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至少部分是真實的。


    這個故事是從我的一位朋友那裏聽到的,而且不止一次。這位朋友是個靦腆、安靜的姑娘,可是一碰到類似於午夜的宿營地篝火旁、淩晨離開錢櫃的路上、疾馳於深夜高速的越野車後座的場合,她就像是被撥動了一個開關,一改平日的內向,略帶神經質地把這個故事再給我們講一遍。而且她每次講的時候,都會用“上次我忘記說了”的方式,在裏麵插入更多細節——有些細節讓它聽起來更真實,有些細節讓它更離奇。於是,這個故事在一遍遍的講述中逐漸變得豐滿詭異,以至於即使是講述者自己也無法再從中準確地剝離真實與想象。


    我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雖然裏麵有諸多細節自相矛盾,還有許多不符合常識的腦補之處,但我還是決定忠實地把這些記錄下來,保留它的每一處瑕疵。正因為這種粗劣感才使它更像是一段口述的經曆,而不是一個精心雕琢的故事。為了揣摩她的心情,我特意選擇在午夜記下這個故事。也許一過十二點,故事本身的某處開關也會被悄然撥動,彌漫出令人難以言說的詭秘氣質。


    這個故事有一個非常經典的開頭:我的朋友有兩個同事,有一年夏天,她們決定去爬野長城。


    爬野長城是北京年輕人中很流行的一種戶外運動。所謂的野長城,不是八達嶺那種毫無個性的旅遊景點,而是指穿行於懷柔、延慶、密雲、門頭溝、平穀山區之間的明代長城城牆。長城延伸至此,牆體依山勢而起,往往百轉千回,時而隱於斷崖之下,時而盤於高坡之巔,如同一個線段迷宮,難以捉摸。這些長城地處險峻,人跡罕至,多少年來都無人修葺維護,大部分牆體已然荒朽不堪,甚至隻殘留幾截斷垣殘壁,反而保留了原始風味。


    適合野長城愛好者的長城有很多處,比較著名的有長峪城古村、黃花水關長城、亓連關長城、牆子路長城、箭扣長城等。不過我朋友的那兩個同事認為,當一個幽靜之地變成熱點就沒勁了,她們不想混在一大群背包客之間,像逛動物園一樣爬山。所以她們在研究了幾天攻略和地圖以後,決定前往古北口長城。


    古北口在密雲東北,已經是北京與河北的交界處。她們選擇這裏有兩個原因:第一,古北口附近的長城體係保存得很完好,城段之間彼此貫通,可以選擇的攀登處有很多;第二,古北口距離城區很遠,有一百二十多公裏,遊客相對比較少。


    定下目標以後,她們分頭去做了準備。哦,對了,我還沒有介紹這個故事的兩個主角。她們都是女生,八〇後,與我的朋友在同一家廣告公司工作,都姓張,我們不妨稱她們為“大張”和“小張”。大張在大學時代是學生會幹部,性格幹脆,富有條理。她是個有科學精神的無神論者,唯獨有點怕鬼,這跟理念無關,純屬心理問題;小張年紀稍小,滿腦子都是幻想,平時喜歡看看動漫,算算塔羅、星座,是個有點神神道道的天然呆。


    她們沒有車,也沒有駕照,本來打算坐公共汽車到密雲,再轉到古北口鎮。小張提議說,為什麽不坐火車去呢?大張打聽了一圈,發現古北口雖然有一個小火車站,但根本查不到路過的車次,也買不到票。一位在火車站工作的朋友告訴她們,古北口站從2008年起就隻剩貨運業務了。


    “不過你們也不要灰心,古北口站隻是停辦客運業務,但仍舊保留著乘降所的功能。北京北站有兩趟綠皮客車會在這一站停留一分鍾。”朋友說完,憂慮地看了她們一眼:“我聽說那個站……嗯,有點複雜……如果你們堅持要這麽走,我告訴你們乘坐的方法。”


    這兩趟綠皮客車一個是6453,上午6點16分發車,10點43分到;一個是4449,下午4點43分發車,晚上8點43分到,路上都是四個多小時,而且經常晚點。大張和小張再三權衡,決定坐4449那趟車。這樣一來就可以在星期五從公司提前一點出發,前往北站上車,晚上到古北口睡一夜,星期六一早精神飽滿地去登長城。


    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她們在整個旅途中犯的第一個錯誤。


    確定車次以後,小張在網上搜索當地農戶,希望找一個在古北口附近的村子當落腳點。兩個姑娘都認為,她們隻是想找個地方睡一夜,沒必要太鋪張浪費。小張本著這個原則,選定了一家農家樂。從地圖上看,這個村子恰好位於古北口火車站與長城之間,地理位置很理想。但是電話打過去,對方說已經不做這個生意了。在小張的懇求下,對方推薦了同村的一位獨居老人,姓國,他家的房子很大,應該夠住。


    “隻要安靜點就沒事。”對方在掛電話前叮囑了一句。


    小張按照提供的號碼打過去,發現是一個小賣部的電話。小賣部的主人聽明了來意,放下電話出去喊了一嗓子,幾經周轉,國老頭才拿起了話筒。他的口音有點模糊,聽力也有點差,溝通起來頗為吃力。小張費了好大力氣才跟他談好了條件——國老頭提供當晚的住宿,十塊錢一個人,不包括早餐。這個價格讓小張很滿意。早餐也不是問題,她們自己會帶足夠的麵包和火腿腸,還有泡麵。小張特意說明,因為抵達古北口已經很晚了,他得去火車站接她們。國老頭咕嚕咕嚕地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答應了還是拒絕,然後主動把電話掛了。如果是大張的話,大概會再撥回去,確認國老頭確實聽明白了,但小張沒多想,高高興興告訴大張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這是第二個錯誤。


    剩下的就是一些簡單的準備工作。小張帶了各種零食、psp(掌上遊戲機)、照相機以及好幾本漫畫書。大張則準備了一些遠足必要的東西,諸如創可貼、手電筒、打火機、指南針什麽的——這次計劃隻有一個白天的活動,所以她沒準備太多東西。大張還考慮要不要帶張地圖,但發現市麵上的地圖對她們爬長城沒有任何幫助,隻在網上參考了一下攻略,決定星期六一早沿著臥虎山長城向東爬——從臥虎山到蟠龍山、金山嶺,都是很好的城段。


    到了星期五,大張小張背著旅行包到了公司。同事們聽說她們打算周末去爬長城,都紛紛表示羨慕。隻有老板表示了憂慮,提醒她們注意安全,隊伍裏沒有男性,又是荒郊野嶺,如果遇到什麽危險,一定要第一時間報警或者打電話給同事。“你們一定要活著回來,項目還得靠你們來完成。等交了這個,你們死活什麽的我就不管了。”老板滿懷關心地叮囑他們。


    下午3點,大張小張向老板請好假,拿起背包離開了公司。公司離西直門不算遠,而且周末晚高峰還沒降臨,她們在4點15分順利抵達北京北站。按照朋友的指點,她們買了兩張4449到懷柔北的車票,然後在候車室裏興奮而耐心地等待。她們一直等到4點43分,還是沒有任何登車的動靜。大張跑過去問乘務員才知道,這趟車的發車時間晚了,要到5點30分才會開出。沒辦法,在這個高鐵與動車大行其道的時代,綠皮車已經成為最低等的存在,尤其是四個數字構成的車次,必須給一切火車讓路,任憑它們趾高氣揚地從身邊飛馳而過。


    很快檢票口聚集了一大批乘客,他們大部分是在北京打工的河北農民,趁著周末回家,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與娃娃。大張和小張幫其中一位中年婦女扶起她的行李,兩邊很快就熟悉起來。中年婦女是隆化人,經常坐這趟車,她證實了火車站朋友的說法,這趟車確實會在古北口停留一分鍾。


    “你們兩個女娃怎麽跑到那裏去?”中年婦女問。“我們去爬長城。”小張自豪地說。


    中年婦女忽然想起來什麽:“這趟車晚上才到,有白天到的車,你們為啥不坐?”大張回答說,日程規劃這樣最有效率。中年婦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說了一句:“那個古北口火車站,邪得很哪。”小張很好奇,問她怎麽回事。中年婦女說,她以前總坐這趟車,每次火車夜裏到古北口站時,從來沒見人下車或者上車。但乘務員每次都會把車門打開,過一分鍾後再關上。這時候車廂裏的溫度會陡然變冷,陰氣襲人。她聽同車的人說,古北口當年是兵家必爭之地,無數士兵戰死在此。之所以要保留上午、夜裏兩趟車在此停留,有個說法,叫日裏走人、夜裏走魂。白天的車次是方便附近村民出行,晚上火車在此停靠開門,行的方便就和村民無關了。“其實你們應該坐白天那趟車,好歹是走人的。這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中年婦女說。


    小張聽到這裏心裏有點發寒。大張卻不屑一顧,告訴小張,火車和公共汽車一樣,在哪一站停是有嚴格規定的,就算沒人也一樣要開門停夠時間再走。至於溫度,古北口是山區,夜裏開車門,當然會有冷空氣進來。綠皮車速度慢,乘客窮極無聊就會編一些這樣的東西來解悶。


    5點20分,終於開始檢票。大張和小張被人群裹挾著進入月台,連滾帶爬地進了車廂。車廂很破舊,但打掃得特別幹淨。她們找好座位坐下,小張開始玩psp,大張則把一兜子葡萄、一個裝垃圾的小袋和兩個旅行杯拿出來擱到小桌上。路上要四個小時呢。沒看到那個中年婦女,估計在另外的車廂裏。


    火車在5點30分準時開車,慢悠悠地離開了北站。大張叮囑小張看好行李,起身去找乘務員。在火車時刻表上,這一趟車從北京北開出,途經清華園、清河、沙河、昌平等站,過了懷柔北,下一站就是河北灤平附近的虎什哈鎮。古北口站恰好位於懷柔北與虎什哈運營線的中間。這個小車站在電腦裏顯示不出來,自然賣不出票。火車站的朋友教大張小張的辦法是先買北京北到懷柔北,上車以後再找售票員補兩張懷柔北到古北口的車票。


    乘務員聽大張說明來意,表情變得有些奇怪:“你們兩個還真實誠。”大張問他為什麽這麽說。乘務員回答說:“就算你們不補票也沒什麽關係,因為古北口是四等站,隻是個乘降所,沒有檢票口。哪怕你們買一張到清華園的票,在古北口下車也沒人管。”大張說我們要誠實做人,不貪小便宜。乘務員聳聳肩,問你們要留著票報銷嗎?大張搖搖頭。於是乘務員掏出圓珠筆,唰唰幾筆把兩張車票上的“懷柔北”劃掉,改成“古北口”,票錢各加了三塊錢。乘務員說,這趟車硬座全程273公裏才21塊錢,懷柔北到古北口這一段大約40多公裏,折下來每人差不多三塊多。如果不要收據,三塊錢就夠了,反正他也沒零錢找。


    補完票後,乘務員問她們去古北口幹什麽。大張說爬長城,乘務員問她們帶手電筒了嗎?大張說,她們打算星期六白天爬長城,應該用不著吧。乘務員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們今天晚上就得用上。古北口那個地方,黑得很啊。”大張忽然想到中年婦女說的事,說給了乘務員聽。乘務員大笑,說:“一個農村婦女知道什麽,就一句話說對了,那地方確實不好下人。不過你們隻要仔細看路就不會出事。快到站的時候我叫你們。”說完他轉身去查票了。


    大張覺得這句話很難理解,又不好繼續追問,滿腹狐疑地回到座位。小張玩遊戲正玩得不亦樂乎,大張從背包裏拿出手電筒試了試,一切正常,隨手擱到口袋裏,拿出一本書也讀了起來。


    火車開得很慢,慢到可以被沿途的蒼蠅飛蛾騷擾。大張和小張昏昏欲睡,相繼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隻手搭到了小張的肩膀,嚇得她一聲大叫,猛地跳了起來。她環顧四周,發現全車廂的人都盯著她,乘務員尷尬而惱怒地站在旁邊。


    “你們兩個,準備下車吧。”乘務員說。


    小張把大張搖醒,兩人朝外麵看去,隻有一片漆黑,黑到什麽都看不見。車廂裏的人影映在車窗上,和外麵的黑暗疊加,仿佛加了一層鉛色透鏡,每個乘客的臉都是灰灰的。大張看了看手表,發現已經10點多了。這趟車出發時已經晚點,中間又會了幾次車,比預計的到站時間晚了兩個小時。她們兩個把背包背在身上,從人群裏穿行到車廂連接處。小張眼尖,看到嵌在牆壁的半斜式煙灰缸裏居然插著三根香煙。這三根香煙都是過濾嘴朝下,煙頭衝上,夾在鐵蓋與牆體之間,像是廟裏供奉的香燭。香煙剛點燃不久,隻燒了一個頭,嫋嫋的青煙飄蕩在連接處裏,然後順著車門縫隙飄了出去。


    小張問乘務員這是誰弄的,乘務員說車廂內不準吸煙,所以很多癮君子都跑來這裏抽煙,大概是誰有錢,一口氣點了三根吧。大張最討厭別人抽煙,想伸手把煙頭給掐了,卻被乘務員攔住,說你們快到站了。這時候火車“咣當”一聲停住了,乘務員掏出鑰匙打開車門,一股寒氣從外頭湧了進來。即使是在夏天,大張和小張還是忍不住一哆嗦。乘務員一腳踹開車梯,讓她們兩個走下去。她們踏上月台,環顧四周,看到身旁豎著一塊色白如骨的站牌,上頭用黑體寫著“古北口”三個字。


    還沒等她們兩個人決定第一句話應該感慨什麽,乘務員就咣地把車門關了起來,透著玻璃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車廂裏的人也紛紛把目光投過來,隔著厚厚的玻璃,他們的麵部表情有些扭曲,看不太清。遠處的車頭發出一聲鳴笛,火車再度開動。當整列火車離開古北口站以後,大張突然領悟了乘務員那句“古北口那個地方,黑得很啊”的意思。


    大張和小張都是外地人,一個家在江西,一個家在四川,都坐過許多次火車。在她們的概念裏,火車站應該是個徹夜燈火通明的地方,有忙碌的車站工作人員,有蜷成一團在躺椅上睡覺的乘客,還有無精打采叫賣的流動小販。但古北口火車站跟這些印象中的車站截然不同。火車是僅有的光源,當列車離開以後,這裏立刻就陷入黑暗,這種黑暗和城裏的黑暗不同,非常純粹,今天又是個陰天,所以伸手不見五指這句話在這時候絕不是誇張修辭。沒有路燈,沒有高杆燈,隻有遠處閃著幾團血紅色的小點,那是鐵路的信號燈。


    小張有些驚慌,大張連忙掏出手電筒,四處晃動。很快她就後悔了,這個手電筒功率很小,在這片無處不在的黑暗中,隻能勉強照到身旁數米之外的地方,而且隻局限在一個點,再遠就看不清了。


    “候車室和調度室裏應該會有值班人員吧。”大張心想,她一邊安慰小張,一邊拿著手電筒四處晃去。很快她找到了一座像是火車站一樣的建築,可是房子裏悄無聲息,也沒有一點亮光,門和窗都緊鎖著。大張不甘心,沿著建築轉悠,結果發現了一件奇異的事:建築周圍有一圈半人高的圍欄,圍欄環過建築,延伸到月台兩側,把這個小火車站整個包了起來,沒有出口。這裏的鐵軌一共有兩條,除了她們站立的地方,在兩條鐵軌之間還有一個狹窄的月台。兩個月台之間有平道相連。


    這時候,一陣山風吹過,很涼,還帶有一種混雜了岩石、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這是真正屬於深山的味道。如果她們不是還踏在月台上,真的會以為自己已經置身於深山老林之中。除了味道,山風還送來低沉的沙沙聲,像是腳在黑暗中踩在樹葉上的聲音。小張甚至賭咒說聽到了隱約的狼嚎,這讓她更加害怕。大張眉頭緊皺,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個火車站到了晚上會沒人值班。就算是個一年沒一個乘客上下的四級小站,也不至於如此放任。難道說到了晚上,這裏就不是走人的地方,所以工作人員早早關了燈,鎖了門回家去了?


    小張說,她以前的男朋友說過,有些鄉下地方在特定的日子會給鬼魂安排唱戲。一到晚上,活人都早早回家關門睡覺,留下一片空蕩蕩的場子,那是鬼魂們的座位。大張是共產黨員,當然不會信這些東西,可眼前這番景象讓她心裏有點犯怵。


    “對了,不是說國老頭會來接我們嗎?他人呢?”大張問。


    小張說,他已經答應會來接呀。大張問,那你們約好在哪裏接了嗎?小張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辯解道:“一般說接人,當然是指出站口那裏嘛。”這次可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了,大張想。按照那個乘務員的說法,這個古北口小站連個檢票的都沒有,更別說什麽出站口了。“給他打個電話。”


    “國老頭沒手機。”小張又試著撥打小賣店的電話,沒人接。這裏的信號很不好,時有時無,她們兩個的手機加起來才一格半。


    大張當機立斷:“那我們還是在原地等著吧,這麽黑,萬一走岔了就不好了。”


    於是兩個人回到站牌底下,把背包墊在屁股下,忐忑不安地在空無一人的月台等待著。周圍除了山風,再沒任何動靜,安靜得可怕。在這種環境下,時間會變得特別漫長,最初的興奮勁已經一掃而光。小張哭喪著臉,說我們能不能坐火車回北京啊。大張隻能安慰她,說國老頭大概是腿腳不利索,走得慢。


    兩個人就這麽等了一個多小時——感覺上是十個小時——還是沒聽到任何動靜。大張有點坐不住了,她決定無論如何先離開火車站再說,便抄起手電筒去找出口。她的理性告訴自己,絕對不可能存在一個沒有出口的火車站。大張在火車站轉了幾圈,沒發現什麽出口。欄杆那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下麵是什麽,她不敢翻越。她心灰意冷地往回走,心想,實在不行就報警吧。可她還是有點猶豫,因為這事實在荒謬,兩個成年人居然被困在一個火車站裏,要靠報警才能走出去,有點丟人。正想著,大張腳下一空,整個人向前撲去,“撲通”一聲朝著地下跌去,連滾了幾下才停下來。她齜牙咧嘴地爬起來,手電筒一晃,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地下通道,兩邊是石灰牆,腳下是一道向下走的台階。通道很狹窄,頭頂逼仄,台階是石質條石,一條寬一條窄,不是很整齊。


    “原來出口要走地下通道啊。”


    大張顧不得渾身疼痛,心中一喜。火車站嘛,一定會有穿越各個站台的地下通道,這讓她有一種親切感。她光顧著高興,卻沒仔細想想,一個隻有兩排鐵軌、兩個月台的小火車站,為什麽會有地下通道?大張跑到站牌下,把自己的發現跟小張說了。小張也特別高興,兩個人拿起背包,開著手電筒鑽進了地下通道,大張走在前,小張走在後。兩個人沒走出幾步,大張手裏的手電筒閃了幾下,啪地滅掉了,整個通道陷入一片黑暗。大張急忙拍了拍手電筒,沒有任何反應,估計是出發前忘了換新電池。大張恨恨地把手電筒收好,讓小張把手機拿出來,憑著兩部手機的微弱光芒繼續朝前走去。


    “隻要穿過地下通道就出火車站了,國老頭肯定在那兒等著。”大張對小張說,小張緊張地點點頭。台階很陡,兩個人半蹲著身子,拿手機照著台階一步步往下蹭。“如果有狼從那頭鑽進來,會不會把我們都堵在這裏啊?”小張一邊走一邊問。她很怕狼。大張放聲大笑,說北京附近的狼早就被打光了,你想找的話隻能去動物園。可很快,她不笑了,有兩件事不對勁。第一,她發現自己的大笑沒有回音。要知道,這可是在一條狹窄的通道;第二,台階一直在向下,斜度還很高。她們已經走下了幾十級台階,卻沒有任何向上的跡象。也就是說,她們現在位於火車站地下十幾米深的地方。這對一個小火車站的地下通道來說,似乎有點太誇張了。台階一直向下而且又這麽長、這麽深,通道盡頭到底會是什麽呢?大張能想到的隻有兩種:要麽是地鐵,要麽是墓穴。難道那個中年婦女說的“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大張安撫下自己慌亂的情緒,拿起手機,向左右晃去,發現了第三件讓她驚駭不已的事情:通道的石灰牆壁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手機所照之處都是一片黑暗。她伸手去摸,也摸不到什麽。大張緊緊挽住小張的手,警告她的腳絕對不要離開台階。在沒搞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麽事的情況下,這些台階是她們唯一的依靠。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是,這個通道裏的通風良好。除了剛進入時有淡淡的陳腐味,現在的空氣味道很清新,並沒有隨著深入地下而變得渾濁。而兩個人的手機信號居然也還保持著一格半的水平。


    “我們是繼續朝下走還是返回去?”大張麵臨著抉擇。小張已經緊張得說不出來話,隻是攥著她的手,手心都是汗。大張歎了口氣,說:“我們往回走吧,先回到月台再說。夏天晚上不會很冷,我們在月台上過一夜,第二天坐車回北京。”


    “紅點!”小張忽然顫聲喊道。大張急忙回頭,看到在遠處亮起了一個紅點。紅點的位置離他們很遠,而且是在更下方。她們必須低頭才能看到。


    “我們回去,還是繼續向前?”大張這回也沒主意了。小張說,咱們還是往下走吧。大張問她為什麽,小張苦笑著說:“我的雙腿已經麻了,向下還好,向上根本邁不動步子。”


    兩個人沒有辦法,隻能望著紅點朝地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大概過了幾分鍾,她們已經離紅點很近了,大張抬腿朝下走去,突然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幸虧被小張一把抓住。她拿手機往地下一照,發現原來台階已經走完了,她的雙腳落在一片平地上。這時又是一陣山風吹過,大張大驚,在這個地下怎麽會有山風吹過來?這時候小張也走完了台階,一邊喘息一邊揉著小腿。大張想要扶起小張,卻看到小張瞪圓了眼睛,用手指向大張身後說不出話來。大張急忙回頭,發現那個紅點開始朝她們移動,緩慢而略有起伏,有踩在沙石上的腳步聲傳來。大張渾身僵硬,不知怎麽辦才好。這時,紅點像是一隻被擊中的蒼蠅從半空跌落到地下,隨即一道光柱打到她們身上。


    “你們咋才到咧?”一個含混不清的蒼老聲音說道。大張和小張望過去,看到一個七十多歲、滿臉褶皺的矮老頭拿著手電筒正對著她們倆,一個香煙頭在腳下還冒著煙。


    “國先生?”大張試探著問。


    “是我。我都等了好幾個鍾頭了。”國老頭跺跺腳,語氣很不耐煩。


    “您……您怎麽不去火車站接我們啊?”大張問。


    國老頭撇撇嘴:“那地方忒陡咧,我七老八十可爬不動。”然後轉過身去,讓她們跟著自己走。大張和小張已經精疲力竭,什麽也沒多問,跟著國老頭回了村子,倒頭就睡。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她們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經驗主義錯誤。和別的火車站不同,古北口火車站坐落在半山腰,背靠著臥虎嶺野長城,比平地高出近三百米。從火車站出來,沒有別的出路,隻有一道依山勢修的台階直通山腳下。大張和小張想象自己是往地底鑽行,實際上是順著台階下山。現在回想起來,中年婦女說古北口大半夜不好下人是很有道理的。那個台階的斜度有二三十度,非常陡峭,夜裏下山會非常危險。她們兩個姑娘在幾乎看不清周圍環境的情況下,憑借著莽撞的勇氣與運氣,居然安安全全下到了山腳,算得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大張和小張非常慶幸,認為這是個有驚無險的好兆頭,她們的長城之旅一定會很順利。


    她們又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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