笑一聲,口中詩句不斷,竟絲毫不受五悲筆的影響。那些悲雲被懷素草書衝得難以聚成一團。


    自古文人多悲愁,如李煜的愁筆、杜甫的秋風筆、唐婉的怨筆、韓非的孤憤筆、陳子昂的愴然筆等等,或殤國運,或歎數奇,或感傷時事,或深沉幽怨,每各有不同。這五悲筆不過是個對自身仕途充滿怨懣的文人,從境界就已經落了下乘,又豈能拘束得住放蕩不羈的李太白?


    諸葛冬見拘不住青蓮筆,奮力驅使五悲筆靈。那五悲筆突然筆須戟張,分作五束,猙獰如黃山怪鬆。


    那些悲雲陡然增多,層層疊疊,一浪浪朝著青蓮筆湧去。《五悲文》裏共有五悲:一悲才難,二悲窮道,三悲昔遊,四悲今日,五悲生途。世間任何人,都逃不過這五種悲傷的範圍。此時這五悲同時爆發,陰雲密布,滾滾黑雲中一悲高過一悲,一時間竟有要壓過青蓮筆的勢頭。


    羅中夏此時境界,與往日大不相同。他隻略抬了抬頭,先停下了《草書歌行》,改口輕聲吟道:“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盧照鄰在《五悲文》字裏行間,充滿著未能出仕朝廷的委屈,進而懷疑人生。而這幾句太白詩,說的正是不事權貴、遊遍名山的瀟灑之姿,簡直就是當麵抽他的臉,而且還抽得劈啪作響。


    一頭幻化的白鹿自青蓮筆端躍出,甫一出世,便放蹄狂奔,如行走於五嶽之間,無牽無掛。五悲之雲被掛在鹿角之上,一會兒工夫就被急速飛奔的白鹿扯得七零八落,風流雲散。諸葛冬吐了一口血,身子晃了幾晃。


    悲愁之情與灑脫之意,並無絕對強弱之分。李煜的傷春悲秋,足可壓製岑參與高適的邊塞豪情;而蘇軾的豪放灑然,輕易便可橫掃“孤鳳悲吟”的元稹。


    無非隻是境界高低而已。


    羅中夏準確地感知到了對方的風格,並準確地選擇了詩句予以對抗。這就是他的境界。顏政和秦宜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他們印象裏那個無知大學生,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這等強者。


    諸葛春原本打算是讓五悲筆困住青蓮,使其意誌消沉,然後其他三筆齊上徹底壓製,這也是他們兄弟四人的常規戰法。但現在諸葛冬已經動用到了五悲的層次,還是無法約束住羅中夏的境界,看來尋常方式已不足以應對了。


    諸葛春十指並攏,低聲念動幾句,他頭頂的滕王筆,連續吐出氣象萬千的煙霞,煙霞中似還有孤鶩展翅。整個空間都開始劇烈地波動起來,無數裂隙憑空出現,旋即又消失不見,很快便構造出一棟精雕細琢的古樸樓閣,簷角龍梯無一不具。


    “《滕王閣序》?”羅中夏眉毛一揚,這篇古文他曾經讀到過,不過當時他境界不夠,不能領悟其中精妙之處,隻依稀記得那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是千古絕唱。看來眼下這諸葛春是打算把自己困在滕王閣內。


    “可笑!”


    羅中夏深信,這些精雕細琢的東西,豈能比得過“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皇皇大氣。他從容換作《關山月》,足可以抵消《滕王閣序》的影響。


    他早已經頓悟,筆靈之間的戰鬥,不是靠技巧,也不是靠能力,而是靠境界。


    一輪雲海間的明月,足以撐破滕王閣的狹小空間。


    可就在這時,羅中夏突然覺得一陣寒風襲上背心,他下意識地蹲下身子,一柄長槍如蛟龍出水,擦著他的肩膀刺了過去。滕王閣內太過狹窄,羅中夏無法及時閃避,隻得就地翻滾一圈,朝右邊躲去。長槍這東西硬直不彎,在如此狹窄的空間內如果一擊不中,很難立刻收回去重組攻勢。


    可羅中夏這一次猜錯了。剛才長槍明明已橫著擦過肩頭,槍杆尚未收回,下一秒鍾槍頭卻突然從腳下的地板突出來,從下向上猛然撩起。他的肩膀能感覺到槍杆仍舊在繼續橫著前進,槍頭卻朝著豎直方向挑刺。


    這就好像是多了兩個空間縫隙,一橫一豎,長槍從縫隙橫進,卻從另外一個縫隙豎出。


    羅中夏暗暗叫苦,如果對方能夠隨意控製空間出入口,那麽那杆長槍無論怎麽刺,都可以從任何方向刺向自己,簡直防不勝防。


    正在他思考哪首詩才能完美地破解掉困局的時候,諸葛秋的聲音邪邪地傳到他的耳朵裏:“臭小子,等著被我戳穿吧!”


    諸葛秋的筆靈煉自楊炯。楊炯詩文以“整肅渾雄”“氣勢軒昂”而著稱,諸葛秋的邊塞筆,便是一柄氣貫長虹的長槍。五悲挫其心誌,滕王封其行動,然後這致命一擊,就交給了化為長槍的邊塞筆。


    諸葛秋長槍一送,本以為羅中夏避無可避。可羅中夏情急之下掣出了倚天劍,反身一擋,劍槍猛然相磕,鏗鏘作響。羅中夏的倚天劍畢竟強悍一些,拚了數招,長槍一退,又消失在半空。


    這長槍來去自如,無影無蹤,羅中夏手提倚天劍,環顧四周,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敵人何時從什麽方位再度出手。他忽然想到一句太白詩來,不禁苦笑道:“拔劍四顧心茫然……這句詩倒符合如今的情形。”他讓青蓮筆幻化出數麵盾牌,橫在身前,以備敵人偷襲,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捕捉著戰機。


    諸葛春在滕王閣外,冷冷一笑,這個青蓮筆塚吏看似強悍,終於還是中了自己的圈套。


    羅中夏以為他的筆靈叫滕王筆,便以為隻有滕王閣序。殊不知,《滕王閣序》不過是王勃的成名作,他真正最高的境界,卻是另外那兩句詩: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天涯若比鄰。


    所以空間和距離對王勃的筆靈來說,沒有意義,它可以在任何空間打開一個縫隙,並在其他地方再打開一個縫隙,兩個縫隙之間的距離恒等於零。


    剛才邊塞筆化作長槍,正是靠滕王筆“天涯若比鄰”的能力,才能自由地在空間之中穿梭。諸葛春並沒指望諸葛秋能打敗羅中夏,他的目的,隻是讓羅中夏對“天涯若比鄰”心存忌憚,老老實實待在滕王閣裏。


    而真正的殺招,就在此時出現。


    就在諸葛春和諸葛秋兩人的配合完成的一瞬間,第三個人以無比精準的時機加入戰局。


    諸葛夏,以及駱賓王的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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