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位於商衢重地,能工巧匠和物資都不缺乏,隻要資金跟得上,可以建起任何東西。


    為了順利建起這座動物園,教士在當地找了一班名聲不錯的營造匠戶。這些工匠沒建過動物園,不過曾經修過楞色寺,手藝很好。他們對動物園的理解,就是搭一堆牲口棚子。教士反複溝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讓工匠明白動物園和畜欄之間的區別。


    工匠先用小木片搭出一個樣式,教士做了一點兒修改,把整個方案最終確定下來。


    這項工程贏得了赤峰居民的熱烈支持,熱烈程度與他們當初反對的程度大體相當。正式破土動工以後,很多附近的居民自願過來幫工。因為在赤峰城裏有個奇怪的傳聞:這個動物園是佛祖的旨意,參與建設的人都會獲得功德,就像是捐獻一條門檻或香油錢似的。於是大批願意無償幫忙的人湧了過來,無論縉紳商人還是窮苦民眾,都願意盡一份力,解決了勞動力的大問題。


    在赤峰居民的幫助下,土牆一截截地夯實,木柵欄一層層地壘起,硬沙步道兩側的獸舍一間一間地矗立起來。教士規劃中的水渠,也從遠處的英金河引了過來,在動物園中央匯入一個早就砌好的水池。當初圖紙上的設想慢慢浮現出來,沙地上的形體變得愈加立體和清晰。


    慢慢地,這座尚未竣工的動物園已經名氣遠播。很多牧民從遙遠的地方趕過來,隻為能一睹萬福和虎賁的獸舍。有人在工地附近擺下香爐,有人高舉著蘇勒德(成吉思汗統率的蒙古軍隊的戰旗,戰無不勝的象征)、頭頂經文在周圍轉上一圈又一圈。連諸旗的章京、佐領們都悄悄地來觀摩施工現場。


    在圍觀人群中,還有一些披著紅袍的喇嘛,他們應該來自於三道街的楞色寺。這些喇嘛和沙格德爾不太一樣,警惕心十足。他們一直在打聽那兩頭神獸的事,不過圍觀民眾說法不一,最後什麽也沒問出來。


    馬王廟的懶和尚們也來看過一次。胖方丈身後跟著已經改名慧園的汪祿文,他們先跟教士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在沙地上轉悠。胖方丈背著手踱著步子,脖子不時突然向相反方向轉動,鼻子一直聳動,似乎在聞什麽美食的香味。慧園已經褪去了初時出家的青澀,跟在師父後頭,和胖方丈無論步態還是動作都很相似。


    如果俯瞰整個工地,會發現這師徒二人在圍著動物園轉圈,卻始終和柵欄保持著一定距離。他們就像是兩隻心存警惕的草原動物,謹慎而頑強地接近著目標,沙地上留下的腳印還故意前後交錯,讓人無法捉摸。


    他們看了約莫半天時光,一言不發地走了。胖方丈累得不行,汗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慧園趕緊在旁邊的張記鋪子買了一籃子柴溝熏肉,師徒倆一邊吃一邊回了馬王廟。


    麵對這些風格迥異的熱心人,教士不得不反複澄清,這個動物園並非宗教場所,至少不是一座寺廟,它隻是用來欣賞野生動物的,以上帝的名義。周圍的人每次都高興地點頭,表示完全讚同他的說法,然後繼續我行我素。可教士知道,無論上帝還是佛祖,在他們心目中大概都是一回事。


    在這期間,動物們仍舊待在客棧的馬廄裏。不過它們的待遇和之前大不相同。赤峰居民對待它們的態度越發恭謹。除了萬福和虎賁之外,那五隻狒狒、鸚鵡和僅剩的一匹虎紋馬吉祥也被傳為某些神祇的寵物。那些神衹的來源很雜,有佛教、道門、薩滿,甚至金丹道、一貫道和一些無法分類的草原信仰。在他們心目中,這麽多神仙派遣坐騎下凡來到赤峰,一定有一個大緣由。


    甚至那一晚的混亂,也成了傳奇的一部分。大部分居民忘記了當時的恐懼,反而津津有味地開始回憶每一個細節。有幾個當晚遭遇了虎賁的轎夫和更夫成了社交界的寵兒,每次都被旁人要求講述親身經曆,並引來無數羨慕和驚歎。聽完故事的居民會跑到馬廄旁,仿佛想要去找動物們求證。


    柯羅威教士很快發現,他每天花費最大精力的不是監督工程,而是把給萬福和虎賁磕頭的信徒們勸走。不過這一切辛苦也並非全無回報,在勸說過程中,總會有些人停下腳步,聽聽柯羅威教士的布道。


    教士的講述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很新鮮的體驗。聽眾茫然、迷惑,眼神裏始終閃動著濃濃的興趣。他們最喜歡舊約裏的創世紀和出埃及記,卻對耶穌降生保持著一種略帶揶揄的敬畏態度。很可惜的是,聖心會曾經感化的那些信徒並沒出現在教士麵前,他們不是被殺掉了,就是被嚇破了膽,不敢露麵。


    接觸多了,柯羅威教士發現赤峰的居民有一種淳樸的天性:他們在談論生意、祈求健康、出門遠行和詛咒仇敵時,會成為不同神祇的信徒,哪怕這些神明不屬於同一體係,甚至自相矛盾,他們也處之安泰,並不會因信仰衝突而糾結,更不會覺得困惑或為難。正如承德司鐸評價的那樣,赤峰居民的信仰是一團模棱兩可的霧氣,模糊不堪,難以捉摸,他們的精神世界凝結成形態不一的信仰支柱,每次都不相同。


    在教士看來,就好像在這些人的腦袋裏,有一個龐雜的動物園。在這個動物園裏麵,聚集著各種各樣的動物,它們待在自己的院舍裏,彼此相安無事,有時候還好奇地串串門。沒有任何一種動物可以完全占據整個動物園。同時,赤峰的居民們還天真地認為,整個世界就該如此運轉。


    柯羅威教士忽然有點兒明白沙格德爾那句話了:“草原的天空寬曠得很,每一隻鳥兒都可以盡情飛翔。”


    盡管在信仰的傳達上,教士暫時無法取得進展,但動物園的建設卻是實實在在地在推進。樂觀估計,動物園有望在秋天落葉之後竣工。整個建設過程很順利,唯一的意外是拱門在搭建時坍塌了一次,弄傷了四個泥水匠。


    這純粹是一次意外。工匠們搭拱門時,要先把兩邊門框做成半懸空的曲形,下方用裹了稻草的泥柱托起來,然後再將兩邊曲形合攏。可在施工過程中,一個工匠誤將運土料的獨輪車撞在泥柱上,結果柱子一下被撞斷,連帶著上麵的半個曲形以及四個正磨邊的工匠全跌落下來。


    這四個工匠傷得並不算重,最厲害的也不過是小腿骨折。可是有些人卻不這麽認為。很快就有楞色寺的喇嘛過來,臉色陰沉地與教士交涉。


    喇嘛說,這些工匠雖然可以自由出來做工,身籍卻屬於楞色寺,因此他有權利代表他們來進行交涉。柯羅威教士本來以為隻要支付一筆湯藥費就夠了,可喇嘛提出的條件卻讓他大吃一驚。


    楞色寺的喇嘛表示,大象和獅子是如來兩位脅侍的靈獸,它們下凡也理應在楞色寺,而不是在洋教的地盤。既然楞色寺的瓦匠在動物園受的傷,那麽隻要把這兩頭動物賠償過來就可以了。


    柯羅威教士對這套說辭感到很憤怒,認為簡直荒唐絕頂。萬福和虎賁乃是教士受了上帝的啟示,千辛萬苦從京城運來的,怎麽就成了佛祖的靈獸?就算是佛祖的靈獸,也輪不到楞色寺來接收。


    第一次談判就這樣不歡而散。


    可楞色寺態度很強硬,威脅說要讓四位工匠上告官府,聲稱洋教仗勢欺人,拖欠工錢還打傷工人。赤峰州對這種事相當敏感,金丹道當初鬧事的由頭之一,就是聖心會的神父槍殺了金丹道的一個首領。當地官府可不敢承受第二次教案的衝擊。


    這時一位腳行的老板找到柯羅威教士,也許是單純出於好心,也許是楞色寺唯恐這位遠道而來的洋人不知其中利害,特意委托這位老板把微妙之處解釋給他聽。但柯羅威教士態度很堅決,無論如何也不鬆口。腳行老板無可奈何地離去了,臨走前叮囑了一句:“柯長老,楞色寺裏,住的可不隻是喇嘛。”


    教士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老板搖搖頭,歎息著走了。


    接下來的數日裏,工地上的怪事層出不窮。不是物料被偷走許多,就是腳手架莫名坍塌,或是在工人們吃飯的木桶裏屢屢發現沙鼠腐爛的屍體。甚至還有一次,火頭從搭到一半的屋子裏冒出來,幸虧撲救及時。謠言開始在工人之間悄然流傳,有人說這個動物園是用來拘押靈獸的,所以惹來佛祖不滿。不少人嚇得趕緊辭工,勞動力一下子發生了短缺。


    教士告到官府,可官府隻派了幾個捕頭象征性地轉了一圈。


    杜知州委婉地告訴教士,這兩頭靈獸的存在讓楞色寺很尷尬。他們一向以黃教在卓索圖盟、昭烏達地區的傳法正統自居,如果動物園建立起來,菩薩靈獸降臨在楞色寺之外,這對信徒們將是個很大的打擊。喇嘛們不能否定沙格德爾的認證,他們隻能順著民意,要求把萬福和虎賁接去楞色寺,如此才能維持住自己的地位。


    杜知州還暗示說,官府在這場糾紛中嚴守中立,他會盡量不偏袒楞色寺,可也別指望會給予教士任何幫助。


    柯羅威教士陷入矛盾中,他不知道該如何妥當地處理這件事。交出兩頭動物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可喇嘛們的威脅也是實實在在的。他坐在馬廄裏,背靠著萬福愁眉不展。那頭白象也感覺到了主人的憂慮,她把鼻子甩過去,用尖尖的象吻碰觸教士的耳朵。


    這一次,就連虎賁都被驚動了。它從自己狹窄的馬廄裏站起來,把腦袋擠在小門前的欄杆上,伸出一條長滿倒刺兒的粉紅色大舌頭,剛好能夠著柯羅威教士。虎賁就像一隻傭懶的大貓,一會兒工夫就把教士的衣袍舔得濡濕一片。


    忽然馬廄裏傳來一陣翅膀的拍動聲,教士一抬頭,發現那隻虎皮鸚鵡再度出現。它在之前的夜亂中不知所蹤,到這時才終於出現。柯羅威教士欣慰地笑了笑,它沒辦法解決目前的難題,可總算是一個小小的安慰。教士抬起手臂,讓食指微微翹起。虎皮鸚鵡乖巧地落在指頭上,來回踩了幾下,突然放聲大叫起來:“慧園,慧園!”


    教士開始還以為它在外麵學了蒙語,仔細聽才發現原來是一個名字。還沒等他想起來這個名字是誰,慧園已經一腳邁進了馬廄。


    柯羅威教士注意到,慧園雖然一身灰袍僧人的打扮,脖子上掛著一串念珠,居然還掛著一個聖母像的小木牌,顯得不倫不類。這個小木牌,應該是他當年皈依天主時所得,不知此時為何又特意戴了出來。盡管公理會沒有聖母崇拜,可教士看到這個小飾物,還是覺得有點兒親切。


    慧園沒有雙手合十,而是略帶羞澀地與教士行了個西式禮——這大概也是承德司鐸教的——然後他開口說:“師父讓我把這隻鸚鵡送回來。”


    教士一愣,他一直以為鸚鵡是自己飛回來的。據慧園介紹,在那一夜的混亂中,這隻鸚鵡被一位商人的女兒收留,關在一個雕刻精美的籠子裏。後來這位少女拎著鳥籠去馬王廟上香,鸚鵡在裏麵呱狐地叫,叫聲中夾雜著一些英文單詞。


    慧園從承德司鐸那裏學過一點點英文,一聽,立刻知道這隻鸚鵡屬於赤峰城裏新來的教士。他出麵對少女表示,這鸚鵡與我佛結緣,不如布施在寺裏。少女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聽到大德(佛家對年長德高僧人的敬稱)提出這個請求,自然滿口答應。當天夜裏,鸚鵡蹲在馬王廟的槐樹上,佛祖、馬王爺和土地爺三尊神像從三個不同方向注視著它。也不知道這隻扁毛畜生在半夜看到了什麽,不安地叫了一宿,左鄰右舍都被驚擾了清夢。到了早上,黑著眼圈的胖方丈讓慧園趕緊給教士送過來。


    教士向慧園表示感謝,慧園又開口道:“除了鸚鵡之外,我家師父還托我帶來一句話:如果教士您對楞色寺覺得為難,他可以幫忙解決這個問題。”


    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邀請,柯羅威教士不知道這些懶饞的和尚們為何突然要主動幫自己。慧園道:“師父說了,他是為了這些朋友。”然後環顧了一圈馬廄。動物們有些騷動,因為他的眼神頗為怪異。


    教士抬起頭來:“那麽代價是什麽?”慧園笑了笑:“還是原來那句話,師父邀請您把教堂開去馬王廟裏,一處供奉,四麵神仙。”


    柯羅威教士這次沒猶豫,堅決地搖了搖頭。此前沙格德爾用菩薩靈獸來拯救那些動物,已經讓教士心存愧疚。如果這次為了解決楞色寺的逼迫,把教堂開去馬王廟裏,那麽教士將不得不質疑自己,是否能為了一時便利而讓原則無限後退?可以妥協的信仰,是否還能稱為信仰?


    慧園似乎早猜到了教士的回答,他一點兒也不氣惱:“師父說了,如果您不願過來,權當欠馬王廟一個人情,他日再行回報,您看如何?”


    柯羅威教士隱約猜到,慧園今天戴上聖母像,又行西式禮,都是為了完成這一次交易。雖然這種表示友善的方式略顯笨拙,誠意卻十足。教士仔細地考慮了一下,認為這個要求並不違反教義,便點頭答應下來:“我會償還這個人情,但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慧園點頭稱善,變回僧人的禮儀,雙手合十深鞠一躬:“不會讓您等得太久。”


    慧園告辭離開,柯羅威教士也回到了工地現場,繼續指揮施工。剩下的工人不多了,他們惶恐不安,唯恐遭到佛祖的懲罰和楞色寺的報複。教士好說歹說,才說服他們多幹一天,次日再結工錢。


    次日清晨,朝陽初升。那些工人從工棚裏鑽了出來,揉了揉眼睛,看到在動物園的四周沙地上多了密密麻麻的梅花形腳印。每一個赤峰人對這些腳印都非常熟悉,它們是屬於草原狼的印記,不知來了多少隻。


    奇怪的是,這些腳印圍著動物園轉了一圈,卻沒有一個爪痕靠近圍牆。那樣子就好像昨晚有幾十隻狼圍著動物園虔誠地轉了許多圈,好似牧民繞著敖包轉圈。工人們很快又發現,那一條從英金河通過來的水渠邊上,趴著一頭死去多時的黃羊。黃羊的喉嚨被粗暴地撕扯開一個洞,幹涸的洞口正對著渠底。可以想象,它剛死的時候,熱氣騰騰的鮮血汩汩地從身體裏流出,灌入水渠,混雜著冰涼的河水淌進動物園內的水池裏。


    麵對這奇異的一幕,工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草原上流傳很廣的傳說。


    在很久以前,草原上的動物們不需要自己覓食,長生天會將食物分配下去。有一天,祖狼因為貪睡而遲到了。長生天對祖狼說:“這裏的食物已經分光了,從此以後你隻能靠自己的利爪和牙去捕獵。我允許你在一千頭動物裏捕食一頭。”祖狼走得太過匆忙,聽錯了長生天的話語,以為是一千頭動物裏隻剩一頭。從此以後,草原上的狼群變得十分貪婪殘暴,即使吃飽了,還是會繼續殺戮。


    可無論多凶殘的狼,都會留下最後一頭獵物不吃,把它放在祖狼留下過足印的地方。它們相信魂魄存在於鮮血之中,所以這頭獵物的血會被放掉,用來祭祀長生天,證明狼群並未違背神的意誌。這種地方,被稱作“赤那敖包”。


    稍有經驗的牧民或行商都知道,如果在草原上看到被放了血卻沒被吃掉的鹿、羊、馬、牛乃至人的屍體,周圍還遍布梅花足印,要盡快朝相反方向離開。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已經進入了祖狼留下足印之地,稍有耽擱,就可能遭到狼群的報複。


    那些工人萬萬沒想到,在赤峰城邊上的動物園周圍,居然也出現了赤那敖包。草原狼很少靠近人丁稠密的地方,如今它們卻在赤峰州現身——難道說這裏也曾經留有祖狼的足印嗎?一想到這個可能,工人們都驚慌起來,想要離開。


    這時另外一則流言開始在工人之間傳開:之前在這裏幹了一個多月,也不曾有什麽異狀。楞色寺提出要接走那頭白象和獅子,狼群便立刻出現了。可見菩薩們派遣那兩頭靈獸下凡,正是為了在沙地鎮護赤峰。它們一離開,恐怕會有狼災暴發。


    赤那敖包的消息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赤峰州,居民們帶著敬畏竊竊私語,輿論完全倒向教士一邊。大家都覺得,那些動物留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就好,楞色寺在這時候伸手實在太不應該。


    楞色寺那邊派了幾個喇嘛來查看,他們在沙地看了幾圈,臉色陰沉地離開。有人問起,老喇嘛說這是教士自己裝神弄鬼,但再也沒提過討要靈獸的事。


    柯羅威教士對昨晚的異狀也莫名其妙,他很早就回客找了,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隱隱之間,他覺得這件事大概和馬王廟的饞和尚們有關係,可又沒什麽確證。杜知州把他叫過去問了一番,也沒問出個所以然。


    總之,這起風波似乎就這麽平息了。


    教士離開衙門的時候,迎麵正看到胖方丈和慧園走過來。師徒二人呼嚕呼嚕地啃著肉串,胖嘟嘟的肉臉顫動著,有肥膩的油從嘴角流淌下來。他們對教士微笑著點點頭,嘴裏咀嚼聲不停,一路揚長而去。


    經過這麽一個小小的波折,動物園重啟施工。這次再沒出現什麽意外,工人們認真埋頭工作,原來逃走的工人也都悄悄跑回來,乞求寬恕。周圍的小偷小摸現象徹底絕跡,沒人敢在赤那敖包附近造次。


    最後一陣炎熱的夏風和第一陣涼爽的秋風先後吹過無邊的草原。那些綠油油的草尖中央出現一抹淡淡的黃紋,起初肉眼幾乎無法分辨,隨著秋風一日緊似一日,黃紋向四周的葉麵迅速沁染,就像是一滴黃漆落入盛綠水的桶裏,展開一圈圈漣漪。


    從綠黃至金黃,從金黃至深黃,從深黃至枯黃,死去的時間一層層疊在草葉上。當整個草原的黃色終於演變至無可挽回的衰頹時,動物園竣工了。


    建成當天,柯羅威教士破例允許在門口放了一串鞭炮,用這種很中國的方式宣告落成。


    動物園的一切都如同教士在馬廄裏設計的那樣。入口是一個漂亮的中國式磚砌拱門,上頭懸掛著一個木製的月桂花冠,以及一顆灰白色的孤星——孤星的來曆很有意思,柯羅威教士在攀登紅山時無意中撿到一塊扁扁的怪石,形狀是個不規則的五角星。教士認為這也是啟示的一部分,就委托石匠把它雕成一顆孤星,高懸在門口,指引著來自東方的賢者們。


    進入大門之後,迎麵是一個用鬆木和青磚砌成的平簷大屋,被分成前後兩部分。前麵一半是個簡易的布道堂,目前隻掛了個十字架在門口,裏麵可以容納大約二十人;後麵一半則是教士的休息室與倉庫。


    在大屋後頭,是一個挖得很深的圓形水池,水池的半徑有四米,四周用白色鵝卵石圍邊。水池的正中央是一座殘缺不全的告喜天使雕像,它原本屬於聖心會,在叛亂中被人推倒,附近的居民把它抬回去壘成圍牆。當動物園快落成時,它又被捐獻出來,重新打磨後豎在了水池裏。雖然教士是新教徒,可他覺得這點兒變化無傷大雅。


    一條蜿蜒的水渠從英金河引過來,渠內水流潺潺,不停地充實著水池,然後從另外一處巧妙排掉。幾十簇移植來的沙棘、鬆樹和圍欄巧妙地掩飾了水渠的走向。水渠與遊覽道路相接的地方,又建了幾座散發著清香的鬆木橋,讓園內的景致更顯活潑。


    以這個水池為中心,五條石子路向四周輻射出去,分別通向象舍、獅山、狒狒山、虎紋馬欄和蛇館。每一處館舍都經過精心設計,力求讓動物們感覺最舒服。它們的屋子都特別厚,提前預留了暖爐的位置,以應付塞外嚴苛的冬天。


    隨著動物園的落成,動物們陸陸續續進駐進來。它們早已不耐煩待在狹窄的馬廄,現在搬進新家,個個都顯得很興奮。尤其是萬福,她居住的象舍是整個動物園最大的房子,是平常屋子的兩倍高、三倍寬,裏麵鋪著厚厚的稻草,滿是草香。在象舍的外麵還有一個寬敞的院子,從中央水池裏單獨引了一道水進來,方便萬福衝洗身體。


    萬福從來沒住過這麽豪華的地方,她像個天真的小姑娘一樣,晃著尾巴前後轉了好幾圈,還用鼻子吸飽了水,噴向臨近的獅山,讓虎賁不停地抖動鬃毛,水珠四濺。


    橄欖狒狒們唧唧地在假山上跳來跳去,這裏麵有幾棵枯萎的胡楊樹交錯搭在一起,高度恰到好處,可以讓它們玩個痛快,但剛好夠不著圍欄的上緣。至於那條粗大的蟒蛇,它居住在一間封閉的陰暗矮屋裏,中間被鑲嵌著透明玻璃的牆壁攔住。它很滿意這個環境,直接遊到一截半腐爛的樹幹後麵,盤成一圈,吐了吐信子,繼續沉沉睡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頭叫如意的虎紋馬還沒找回來,因此畜欄裏暫時隻擱了吉祥在那,讓整個畜欄略顯空曠。


    當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以後,柯羅威教士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一個他居然一直忽略的重要問題。


    動物園還沒有起名字。


    這是一種重要的活化儀式,一個事物固然可以獨立存在,但如果它想與世間萬物建立聯係,那麽勢必要賦予它一個名字。上帝創造萬物之後,讓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為其命名。同樣,這個草原上的動物園,需要由它的創造者起一個名字。


    教士最初想以自己的母親“瑪格麗特”來命名。她是一個虔誠的信徒,曾在無數個夜裏把小柯羅威抱在膝蓋上,給他講《聖經》的故事。不過仔細斟酌之後,教士決定把這個動物園命名為“諾亞”。在這一片如海洋般浩瀚寬廣的草原上,諾亞動物園將成為拯救之光,這豈不是最恰如其分的名字嗎?


    名字一經賦予,萬物的聯係即成。


    諾亞動物園落成的當天,迎來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客人的名字叫作薩仁烏雲。她特意從喀喇沁王府趕來赤峰州祝賀,這次什麽隨從也沒帶,孤身一人騎一匹棗紅色的高頭駿馬,在正午時分抵達了動物園的門口。


    柯羅威教士看到薩仁烏雲的樣貌,和上次又有不同。這次她穿了一身素白的鑲藍邊蒙古長袍,頭發完全披散下來,隻在額前綁了一條鑲綠鬆石的絲質抹額,看起來自然隨意。不知為何,柯羅威教士感覺她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股神秘的高貴氣質,那璀璨的雙眸似乎隱藏著更多深意,每一次眼波流轉都讓他覺得魂魄被攝取。


    教士連忙收斂心神,彎下腰去親吻她的手背。薩仁烏雲坦然接受了這個西式禮節,咯咯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害羞地把手臂收了回去。


    薩仁烏雲是諾亞動物園的第一個正式遊客,她饒有興趣地沿著遊覽碎石路一間間參觀下去,教士在旁邊一一講解。其實她之前在草原已經見過這些動物,可當它們以某種嚴整的次序擺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時,秩序的意味頓生,從背景割裂開來,讓參觀者更加專注於動物本身。


    薩仁烏雲走過一個又一個館舍,從蟒蛇看到獅子,最終停在象舍前。她走得微微出了汗,鼻尖有一點點晶瑩,卻顧不得擦掉。她徑直走到欄杆邊緣,好奇地把身子壓向前方,伸出右手臂。正在象舍裏吃草的萬福像是受到什麽感召似的,鬆開稻草,抬起鼻子,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子裏來。


    在午後金黃色的陽光照耀下,這頭白象長鼻輕用,扇耳微動,以莊嚴肅穆的姿態行走在沙地上。肥厚的腳掌與沙礫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眼神始終注視著薩仁烏雲。當萬福抵達圍欄邊緣時,她伸出長長的鼻子,用鼻吻與薩仁烏雲伸進來的指尖相觸。那一瞬間,教士覺得陽光突然熾烈了幾分,光芒幾乎要把薩仁和萬福淹沒。他不禁握住十字架,低聲讚頌起主的名字來。


    這個神聖的瞬間持續了一秒或一百萬年,薩仁烏雲收回胳膊,猛然扯下頭上的抹額,轉頭對教士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哎,我想要跳個舞。”


    教士一下子想到了兩人在敖包前的那個黃昏。他本來略有猶豫,可一看到薩仁烏雲雙眼裏躍動的光彩,便情不自禁地答應了。


    此時動物園還未正式開放,偌大的園區內除了動物們,就隻有他們兩個。薩仁烏雲走到寬闊的象舍前方,馬靴踩在沙地上。她背對著教士,抬起右臂,頭向左邊垂下,突然旋了一個圈子,那乳白色的蒙古袍轉成了一道月色般的影子。


    伴隨著舞姿,悠揚蒼涼的蒙古長調從她的喉嚨裏飛出,回蕩在動物園內,回蕩在沙地上,一直傳到遠處的紅山之間。那濃鬱的調子已在草原上回蕩了千百年,從未停歇,隻要有風的地方,就能聽見。


    這次她的舞蹈和上次敖包前的慢舞不同,更不同於教士所見過的任何蒙古舞。薩仁烏雲的四肢極其舒展,十個修長的指頭不停地變換著手勢,像是一連串複雜艱澀的符文。與其說是舞蹈,毋寧說是在用身體訴說著什麽——就像是在祈禱,教士的心中忽然想到——她在跳躍,她在聳動著雙肩,她在旋轉之間懷抱自己,她垂下頭去聆聽泥土的聲音,突然又抬起下巴,向遠方眺望,修長的雙腿來回踢踏,如同駿馬疾馳,手中的抹額揮舞,似一隻雲雀翱翔。


    她的舞姿健美而自信,每一個動作都柔暢而堅決。舉手投足之間,攝人心魄的魅惑氣息繚繞而起。跳至高潮之時,她整個人像是融入了這一片天地,旁觀者已看不見實在的形體,隻留下強烈的魂魄意念圍繞在四周,變幻莫測。那幻影如伸展向天空的枯萎胡楊,如公羊骸骨眼窩中長出的青草,如雨後搖曳的彩虹,如撕咬土撥鼠的年輕健壯的狼崽子——那兩條藍邊白袍的長袖飄忽不定,把一切意象都包容在藍天白雲之下。


    站在一旁的教士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被舞姿吸引住了。這與不同文化圈的審美無關,更不是什麽性欲的原始勃發。他感受到的,是一種磅礴的生命力在閃耀,躍動時光芒四射,休憩時內斂恬靜,整個草原的自然循環都從這舞動中傳達出來,帶著一點兒肅穆的神性。


    似乎有另外一重世界的大門,在舞蹈中悄然開啟,神秘而空靈的氣息流瀉而出。那個世界與現實本來就疊加在一起,此時自虛空顯現出來,讓整個諾亞動物園散發出莊嚴的光芒。


    這一場神秘的舞蹈一直跳到夕陽西下才停下來。這時教士才注意到,動物園裏的動物們,無論是萬福、虎賁、吉祥還是那些狒狒,都不約而同地探出腦袋,一直凝視著這邊。白薩滿用這舞來溝通萬物,隻要是有靈之物,皆可體會,並不是隻有人類可以欣賞。


    薩仁烏雲晃晃悠悠地走到教士身邊,臉色紅撲撲的,渾身散發著強烈的香汗味道。她的眼神迷離,似乎還沒從恍惚的狀態中完全蘇醒過來。教士趕緊捧來一杯清水,薩仁烏雲卻把它推開,從馬匹上的掛囊裏拿出一個鑲著銀邊的馬頭酒壺。


    她拔開塞子,咕咚咕咚喝了一通,然後遞給教士。教士猶豫地接過去,喝了一口。沒想到那烈酒像火龍吐息一樣,從喉嚨燒到胃裏,把他嗆得直咳嗽,噴出來的酒水沾滿了嘴邊的大胡子。


    薩仁烏雲哈哈大笑,用手帕替他擦了擦胡須。待到教士緩過來一點兒,她開口道:“你知道嗎?我跳的這一段舞,叫作查幹額利葉。”


    聽了她的解釋,教士這才知道,這種舞蹈不同於喇嘛們的“査瑪”(一種以演述宗教經傳故事為內容的麵具舞),乃是來自於古老的白色薩滿,也叫白海青舞。白薩滿是草原的見證者和奧秘的守護人,他們可以與萬物溝通,由長生天最初呼出的氣息鑄就。隻有體內流淌著白薩滿血液的女祭祀才能跳出真正的査幹額利葉,求得神靈庇護、澆灌福氣,打開通向真正草原的大門。


    在這個時代,薩滿幾乎消亡殆盡,而薩仁烏雲的血統,正是最後一代白薩滿。難怪那些牧民對她頂禮膜拜,言聽計從,原來她的身份居然如此高貴。她跳起這一段已無人知曉的查幹額利葉,為這個草原上的動物園獻上來自遠古的祝福。


    “想不到,你居然是一個……呃,女巫。”教士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有些尷尬,畢竟在他們的詞匯裏,女巫不是什麽好詞,可他又想不到其他更適合的詞。


    薩仁烏雲沒生氣,她還挺喜歡這個描述的:“準確地說,我是這片草原的守護者,我會帶回迷途的羔羊,找到雲開之後的新月,指引有緣人看到真正草原的模樣,或者說他們心目中的神。”


    “你是說長生天嗎?”


    “不,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草原。我隻是個領路的人,能看到什麽樣的神祇和景象,取決於自己的信心。長生天也罷,佛祖也罷,上帝也罷,每個人都不同。”


    教士沉默起來,半天才開口道:“可我看到的,還是這座動物園。”


    薩仁烏雲笑了:“是啊,你可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我認識的傳教士裏,隻有你不務正業,不去建教堂,居然先建起了一個動物園。”


    教士狼狽地擦去胡須上的酒漬:“與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裏。”


    薩仁烏雲支起下巴,仰望天空:“你知道嗎?自從那天在草原上遇見你和那些動物以後,我回去就做了一個夢,裏麵有大象、獅子,還有你說的虎紋馬與狒狒。哦,對了,還有那條蟒蛇,它可真嚇人。我從前根本不會夢到這些。”


    教士不知該怎麽回答,他隻是怔怔地看著薩仁烏雲的側影,在落日下被映得極美。


    “我的媽媽是東蒙最後一位白薩滿,她跟我說過,夢是靈魂安居的帳篷,你心裏祈願的是什麽,靈魂在夢裏就是什麽樣……”她拿起酒壺,又啜了一口,把滿頭亂發撩到肩膀後頭。“你把它們帶到草原上來了,也帶進了我的夢裏。我想其他人來到這動物園以後,應該也會做同樣的夢。赤峰州這個地方,本來就匯聚了人類各種各樣的夢。我從前經常用媽媽教的法子,潛入他們的夢境去看。可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夢反會被你影響,這可真是太有趣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可以窺視別人的夢。他忍不住問道:“那你看到過我的夢嗎?”


    “你的夢?”薩仁烏雲不由得輕聲笑起來,她長袖一擺,把前方的景色畫了個圈,“你的夢不就已經在這裏了嗎?”


    此時黃昏已過,整個動物園被夜幕籠罩,彤雲厚積,今夜看不到星月,動物們都回到自己的屋裏。園內安靜如雨後的花園,火燭還未及點燃,深沉的黑暗一口一口地吞噬掉每一座館舍與院落。教士隻能看清布道堂的一圈晦暗輪廓,和拱門上的那一顆孤星。


    “可惜我的力量在城市裏是無法施展的,那是和草原截然不同的存在。你選的這片沙地很好,既在城市邊緣,也在草原邊緣,就像是黃昏一樣。否則我也沒法跳起査幹額利葉。”


    “所以出事那天,你才會請來沙格德爾幫忙?”


    “是啊,我的力量來自於自然,他卻可以操控人心。”說到這裏,薩仁烏雲忽然轉過頭,看向燈火通明的赤峰城內:“你似乎也有自己的朋友?”


    教士愣了一下,知道她指的是馬王廟的和尚們,遲疑地點了點頭。薩仁烏雲笑道:“他們啊,可是一群好玩的家夥。你看,赤峰這個地方,總能匯聚起一群有趣的人,包括你在內。”


    經過薩仁烏雲提醒,教士才隱隱發現,赤峰州似乎並不是個普通城鎮,這裏有最後一位可以窺夢的白薩滿巫女,有來曆不明的馬王廟和尚,還有一位瘋瘋癲癲的野喇嘛。傳奇和想象滲入它的肌理,同生共長,真實和虛幻糾葛一處,讓整個城市看起來更像是一則寓言。


    “哎?”


    薩仁烏雲突然發出驚喜的叫聲,她仰起頭看向夜幕,猛然抓住教士的手,往自己的麵上摸來。教士不明白她的意思,有點兒畏縮,薩仁烏雲卻毫不放鬆,很快教士的手指碰觸到了她高挺的鼻尖。


    指尖傳來一陣涼意,教士定睛一看,發現在兩人之間多了一朵晶瑩的白花。白花是六角形狀,在體溫的籠罩下倏然消融。但很快有更多的白花落下,紛紛揚揚,在兩人之間掛上一圈薄幕。


    初雪翩然而落,讓整個動物園更加靜謐和純潔。


    赤峰的冬季來了。


    薩仁烏雲翻身上馬,拍落肩上的雪花,對教士道:“有了這個動物園,從此以後,每一個赤峰人都會夢到不一樣的東西吧?謝謝你。”


    韁繩一抖,駿馬嘶鳴,她就這樣在雪夜縱馬離開,素白色的身影幾乎要和初雪融為一體。教士靠在象舍旁,和萬福久久凝望著她的背影,直到虎賁用不耐煩的吼聲把他們喚醒。


    雪落在孤星上,歌聲吹起了風。


    事就這樣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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