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自殺之後,他的母親倭文重說:“我兒做步人後塵的事,這是頭一回。”作為母親說這樣的話,顯然隱含了一種驕傲,這種驕傲是雙重的,首先是對兒子一生的肯定,她的兒子隻是在選擇如何死去時,才第一次步人後塵;其次是對兒子自殺本身的肯定,在這句貌似遺憾,實質上仍然是讚揚的話裏,這位母親暗示了三島由紀夫的自殺是與眾不同的。


    因為在三島由紀夫這裏,自殺不再是悄悄的、獨自的行為,他將傳統意義上屬於隱秘的行為公開化了。新聞媒體的介入,使他的自殺不再是個人行為,而成為了社會行為。三島由紀夫之死,可以說是觸目驚心,就像是一部傑出作品的高潮部分。在這部最後的作品中,三島由紀夫混淆了寫作與生活,於是他死在了自己的筆下。


    寫作與生活,對於一位作家來說,應該是雙重的。生活是規範的,是受到限製的;而寫作則是隨心所欲,是沒有任何限製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將他的全部欲望在現實中表達出來,法律和生活的常識不允許這樣,因此人的無數欲望都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在內心裏轉瞬即逝。然而寫作伸張了人的欲望,在現實中無法表達的欲望可以在作品中得到實現,當三島由紀夫“我想殺人,想得發瘋,想看到鮮血”時,他的作品中就充滿了死亡和鮮血。


    從這一點來說,三島由紀夫的寫作有助於他作為一個人的完善,使個人的雙重性得到了互相補充,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既當死刑囚,又當劊子手。”另一方麵,寫作使他的個人欲望無限擴張,使他的現實生活卻是越來越狹窄。對於其他作家來說,寫作僅僅隻是寫作,僅僅隻是表達隱秘的想法和欲望,他們的欲望永遠停留在內心裏麵,不會侵入到生活之中,在生活中他們始終是理性的和體麵的。可是三島由紀夫不是這樣,他過於放縱自己的寫作,讓自己的欲望勇往直前,到頭來他的寫作覆蓋了他的生活。


    就像他作品中美和惡的奇妙結合一樣,這種天衣無縫的結合讓人們無法區分開來。他說:“如果世上的人是通過生活與行動來體味惡的話,我則盡可能深深地潛沉在精神界的惡裏。”這句話其實是對惡的取消,人們通常隻是以生活和行動的準則來判斷什麽是惡,什麽是善。當惡一旦成為精神裏的一部分,往往就不知所雲了。


    三島由紀夫一再聲稱他對死、對惡、對鮮血淋淋的迷戀,在他的作品中,人們也經常讀到這些,誰都知道這是事實。然而,三島由紀夫與人們的分歧是如何對待這些,也就是站在什麽樣的立場上,通過什麽樣的角度來對待死亡、對待惡、對待鮮血。對於三島由紀夫來說,這一切都是極為美好的,他的敘述其實就是他的頌歌,他歌頌死亡,歌頌醜惡,歌頌鮮血。這就是為什麽他的敘述是如此美麗,同時他的美又使人戰栗。


    所以說,三島由紀夫混淆了全部的價值體係,他混淆了美與醜,混淆了善與惡,混淆了生與死,最後他混淆了寫作與生活的界限,他將寫作與生活重疊到了一起,連自己都無法分清。


    在三島由紀夫作品中,《憂國》這部短篇的重要性,一定程度上來自於他後來自殺所產生的影響力,作品裏武山中尉自殺的動機和自殺時的壯烈,與六年後三島由紀夫在市穀自衛隊總監室切腹自戕時幾乎一致。他驅車前往自衛隊時這樣說:“六年前我寫了《憂國》,現在又寫了《豐饒之海》,沒想到今天自己要實際表演了。真想象不出再過三小時我們就要死的樣子是怎麽樣的。”


    他說這番話時的輕鬆令人吃驚,他對待自己的死與對待作品中虛構人物的死沒有什麽兩樣,他既置身其間,又像局外人似的欣賞自己的自戕。他在自殺前所做的全部準備,就像是在構思一部新作一樣,情節如何發展,細節和對話如何進行,他都成竹在胸。他開車赴死之時,車子還經過他長女紀子的學校門前,他開玩笑地說:“在這種時候,如果是電影,就會配上一段感傷的音樂了。”


    他自殺的過程,由於《憂國》這部作品的對照,就成為了另一部作品。在《憂國》中,三島由紀夫給了武山中尉充分的時間,他的敘述從容不迫,在武山和新婚之妻麗子經過肉體的狂歡以後,三島由紀夫才讓他盤腿坐下,解開軍服,露出胸脯和腹部後,還讓他用左手不停地搓揉著小腹,讓他將刀刃從腿上輕輕劃過,來試探軍刀是否鋒利……然而後來的現實,卻沒有給予三島由紀夫足夠的時間,他對自衛隊隊員的煽動失敗後,他理想重振軍國主義的《檄文》遭到嘲笑後,他嘟囔著“他們好像沒怎麽聽我講話”,馬上解開了衣扣……與武山中尉相比,三島由紀夫的切腹自戕就顯得匆忙和局促了。


    這裏麵存在著這樣一個問題,武山中尉的切腹自戕是來自於三島由紀夫的敘述,而三島由紀夫自己的自戕隻能依靠別人的敘述了。在《憂國》裏,三島由紀夫對武山自戕的描敘充滿了熱情和歡樂,在這狂歡似的描敘裏,三島由紀夫迷失了自己,到最後已經不再是三島由紀夫在敘述《憂國》,而是《憂國》在敘述三島由紀夫了。因此,六年以後當他身體力行時,來自別人的敘述是不可靠的,這種新聞式的記敘掩蓋了三島由紀夫自殺時的真正感受。好在六年前,三島由紀夫在《憂國》裏已經對自己的切腹自戕做出了全麵的預告。事實上,三島由紀夫自殺時唯一可靠的敘述就是“關孫六”,這把17世紀精美的短刀。當他用“關孫六”切開腹部時,隨著鮮血的噴湧,他的敘述也就開始了。這時候,三島由紀夫與他六年前虛構的武山中尉合二為一,於是人們也應該明白《憂國》中的武山中尉究竟是誰了。


    三島由紀夫在自殺前,有兩件事不能完全放心,一件是《豐饒之海》英譯本在美國出版的事宜,另一件就是擔心自己的死會被掩蓋起來。他對自殺所引起社會反應的關心,與關心一部作品問世後的反應是一樣的,或者說他對後者顯得更為憂心忡忡,因為他最後的作品並不是《豐饒之海》,而是切腹自戕。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三島由紀夫作品中所迷戀的死亡和鮮血,終於站了出來,死亡和鮮血敘述了三島由紀夫。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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