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中夏拿著《李太白全集》在手裏反複地掂量。怎麽看這都是一本毫無特別之處的普通紙質印刷品,它甚至不夠古,書後清楚地寫著印於1977年,中華書局,清人王綺所注。每一頁都不可能隱藏著夾層,漢字的排列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規律——這又不是達?芬奇密碼。


    “我要修煉的就是這本東西嗎?”他迷惑地抬起頭。


    “是的。”小榕的回答無比肯定。


    “不是開玩笑吧,又不是語文考試。”


    小榕似乎早預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伸出一隻纖纖素手點了點他的胸口:“你的胸中寄寓的是李白的筆靈,雖然不夠完全,但畢竟沾染了李白的精神。若想讓它發揮出最大的威力,你必須要了解李白的秉性、他的才情、他的氣魄,而讀他的文字是最容易達成這種效果的途徑。”


    “就是說我要盡量把自己和李白的同步率調高?”


    “我們叫作筆靈相知。觀詩如觀心,相知愈深,相悅愈厚。”


    小榕說完以後,抿起嘴來不再作聲。羅中夏盯著她形狀極佳的嘴唇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就完了?”


    “當然,你還想知道什麽?”


    “我的意思是……呃,難道不該有些心法、口訣或者必殺技之類的東西教我嗎?”


    “筆靈是極為個人的東西,彼此之間個性迥異,每一支筆靈運用的法門也是獨一無二,不能複製。所以沒有人能教你,隻能去自己體會。我所能告訴你的,隻是多去讀文。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吟。這本集子裏,你多看詩就好,後麵的賦、銘、碑文什麽的暫時不用理。”


    羅中夏悻悻地縮了縮脖子:“這不是等於什麽都沒說嘛……”


    這時一名校工騎著自行車從旁邊路過,他看了羅中夏和小榕一眼,吹了聲輕佻的口哨,揚長而去。小榕連忙把點在羅中夏胸口的手指縮了回去,臉上微微浮起一絲紅暈。仿佛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她轉移了話題。


    “你別忘了第一件事。那支無心散卓筆呢?我們必須找到它。”


    羅中夏歎了一口氣:“那支筆,已經送給我們學校的老師了。”然後他把整件事前因後果解釋給小榕聽,小榕聽完撇了撇嘴,隻說了四個字:“咎由自取。”因為這四個字批得實在恰當,羅中夏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小榕的催促下,羅中夏索性把第二節公共課給曠掉了,直接去鬆濤園找鞠式耕。小榕陪著他一起去,兩個人一路並肩而行,不明真相的路人紛紛投來羨慕和詫異的目光。這一路上羅中夏試圖找各種話題跟小榕聊天,卻隻換來了幾句冷冰冰的回應。


    在又一個話題夭折之後,小榕淡淡道:“你與其這麽辛苦地尋找話題,不如抓緊時間多背些詩的好。”


    “那從哪一首開始比較好啊?”羅中夏不死心。


    “第一首。”


    這回羅中夏徹底死心了。


    兩個人很快又一次邁進鬆濤園內。舊地重遊,遊人卻沒有生出幾許感慨,而是沿著碎石小路徑直去了招待所。小榕在招待所前忽然站定了腳步,表示自己不進去了。羅中夏也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被鞠式耕教訓的樣子,於是也不勉強。


    等到羅中夏離開以後,小榕抱臂站定,垂頭沉思。她本是個極淡泊的人,這時卻忽然心生不安。她抬起頭環顧,四周野草聳峙,綠色、黃色的楊樹肅然垂立,即使是上午的陽光照及此地,也被靜謐氣氛稀釋至無形。


    她朝右邊邁出三步,踏入草坪。昨日穎童就是在這裏襲擊羅中夏的,草窠中尚且看得見淺淺的腳印,棱角方正分明,是筆童的典型特征。她低下頭略矮下身子,沿著痕跡一路看去,在這腳印前麵幾米處是一片淩亂腳印,腳印朝向亂七八糟,顯然是那個被嚇得不知所措的羅中夏留下的。小榕腦海裏想到他昨天晚上的表現,不禁莞爾。


    一陣林風吹過,小榕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右側的更遠處。大約二十米開外有一條深約半米的廢棄溝渠,半繞開碎石小路深入林間。溝內無水,充塞著茂密的野草,從遠處望去隻能看到一片草尖飄搖,根本發覺不了這條溝的存在。


    小榕慢慢撥開草叢來到溝邊,她的細致眼光能夠發現常人所無法覺察的微小線索,堪比csi。她從野草的傾斜程度和泥土新鮮程度判斷,這裏曾經藏過人,而且時間和羅中夏遇襲差不多。她用右手把掙脫發帶垂下來的幾絲秀發撩至耳根,俯下身子,發出輕微的喘息。


    一道極微弱的藍光從少女的蔥白指尖緩緩流瀉而出,慢慢灑在地上,向四麵八方蔓延開去。在溝渠的某一處,原本平緩的藍光陡然彈開,朝周圍漫射開來,像是一片藍色水麵被人投下一塊石頭,泛起一圈圈的漣漪。小榕的表情變得嚴峻起來。


    羅中夏從招待所裏走出來,兩手空空。他看到小榕還站在原地,急忙快走兩步,上前說道:“那支筆,已經不在這裏了。”


    “我已經知道了。”


    “啊?”


    小榕揚起手指了指遠處的溝渠:“我剛才在那邊發現了些線索。昨天晚上你遇襲的時候,有人隱藏在旁邊,而且這個人手裏拿著無心散卓筆。”


    “你怎麽確定?”


    “筆靈過處,總會留下幾絲靈跡。我剛才以詠絮筆去試探,正是無心散卓筆的反應。”


    “難道真是鄭和?”羅中夏疑惑地叫道。剛才鞠式耕告訴他,昨天晚上鄭和借走了那支筆,就再沒有回來過。


    “鄭和是誰?”


    “就是那天去你們那裏買了菠蘿漆雕管狼毫筆的家夥。”羅中夏沒好氣地回答,那件事到現在他還是耿耿於懷。


    “哦,原來是那個人,他現在在哪裏?”


    “那就不知道了,這得去問了。”


    羅中夏心裏對鄭和的憤恨又增加了一層,這家夥每次都壞自己的事,而且兩次都和毛筆有關,著實討厭。小榕俏白的臉上也籠罩著淺淺一層憂慮:筆靈本是秘密,讓羅中夏摻和進來已經引起無數麻煩,現在搞不好又有別人知道。不過眼下他們也沒什麽別的辦法,隻好先返回校園,四處去找鄭和的同學打聽。


    接下來的時間羅中夏可是過得風光無比——至少表麵上風光無比——他走到哪裏小榕都如影相隨,上課的時候小榕就在門口等著;到了中午,兩個人還雙雙出入學校旁邊的小餐館,讓羅中夏的那班兄弟眼睛裏都要冒出火來。而老李絲毫不見動靜,仿佛已經把羅中夏給忘掉了一樣。這更讓羅中夏惴惴不安,他終於深刻地理解到那句“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了。


    他心中還存著另外一件事,但如果小榕在身邊,這件事情是沒有辦法做的。


    羅中夏問了幾個鄭和的同學,他們都說不知道那家夥跑去哪裏了;還說今天的課鄭和全都缺席沒來,他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也無法聯絡。他還帶著小榕去了幾個鄭和經常出現的地方,在那裏小榕沒有發現任何無心散卓筆的痕跡。


    羅中夏跑得乏了,找了個小賣部要了兩瓶汽水,靠在欄杆上歇氣,隨口問道:“我說,那支筆為什麽叫作無心散卓啊?這名字聽起來很武俠。”


    小榕嘴唇沾了沾瓶口,略有些猶豫,羅中夏再三催促,她才緩緩道:“漢晉之時,古筆筆鋒都比較短,筆毛內多以石墨為核,便於蓄墨,是名為棗心;後來到了宋代,筆鋒漸長,筆毫漸軟,這墨核也就沒有必要存在,所以就叫作無心。散卓就是散毫,是指筆毫軟熟的軟筆,這樣寫起字來筆鋒自如,適於寫草書。”


    羅中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


    “那你能不能感應到無心散卓筆的氣息呢?”


    “不靠近的話幾乎不能,事實上筆靈彼此之間的聯係並不強烈。你看,我和諸葛長卿上次麵對麵,都不知道對方筆靈的存在。”


    “那反過來說,諸葛家的人想找我,也沒那麽容易了?”羅中夏小心地引導著話題走上自己想要的方向。


    小榕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對,但他們已經知道你在這所大學,也許現在就有人在盯梢。”


    羅中夏立刻順著杆子往上爬:“那我們逆向思維,離開這所大學不就得了?”小榕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離開大學?”


    “對啊,我離開大學,他們再想找到我就難了,你也就不必再辛苦護衛我,我們可以分頭去找鄭和,你看如何?”


    小榕看著羅中夏侃侃而談,絲毫不為所動:“不必多此一舉,我們就在校園裏等。”


    “可萬一鄭和沒找到,敵人又打來了呢?”


    “爺爺既然這麽安排,總沒錯。”小榕輕鬆地否定了羅中夏的提議。羅中夏失望地擺了擺頭,歎道:“那晚上咱們隻好在學校網吧裏待著了。”


    “網吧?幹嗎去那裏?你們應該有晚自習吧?”


    “……呃,有是有,可……”


    “別欺負我沒上過大學。”


    小榕一直到現在,才算第一次在他麵前綻放出笑容,這笑容讓羅中夏無地自容。不知道為什麽,在她麵前,他一句反擊的話也說不出來。


    到了晚自習的時候,羅中夏被迫帶著小榕來到階梯教室,一百個不情願地翻閱那本《李太白全集》;小榕則坐在他旁邊,安靜地翻閱著時尚雜誌,她側影的曲線文靜而典雅。不用說,這又引起了周圍一群不明真相者的竊竊私語。


    羅中夏不知道自己今天已經成為校園一景,他悶著頭翻閱手裏的書,看著一行一行的文字從眼前滑過,然後又輕輕滑走,腦子裏什麽都沒剩下。他胸中筆靈似已沉睡,絲毫沒有呼應。


    李白的詩他知道得其實不少,什麽“床前明月光”“飛流直下三千尺”“天生我材必有用”。中國古代這麽多詩人裏,恐怕李白的詩他記得最多——相對而言。不過這些詩在全集裏畢竟是少數,往往翻了十幾頁他也找不到一首熟悉的。


    小榕在一旁看羅中夏左右扭動十分不耐,把頭湊過去低聲道:“不必著急,古人有雲‘文以氣為主’,你不必逐字逐句去了解,隻需體會出詩中氣勢與風骨,自然就能與筆靈取得共鳴。你自己尚且敷衍了事,不深體味,又怎麽能讓筆靈舒張呢?”


    羅中夏苦笑,心想說得輕巧,感覺這東西本來就是虛的,哪裏能想體會到就體會到的?但他又不好在小榕麵前示弱,隻好繼續一頁頁翻下去。


    書頁嘩嘩地翻過,多少李太白的華章彩句一閃而逝,都不過是丹青贈瞽、絲竹致聾,終歸一句話,給羅中夏看李白,那真是柯鎮惡的眼睛——瞎了。才過去區區四十分鍾,羅中夏唯一看進去的兩句就是“茫茫大夢中,唯我獨先覺”,更是困到無以複加,上下兩眼皮止不住地交戰。忽然,胸中筆靈噌地一陣抖動,引得羅中夏全身一震。羅中夏大驚,開始以為是有敵人來襲,後來見小榕還安坐在旁邊,才重新恢複鎮定。


    “奇怪,難道是剛才翻到了什麽引起它共鳴的詩歌?”


    羅中夏暗暗想,這聽起來合情合理。他用拇指權當書簽卡在頁中,一頁一頁慢慢往回翻,看究竟是哪一首詩能挑起筆靈激情。


    翻了不到十頁,筆靈似被接了一個觸電線圈,忽地騰空而起,在體內盤旋了數圈,流經四肢百骸,整個神經係統俱隨筆靈激顫起來。小榕在一旁覺察到異象,連忙伸手按住羅中夏手腕,循著後者眼神去看那本打開的書。


    這一頁恰好印的是那一首絕命詩: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羅中夏隻覺得一股蒼涼之感自胸膛磅礴而出,本不該屬於他的悲壯情緒油然生起,這情緒把整個人都完全沉浸其中。筆靈的顫動越來越頻繁,牽動著自己的靈魂隨每一句詩、每一個字跌宕起伏,仿佛粉碎了的全息照片,每一個碎片中都蘊含著作者的全部才情,通通透透。不複糾纏於字句的詩體憑空升騰起無限氣魄,自筆靈而入,自羅中夏而出。


    突然,整個世界在一瞬間被抽走了,他的四周唯留下茫茫黑夜,神遊宇外。無數裂隙之間,他似是看到了那飄搖雨夜的淒苦、謫仙臨逝的哀傷激越,如度己身。


    不知過了多少彈指,羅中夏才猛然從幻象中驚醒,環顧四周,仍舊是那間自修教室,小榕仍舊待在身邊,時間隻過去幾秒鍾,可自己分明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沒事吧?”小榕搖晃著他的肩膀,焦急地問道。她沒料到這支青蓮遺筆感情如此豐沛,輕易就將宿主拉入筆靈幻覺之中。她的詠絮筆內斂深沉,遠沒這麽強勢,看來筆靈煉的人不同,風格實在是大異不同。


    羅中夏緩緩張開嘴,說了兩個字:“還好。”腦子裏還是有些混沌。


    小榕悄悄遞給他一塊淡藍色手帕,讓他擦擦額頭細細的一層汗水,這才問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呃……很難講,大概就像是某種條件反射。我翻開這一頁,筆靈立刻就跳彈起來,接著就出現了許多奇怪的東西……”羅中夏低聲回答,用食指在那幾行詩的紙麵上輕輕地滑動,神情不似以往的憊懶,反而有種委蛻大難後的清靜。


    “不知道為什麽……這首詩現在我全懂了,全明白了。它的不甘、它的無奈、它的驕傲我全都懂。很奇怪,也沒有什麽解說,隻是單純的通透,好像是親手寫就的一般。”


    羅中夏又翻開別的頁看了幾眼,搖了搖頭:“其他的還不成,還是沒感覺。”


    小榕蛾眉微蹙,咬住嘴唇想了一陣,細聲道:“我明白了!”


    “哦?”


    “你這支筆本也不是真正的青蓮筆,而是太白臨終前的絕筆煉化而成。是以筆中傾注的多是臨終絕筆詩意,別的閑情逸致反而承襲得不多。所以你讀別的詩作都沒反應,唯有看到這一首時筆靈的反響強烈如斯。”


    羅中夏“嗯”了一聲,又沉浸在剛才的氛圍中去。


    小榕喜道:“這是個好的突破口。你不妨就以此為契機,摸清筆靈秉性。以後讀其他詩就無往而不利了。”


    “筆靈秉性啊……我現在隻要心中稍微回想一番那首絕命詩,筆靈就會立刻複蘇,在我體內亂撞亂衝。”


    “很好,人筆有了呼應,這就是第一步了。接下來你隻要學著如何順筆靈之勢而動就好。”


    羅中夏低下頭去,發現自己胸前隱隱泛起青蓮之色,流光溢彩,他心想這若是被旁人看了,還不知道會引起怎樣的議論。心念一動,光彩翕然收斂,複歸暗淡,簡直就是如臂使指。他忽地又想起來那日在師範大學時的情景,偏過頭去把當日情景說給小榕聽,問她這支青蓮筆究竟有何妙用。


    小榕說以前從不曾有人被這支筆神會或者附身過,不知道具體效用是什麽。但她說太白詩以飄逸著稱,煉出來的筆靈也必然是以輕靈動脫為主,究竟如何,還是得他自己深入挖掘和體驗。


    “你的詠絮筆,當時是如何修煉的?”


    小榕一愣,隨即答道:“我小時候好靜不好動,每天就是凝望天空,經常都是三四小時不動。我爺爺說神凝則靜,心靜則涼。詠絮筆秉性沉靜,時間一長,自然就人筆合一了。”


    羅中夏撇撇嘴:“原來發呆也是修煉的一種,那你可比我省事多了……”


    “好了,你繼續。”小榕轉過臉去。


    適才的一番心路曆程讓羅中夏信心大振,他重新翻開太白詩集去看,比剛才有了更多感覺。雖然許多詩他還是看不懂,但多少能體會到其中味道。這本詩集尚有今人作注,若有疑問難解之處,可以尋求解答。


    正看得熱鬧,羅中夏心中一個聲音響起:“你究竟在幹什麽呀?”他猛地一驚,情緒立刻低落下去。自己本來是千方百計與這些怪人脫了幹係,怎麽現在又開始熱衷於鑽研這些玩意兒了?豈不是越陷越深嗎?


    想到這裏,他啪地把書合上,重新煩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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