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墨雨齋門口到偏院出口隻有二十米遠,隻要逃到那裏就安全了。隻是想走過這二十米,卻如跨天塹深崖。


    羅中夏剛一轉身,隻聽身後墨雨齋的大門“啪”的一聲被推開,隨即一陣罡風呼地擦耳而過。他再定睛一看,那個風衣人已經擋到了他與偏院出口之間。


    風衣人打量了羅中夏一番,笑道:“我當是誰,原來又是個年輕人。你不在家裏睡覺,跑到這種荒僻之地做什麽?”語氣輕鬆,倒像是閑談。


    羅中夏猶豫了一下,現在想逃隻怕也已經晚了,還不如放手一搏。他本來也是個好耍小聰明的人,於是壯起膽子喝道:“你幹的一切,我都看到了。”此時他與風衣人直麵相對,天色又已泛亮,對方麵容看得清清楚楚,竟是一名年近三十的豔麗少婦。她齊耳短發,素妝粉黛,一雙圓眼卻透著精幹之色。


    她聽到羅中夏呼喊,用手端住尖尖下巴,似是饒有興味:“哦?你倒說說看,我幹什麽了?”


    “哼,你想把他變成你的奴隸!”


    “哎呀,哎呀。”少婦揚揚手腕,羞澀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嫵媚一笑,“真是小孩子,你誤會了。”


    “我沒誤會。”羅中夏冷冷回答,“筆童如行屍走肉,不是奴隸是什麽?”


    少婦沒料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知道筆童為何,輕佻做派消失不見,眉宇間一下子湧出煞氣:“你,你是諸葛家的還是韋家的?”


    “我是羅家的。”


    羅中夏泰然自若,負手而立。少婦被他的氣度嚇住,先自疑惑道:“羅家?我怎麽不知道有這麽一派?”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羅中夏從容答道,朝前走了兩步,忽然抻長脖子,越過少婦肩頭向出口處打了個招呼:“老李,我在這兒呢!”


    少婦聽得這個名字,麵色劇變,連忙回頭。羅中夏見機不可失,心中筆靈一提,發足狂奔,與少婦擦身而過,直撲出口。剛才他就算準了時間,情知自己敵不過她,所以先虛張聲勢把對手唬住,再伺機逃走。


    青蓮筆本擅長靈動,隻是羅中夏不知如何操控,與筆靈本身相知又低。初時發足之際全憑一口衝氣,心念絕命,青蓮筆迸力一躍,一下子出去十幾米遠。而時間一長,身體與筆靈之間流通複窒,他腳步登時又慢了下來。


    眼看人已經衝到了出口,羅中夏眼前黑影閃過,夾以幽幽香氣。他覺得一隻軟軟玉手抵住自己胸膛,轟的一聲,自己被震出十幾米遠,背部正正撞在墨雨齋門上。


    這一下把他撞得眼冒金星,頭昏腦漲,躺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少婦款款走來,笑意盎然:“我還真被你嚇著了呢,真是個壞孩子。”說完這句,她陡然停下了腳步,表情既驚且疑。羅中夏不知何故,掙紮著要起來,一低頭,看到自己胸前衣服已經化為片片碎布,而裸露胸部正閃著青色毫光。


    “你,也有筆靈?”少婦收斂起笑容。


    “而且是好多支呢。”


    羅中夏嘴上胡說八道,心裏反複默念絕命詩,希望能催起筆靈。筆靈雖以鼓蕩應和,他卻不知如何運用,就好像一個人拿了汽車鑰匙啟動發動機,卻不知道如何起步上路一樣。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若是自己昨天晚上認認真真讀幾首詩,也不至於落到這種窘迫境地。


    少婦不知羅中夏心理波動,警惕地停住了腳步不敢上前。兩個人四目相對,卻是誰都不敢先動。


    局勢僵持了一陣,少婦眼珠一轉,先開口示好:“你既然也有筆靈,那我們就是同道中人了。我叫秦宜,尊駕怎麽稱呼?”羅中夏不知她突然懷柔意欲何為,也不答話,盡力掩飾住自己的虛弱。如果被她看破自己根本無法駕馭筆靈,隻怕生死立決。


    “嘖,疑心病還挺重的。好啦,好啦,為了表示我的誠意,讓你先見識一下。”


    少婦以為他不信,又是嫵媚一笑,伸手開始解風衣的扣子。羅中夏大窘,趕緊把視線朝旁邊移去。秦宜笑道:“這孩子,這麽猴急,我給你看的可是另外一樣東西。”


    風衣之下,是一套粉紅色的ol套裝,穿在秦宜身上凹凸有致,曲線玲瓏。而吸引羅中夏的,不是她前胸兩處誘人的圓潤突起,卻是雙峰間一個玉麒麟的掛飾。


    “很美吧?”秦宜垂頭半看,聲調柔媚,也不知她指的是什麽。


    隨著她的指頭撫弄,幾縷光彩自玉麒麟頭部飄然而出,隱約間羅中夏看到一管毛筆幻象自秦宜背後冉冉形成,筆頂微彎若角,筆身斑駁如鱗,隱有琥光。


    這是除淩雲筆、詠絮筆和自己的青蓮遺筆以外,羅中夏見到的第四支筆靈。這管筆流光溢彩,端莊華麗,直看得他心馳目眩,不由得脫口問道:“這是什麽筆?”


    “嗬嗬,好看吧,這叫作麟角筆。”秦宜的笑麵在彩光中魅惑無限,“那尊駕的筆靈又是什麽呢?”


    “是當年日軍投降時簽字用的,叫作派克筆。”羅中夏一本正經地說。秦宜先是一愣,然後很幽怨地說道:“好過分呀,你都把人家的看完了,還淨騙人家。”


    秦宜媚態盡顯,嬌柔的幽怨之聲讓羅中夏心旌動搖。他忽地想到屋子裏的鄭和生死不知,一股冷氣穿心而入,把那股虛火生生壓了下去。


    “快把你的筆靈給姐姐看看嘛。”秦宜半真半假地催促道。


    羅中夏側臉看看屋內,鄭和的麵色愈加慘青,隻怕真如秦宜所言,一到日出就會被煉化到無心散卓筆中,淪為傀儡。


    “可惡,得想個辦法啊。”羅中夏挪動一下四肢,在心中暗暗著急。為今之計,隻能設法催動起青蓮遺筆的神速能力,突破出去找小榕或者韋勢然,他性格消極,知道自己是沒有勝算的。秦宜又朝前走了兩步,羅中夏忽然開口道:


    “你這麽做,就不怕諸葛家不高興嗎?”


    秦宜果然停了下來,表情有些不自然。從剛才她對“老李”這個名字的反應來看,她似乎對老李頗為忌憚。羅中夏知道自己這一把押在諸葛家算是押對了。


    “他,他們已經知道了?”秦宜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那種故作嬌嗔的顫音,而是自恐慌而生。


    “不錯,一切都在我們掌握之中。”羅中夏繼續演戲,故意停住不往下說。


    秦宜朝後退了一步,身上筆靈一渙,神情似乎不太相信。羅中夏決定再嚇她一嚇,眯起眼睛道:“這是老爺子親自下的指示。”


    “……”


    “我現在若是不回去,就自會有人來接應。到時候你可別怪老爺子無情了。”


    秦宜又畏縮地退了退,羅中夏心中一喜,心說得手了,起身就走。突然羅中夏覺得右腿一酥,登時整個人摔倒在地,動彈不得,渾如癱瘓了一般。


    秦宜放聲大笑:“小夥子,我幾乎被你騙到了。”


    “怎……怎麽回事?”


    “你這人真有意思,老李什麽時候成了老爺子了?”


    羅中夏聽了後悔不迭,直罵自己胡亂發揮,反露了破綻。


    “不聽話的孩子就得調教。”


    秦宜打了兩個響指,啪啪兩聲,羅中夏的左腿和右臂也是一酥,也都陷入癱瘓。他能恍惚感覺到,自己三肢之內的神經似是被三把重鎖鎖住,陰陰地往外滲出酸痛,如蟻附體。


    他難受得在地上打滾,張口大呼,秦宜居高臨下道:“如何?咱們再換個滋味吧。”


    又是一聲響指,酸痛之感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奇癢,百蛆蝕骨,更加難耐。這種感覺持續了一分鍾,秦宜又打了一個響指,柔聲道:“現在如何?”


    奇癢瞬間消失,一股難言的興奮從他的下腹悄然升溫。


    “別以為姐姐隻會虐待別人,在我手裏欲仙欲死的男人可多了呢。”秦宜調笑著拿眼神向下掃去,親切地說,“隻要你告訴姐姐,姐姐就用這麟角筆好好謝謝你,豈不比你雙手省力?”


    羅中夏不知道,這麟角筆本源自西晉名士張華(字茂先)。當年張華作《博物論》洋洋萬言,獻與晉武帝,武帝大喜,遂賜其遼東多色麟角筆。若論年代,麟角尚在詠絮、青蓮之先。麒麟本是祥物,其角能正乾發陽,故有“麟角如鹿,孳茸報春”之說;所以這麟角筆天生就可司掌人類神經,控製各類神經衝動。隻要被它的麟角鎖住,就等於被接管了一身感覺,要痛則痛,要酸則酸,要爽則爽。


    秦宜一邊用麟角筆繼續撫弄他的興奮神經中樞,一邊逼問道:“你到底說還是不說呀?”羅中夏心想:若是被你知道我有青蓮筆,隻怕死得更快。於是抵死不吭聲,隻是咬緊牙關硬扛住下腹一波波傳來的快感。


    秦宜見他如此,臉色一翻,縱身跳進屋子裏,把適才那個小竹筒握在手裏,冷冷對羅中夏道:“我說,我已經夠客氣的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羅中夏隻是閉目不語。


    “好,既然如此,我就不問了,反正等我把你的筆靈收了,就知道是什麽貨色了。”


    秦宜恨恨說道,高舉起那個小竹筆筒,頭上麟角筆光彩大盛,一股巨大的疼痛感瞬間爬滿羅中夏所有的神經。


    “啊!”


    羅中夏痛苦地大叫起來,秦宜絲毫不為所動,繼續施加壓力,直至要把他的神經全部碾碎為止。就在此時,羅中夏的身體驟然發抖,肌肉以極高的頻率顫動起來,到了極致時,一縷青光盤旋而出,繚繞在身體四周。


    原本因為寄主不懂運用的法門,體內筆靈能力雖盛卻無處發泄,如今卻生生被強大的外部壓力激發而出,其勢便變得極猛極強。青蓮筆自胸中擴散而開,靈波所及,雙腿和右臂上的麟角鎖立時反被震至粉碎。


    秦宜早預料到這種事發生,她既驚且喜。喜的是畢竟逼出了這年輕人的筆靈,可以一睹真麵目;驚的是這筆靈威力竟至於斯,一出手就震碎了自己的三把麟角鎖。隻見繚繞在羅中夏周身的青光愈盤愈盛,最後凝聚在他頭頂,匯成一支毛筆形狀。這筆輕靈飄忽,形態百變;一朵青蓮妙花綻放於筆頂,花分七瓣,寶相莊嚴。


    秦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想不到竟然是青蓮遺筆!”羅中夏此時悠悠恢複過來,看到青蓮花開,心頭一陣大慰——隻是接下來該如何處置,卻仍舊茫然不知。


    秦宜麵色變得神采奕奕,她習慣性地擺動了一下腰肢,不由得喜道:“老天爺真是眷顧我,先讓我得了無心散卓,又把青蓮遺筆送上門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她把那個竹製筆筒對準羅中夏:“能成為我收藏的一部分,你也算幸運!”


    言語之間,仿佛已經篤定能把青蓮收入囊中一般。


    “x,好大口氣!”有青蓮浮現,羅中夏膽氣也壯起來了。


    “那,你要小心了哦。”


    秦宜說罷,身形忽地消失,整個院子隻聽到極速的腳步聲在四麵牆間回蕩。麟角筆飛至半空,筆毫散落,每一毫都化成一件奇物,有鎖有劍,有龍有魚,一時間漫天紛雜,洶洶撲來。張茂先以博物而聞名,見識廣博,麟角筆秉其精氣,自然也就變幻無方、不拘一類。


    羅中夏看得眼花繚亂,意欲抵擋,卻發現無從下手。


    他心中暗念“動啊”,青蓮紋風不動;他又高喊一聲“動啊”,仍舊不動。剛才青蓮綻放,純粹是因為外部壓力過大給逼出體外。若是寄主不能與之心意合一,還是無濟於事。


    他不動,敵人卻在動。


    隻聽“砰砰砰砰”數聲悶響,毫無抵抗能力的羅中夏被這些東西撞了個正著,這些奇物皆是靈氣所化,甫一入體,紛紛變回麟角鎖,把他周身關竅俱重重緊鎖。


    羅中夏整個人登時癱軟在地,與植物人無異。


    見一擊得手,秦宜現出身形,輕啟紅唇,衝羅中夏飛了一個吻:“再見了,不老實的小家夥。”她緩緩舉起兩根手指,隻消那麽一搓,麟角鎖就會立時收斷神經,讓羅中夏二十三年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


    羅中夏情知局勢已經嚴重至無以複加,自己無力回天,絕望之際,腦子忽然電光石火般地閃過小榕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觀詩如觀心,相知愈深,相悅愈厚。


    觀詩?


    觀什麽詩?


    啪。


    秦宜二指搓響,麟角鎖轟然發動……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一首七言絕句,二十八個字。


    一字一響,青蓮花開,麟角寸斷。


    羅中夏自地上緩緩爬起,頭頂青蓮遺筆複振於雲端,恰迎朝陽晨曦,金光萬道。


    這一首《望廬山瀑布》乃是李白壯年遊至廬山時乘興而作,千年以來流傳極廣,雖三歲小童亦能牙牙默誦,乃是萬古開蒙必讀。羅中夏雖不諳謫仙精妙,於這首詩卻是熟極而流,遇到要緊關頭,自然不假思索,本能反應而出。


    曆代大家評價此詩,無不以“大氣”“奇瑰”稱之,蓋其響徹天地之能,號稱古今第一,極具衝擊感。詩意皇皇,正合了詩仙精義所在,是以立時貫通寄主筆靈,使人筆合一,靈感交匯。若換了第二首,必不能如此輕易地衝破麟角鎖。


    秦宜在大好局麵之下,絲毫沒有心理準備,猛然遭此劇變,臉上霎時漲得紫紅。


    此時青蓮筆為靈氣牽動,一動則風雲翕張,再動則青氣四塞。麟角筆受此壓力,略有畏縮之意。小院內的落葉被呼呼吹動,旋成朵朵旋渦。


    “沒道理!”她不甘心放棄,四指一並,麟角筆呼呼又放出數枚麟角鎖,直鎖羅中夏心髒。隻要能鎖住心髒肌腱,便可置敵於死地。隻是現實永遠不如理論那般美好,麟角鎖飛至一半,羅中夏橫手一掃,朗聲吟道:“日照香爐生紫煙。”


    此時天光大亮,金烏東升,正合了日照之象。隻見陽光所及,紫煙嫋嫋而起,阻住了麟角的去勢。


    “遙看瀑布掛前川。”


    紫煙漫展開來,竟在羅中夏與秦宜之間形成一道屏障,高約十米。這屏障如海生紫潮,洶湧翻卷,不時有浪頭直立拍起,仿佛這堵煙牆隨時可以化作巨浪拍擊下來,席卷一切。


    秦宜也知道羅中夏念的是《望廬山瀑布》,她想到接下來的一句是“飛流直下三千尺”,一張俏麗的麵孔登時變了顏色。隻消羅中夏念動這一句,都不必“疑是銀河落九天”,自己就已經被洶洶煙浪活活拍死了。麟角筆隻是小巧之物,麵對這等攻勢無能為力——張華雖賢,卻怎及李太白?


    瀕此絕境,秦宜銀齒暗咬,把麟角筆召回,閉目凝神。麟角筆似乎感覺到了主人決心,飛至人前不住鳴叫,隱有鏗鏘之聲。秦宜猛睜開眼,雙臂一振,竟從麟角筆管中掣出兩柄長劍。


    一名龍泉,一名太阿。


    張茂先當年曾在吳中窺得龍光大盛,親往試掘,得古劍兩柄,持之若寶。是以麟角筆變幻雖多,卻以這兩柄寶劍最臻化境。秦宜平時總不肯以這招示人,現在使出來,實在已是萬不得已。


    她高舉雙劍,交於頭頂,一股靈氣自頭頂百會蒸騰而出,欲挽狂瀾於既倒。


    “飛流直下三千尺。”


    隨著一聲輕吟,煙幕勢如滔天巨浪,先自驚起千丈,再從天頂飛流而下,訇然擊石。


    整個偏院一時間都被紫浪淹沒。


    浪濤過後,院中無人,地上空餘一個小巧竹筒與兩柄殘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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