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七百六十業。


    前幾天那條讓天策、神策兩府灰頭土臉的孽龍,不過三百業而已,跟眼前的這條相比,簡直就是老鼠和老虎的區別。一名道士顫抖著雙手拿起銅鏡,試圖將這個驚人的數字匯報給上級。可他很快意識到,根本不必如此,在壺口瀑布的人用肉眼就能看到兩者之間的巨大差距。


    那個道士的感覺沒有錯。此時在壺口瀑布的上空,鋪天蓋地的黑色煙霧正在逐漸凝結,慢慢地,一條惡龍的輪廓變得清晰起來。它的體型無比龐大,頭頂的犄角足有六根之多,彼此交錯,將龍頭襯托得無比猙獰。墨色的鱗甲覆蓋著它的全身,鱗片交疊,甚至還泛著光澤——這是黑到極處、凝實到了極點才會有的現象。之前的孽龍介於煙霧與實體之間,形體還忽散忽聚,飄忽不定,而現在這一條已經徹底凝結成了實體,凜冽的威勢和壓迫感傳遞到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中。


    還未等人類做出任何反應,大孽龍抬起脖子,發出一聲長嘯。它的四周空氣被震顫出一圈漣漪,音波以肉眼可見的痕跡向四周急速擴散。無論是天策府護航的飛機還是地麵上的民眾,都被這一聲龍嘯震得渾身一顫,動彈不得。地上的人還好,天上的幾架護航飛機當場停止了運轉,一頭朝著地麵栽下來。半空中隻剩下四架“大唐”運輸機,憑借著自己的噸位勉強保持著飛行的姿態。


    一直到天策府的小飛機栽到地麵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所有人才如夢初醒。它隻是發出一聲吼叫,就有這樣的威力,如果它發起怒了,該有多麽可怕?比龍身還巨大的恐怖感壓垮了大家的心神,壺口瀑布附近的圍觀民眾發出驚恐的尖叫,紛紛轉身朝城裏跑去。失去秩序的人群是一盤散沙,整個現場亂成了一鍋粥。男人們用肩膀和手臂推開前麵的人,女人們則歇斯底裏地大聲哭泣,還有許多小孩子,在混亂中與父母失散,隻能仰起頭來傻傻地看著半空的巨龍,甚至忘記了嚎哭。


    這時孽龍的龍頭一探,一口咬住一架“大唐”運輸機的左側機翼,狠狠一咬,居然生生把它咬了下來。失去翅膀的運輸機哀鳴著向地麵砸來,飛行員連忙跳傘。黑龍對小東西沒興趣,它又擺動龍尾,把另外一架砸毀。四架“大唐”運輸機幾乎在一瞬間全數墜毀。火光和爆炸聲讓壺口瀑布的人群更加驚恐,許多人慌不擇路,跑了一個漫山遍野,甚至衝垮了好幾處神策軍的炮兵陣地。


    皇帝站在山上,臉色鐵青地注視著那條孽龍。他忽然開口道:“傳朕的旨意,全體迎擊,至少要掩護那些市民安全撤回長安去。”


    勉強壓下驚慌的明月躬身道:“陛下勿驚,清風仙師還在呢。”


    皇帝這才想起來,清風道長似乎還沒出手呢。他連忙抬起頭,在天空尋找那位老道的蹤跡。在大孽龍成形之前,清風道長應該一直在龍門上空,用自己手裏的法寶三足鼎壓低龍門。皇帝掃視了一圈,才勉強在大孽龍更高的天空看到一個小黑點。


    準確地說,是兩個黑點。清風道長已經把三足鼎從龍門上空撤回,懸浮在自己的頭頂。他攀升得很高,比大孽龍還高了足足一百多米。四周的氣流形成漩渦,兩扇寬大的袍袖鼓鼓有風,似乎有無窮的氣勢在積蓄。


    孽龍感覺到了威脅,抬起龍頭,向清風發出憤怒的咆哮。清風麵色凝重,把手裏的三足鼎砸去。龍嘯和三足鼎猛烈地碰撞起來,一時間半空頻現火光與空氣震動的波紋,附近的雲彩被撕扯成一條條的。


    大孽龍似乎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稍微退了幾米,而清風道長卻是巋然不動。在地麵仰望的皇帝稍微送了一口氣,看起來清風道長果然法力高深,比大孽龍更勝一籌。


    不料大孽龍把身子一屈,再次朝著清風道長彈去。清風道長猛然直起腰來,雙手五指伸開,有一連串雷光從掌心炸出來,劈向孽龍的墨黑色鱗甲。雷光是紫色的,看起來威力十分巨大,那一片片墨鱗在紫雷的轟炸下終於承受不住,出現了龜裂的縫隙,然後徹底剝落。


    大孽龍對這些損失根本不在意,它隻是簡單的扭動身軀,立刻從地底又吸收上幾縷黑霧,重新凝結成龍鱗。它向清風撲擊的速度,卻是絲毫未減。清風道長麵色一變,連忙把三足鼎擋在身前,綻放了七彩霞光,形成了一麵華麗的光盾。


    大孽龍狠狠地撞在了光盾之上,巨大的衝擊力迫使清風道長的身形晃了晃,突然噴出一口血來。受此影響,那麵七彩光盾變得黯淡起來。大孽龍又一次撞了上去,這一次光盾終於承受不住壓力,光彩熄滅,消失在半空之中。孽龍沒容清風做出什麽反應,它張開大口,一下子就講三足鼎吞進肚子裏去,然後龍尾一擺,“啪”的一聲,把失去了法寶的清風狠狠地抽飛。清風好似一隻破敗漏氣的皮球,在半空劃過一條弧線,遠遠朝著南方墜落而去。


    孽龍並沒有趁勢追殺,而是抬起腦袋,朝著清風墜落的地方望去,那裏,是長安城。


    看到自己的師尊敗北,明月臉色終於變了。他回頭對天子說道:“陛下,請您速速還駕長安,等一下微臣無法保證您在壺口的安全。”


    天子對這個有些粗魯的請求有些驚訝,他想問明月到底打算幹什麽。可明月一跺腳,徑直飛到半空,厲聲喝道:“白雲觀劍修,就位!”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傳的非常遠。隻是短短的幾個呼吸,


    七點流星從長安城升起,飛臨壺口瀑布上空。那是七個馭劍飛行的道士,他們雙手背後,麵無表情,圍繞在明月身旁,結成了一個形狀如同北鬥七星一樣的陣勢。


    明月位於七星的最中間,謹慎地掣出手中的長劍,遙遙指向正在肆虐的孽龍。強大的氣勢從他們八個人身上升騰而起,八把長劍都顫抖著鳴叫起來。一股來自於浩瀚星海的氣息,讓孽龍也為之一頓。


    “這北鬥周天劍陣,就用你這孽畜第一個試劍吧。”明月說。


    ……


    “哪吒,哪吒。”


    哪吒從夢裏醒過來,似乎聽到什麽聲音。


    “哪吒,哪吒。”


    這聲音十分熟悉,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哪吒揉揉眼睛,聞到四周的腐臭氣味,才想起來自己是在陰森的龍屍坑裏。


    “哪吒,哪吒。”


    聲音第三次響起來,哪吒這才恢複清醒,回想起自己是為什麽來到這裏。他抬起頭,看到一對黃玉色的瞳孔正看著自己,巨大的身軀幾乎遮擋了一半的視線。


    “甜筒!你複活了!”哪吒興奮地叫起來,一把抱住它的龍首,心中高興的不得了。那些巨龍送的鱗片,果然發揮了作用。原本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甜筒,居然就這麽活了過來。他左摸摸,右摸摸,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頑童的笑聲,在陰森的洞穴裏響了起來。


    “哪吒,你先別高興的太早。”複活後的甜筒還是那一副冷淡的口氣,它用嘴把哪吒叼起來,甩到頭頂,開始環顧左右。


    “怎麽了?”


    “你看看周圍。”


    哪吒抓住龍犄角,朝四周看去。之前他把心思都放在甜筒身上,根本沒留意過,現在他才注意到,這個龍屍坑裏發生了極其詭異的變化。原本是一片死寂,現在卻響起古怪的嘎啦嘎啦聲,似乎是屍骨相撞的聲音。


    甜筒抬起脖子,讓哪吒看得更遠,哪吒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白骨中的綠色幽火似乎比之前更多了,把整個坑地照得一片慘綠。周圍堆積如山的龍骨,全都在無緣無故地蠕動起來,這種蠕動不是普通的震動,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背後牽動,不斷有龍骨聚合在一起,拚接成各種怪物的形狀。有的勉強還能看出是龍的形體,有的則純粹是胡拚一氣,甚至哪吒還看到有三個巨龍的骷髏頭接在了同一根脊椎骨上,然後那脊椎骨承受不住重量,哢吧一下折斷,整個骨架立刻散碎下去,零件被其他怪物吸收進去。


    這些白骨怪物的身體在不斷完善,笨拙地搖頭擺尾,就像是長安街頭那些被藝人用絲線牽引的木偶。它們的骷髏眼窩裏,多了一絲幽冥的綠火。


    “這是什麽?”哪吒驚訝地問道。


    甜筒神色嚴肅地說:“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是這些龍的屍骨似乎都有複活的趨勢。”


    “和你一樣會活過來嗎?是不是受了鱗片的影響?”


    “不,不能說是複活,而是被什麽負麵的力量影響到了。它們的生命已經消失了,剩下的隻是附在骨頭上的那股怨念。這些怨念被那種力量感召,驅動著屍骨活動——如果我沒複活的話,也會變得和它們一樣,無智無識,成為龍僵屍。”


    “那是什麽力量?”


    甜筒看向龍屍坑的出口,絲絲縷縷的怨氣和死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集:“那應該是孽龍的力量,而且是比從前更強大的孽龍。我能感覺得到,好濃鬱的怨恨……”甜筒把爪子擱在胸口,表情有些感慨和迷茫。


    還沒等哪吒繼續發問,甜筒垂下頭道:“恐怕你的長安會有大麻煩了。我從來沒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業力。如果擁有這等業力的孽龍降臨長安,整個城市都會變成和這個龍屍坑一樣,死氣彌漫,每個人都成為行屍走肉。”


    哪吒大驚:“怎麽可以這樣!”甜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這就要問問你們人類了。如果他們不在壺口瀑布捕撈那麽多龍的話,恐怕也不會有現在的局麵。”哪吒陷入沉默,這些話題對他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有些艱澀。


    甜筒稍微晃了晃頭,讓哪吒坐得更安穩一點:“在考慮長安之前,咱們得先解決自己的麻煩。坐好了。”


    在他們四周,那些白骨怪物形體拚接完成以後,都朝著甜筒和哪吒湧過來。在這個死氣彌漫的洞穴裏,唯二的兩個活物就像是黑暗中的蠟燭那麽醒目。


    甜筒的龍足一彈,整個身軀猛地撞上最先撲來的白骨怪物。它剛剛複活還有點虛弱,但堅實的軀體卻不是那些脆弱腐朽的骨頭能抵擋的。那隻怪物在猛烈的撞擊下被撞成一地碎片。甜筒興奮地發出一聲嗥叫,繼續朝前衝去。這架凶猛的龍地鐵在龍屍坑裏殺出一條大路,無數的白骨碎片灑落在路的兩旁。


    可是那些被撞碎的怪物碎片很快又重新聚合起來,變成另外一形狀的怪物,繼續追趕著甜筒,撞之不盡。甜筒在龍屍坑裏左衝右突了半天,幹掉了幾十頭怪物,但怪物的數量卻變得更多。它們伸展著骨翅和骨爪,刺入甜筒的身軀,勾住它的龍腿,甚至有幾次還差點把哪吒抓走。


    剛剛複活的甜筒終於顯露出疲態,動作變慢,甩開白骨怪物的力氣也大不如前了。一頭長著三隻爪子和五排肋骨的怪物咆哮著衝上來,甜筒勉強擺起尾巴把它打散,卻不防另外一頭怪物從另外一個方向衝上來,一口咬住甜筒的脖子。甜筒憤怒地搖動脖頸,哪吒拚命抓住犄角,生怕被甩出去。甜筒見無法擺脫,怒極張口,一口把它咬的粉碎。可這兩個動作耽擱了太多時間,更多怪物撲了上來,把甜筒纏住不能脫身。


    在這個危急時刻,哪吒緊緊握住犄角大喊道:“飛啊!甜筒!你是龍啊!你會飛的!”甜筒聽到這個聲音,在掙紮中仰天長嘯,全身的新生鱗片都翹立起來,微黃的光芒從它全身綻放開來,怪物們的動作都為之一頓。就在這一個瞬間,甜筒龍爪飛揚,慢慢騰空而起。白骨怪物們憤怒了,它們咆哮著、嘶鳴著,紛紛把爪子和尖嘴朝甜筒伸去,不甘心地試圖把它抓回來,可這一切都是徒勞。它們隻能在龍屍坑裏徘徊,卻永遠無法離開地麵。


    這一龍一人,在這深邃的屍坑冉冉升起,很快就回到了位於坑頂的出口。“我大概是第一條從坑底飛回出口的龍吧。”甜筒望著漆黑的出口大洞,感慨萬分。


    “我們逃出來了。”哪吒心有餘悸地朝下麵望去,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口沸騰著白骨怪物的湯鍋。


    甜筒道:“沒有帶著鎖鏈的飛翔,我已經快忘了是什麽感覺了呢。”


    “我們快走吧。”哪吒催促道。


    “去哪裏?”


    哪吒看了甜筒一眼,覺得這個問題很不可思議:“當然是天空了。這裏是地下,在這裏飛根本不算是飛。你是龍,當然要在天空中飛啊。”哪吒沒注意到,他說出這句話來,甜筒的兩枚黃玉色瞳孔陡然收縮,透出複雜的神色。


    此時因為大孽龍的出現,長安管理部門生怕地下龍會趁機鬧事,已經宣布中止運輸,所有的龍都回到地下中樞,地下隧道裏格外空曠。甜筒對於這裏十分熟悉,它載著哪吒輕車熟路地來回穿行,很快就抵達了一處地下車站。


    這裏是長安唯一一處半露天式的地下車站。這裏附近盛產溫泉,不宜在地下施工,所以隧道到了這一站,會突然抬升到地麵,經過一個露天站台。因為這個特點,布局和其他站點不同,上行和下行軌道並排在中間,站台放在兩側,上空被一麵巨大的竹棚遮擋,用來避暑避雨。這裏是地下巨龍們惟一有機會看到一角天空的機會。


    現在整個地下站都空了,沒有龍,也沒有管理人員和乘客。甜筒飛入這一站,身軀一下子挺直,雙眼直勾勾盯著外麵的世界。從前它每次到這裏,都隻是匆匆地瞥上一眼,就被鐵鏈牽係著離開。如今沒有了任何束縛,甜筒發出一聲說不上是悲憤還是欣喜的嗥叫,一下字騰空而去,把站台頂上那片大竹棚撞破,扶搖直上九天。


    燦爛的陽光、清新的柔風、無拘無束的自由,這些陌生的東西讓甜筒有些不知所措。它一味地在天空盤旋、翱翔,拚命舞動著身體,好似一個第一次在池塘玩水的小孩子。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它的龍血沸騰起來,全身的鱗片都舒張開來。直到哪吒高呼抓不住了快要掉下去了,甜筒才如夢初醒,放慢了舞動的速度。


    “謝謝你。”甜筒對哪吒說,兩道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很開心吧?”哪吒反問道。


    “我幾乎都已經想不起來飛翔是什麽感覺。”甜筒望向太陽,喃喃說道。


    這時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傳來,甜筒還沒反應過來,哪吒眉頭卻是一皺:“這是飛機的聲音!”他已經坐過好幾次飛機了,對這種噪音很敏感。不用哪吒說,甜筒身軀一擺,靈巧地鑽入雲層,朝低空飛去。


    甜筒把自己藏在白雲裏,隻露出一點點龍頭。哪吒抓住犄角,把頭探了出來。他看到,低空之下,密密麻麻足有一兩百架飛機,擺成數十個方陣朝著壺口瀑布飛去。什麽型號都有,“貞觀”、“武德”,還有其他哪吒叫不出來的型號。這些飛機上掛滿了炸彈,因此隻能保持很慢的速度。每一架飛機上,都畫著一隻嘴銜牡丹的巨鷹。


    “天策府空軍?”哪吒喊道。


    “看來人類是真急了,他們是去支援壺口瀑布吧?”甜筒的聲音裏帶著嘲諷。在遠處,半空中不斷有光華閃爍,還有黑煙彌漫,在晴朗的天空下非常醒目。看來人類仍舊在試圖頑抗大孽龍。


    “不過他們撐不了太久,那麽龐大的孽龍,幾乎是不可能打贏的。”甜筒冷淡地評論道。


    “幾乎不可能?這麽說還是有機會嘍?”哪吒問。


    甜筒看了一眼哪吒:“孽龍是由我們龍族的逆鱗和怨念形成,唯一擊敗它的辦法,就是設法毀掉它體內的逆鱗之丹。”說到這裏,甜筒發出一聲輕嘯,這嘯聲中有欣慰、有憂慮,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大孽龍是龍族解放的希望所在,我不會去阻止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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