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蘇府的敷衍, 相府內則熱鬧更多。大開喜筵, 官宦不絕, 送來的禮幾乎要從院子裏頭堆出來。


    蘇細被媒婆引著, 從喜轎上步下。


    隔著一層方巾, 她能聽到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大多是議論她身旁的顧韞章。說可憐如此風華人物,居然是個瞎子。瞎子還不算,又是個草包。真真是可惜了這副絕世皮囊。


    然後蘇細又聽有旁人說她。一個外室生的庶女, 不僅進了蘇家門, 居然還嫁入了丞相府, 簡直就是野雞飛上枝頭變鳳凰,魚躍龍門,雞犬升天。


    不過再多言辭, 在左丞身穿公服出現在喜堂之上, 給顧韞章撐腰時, 眾人皆閉上了嘴,並換上熱情洋溢的笑, 喜氣洋洋的恭賀左丞大喜。不過也有人拍馬屁拍到馬腿上。


    “今次春闈,二公子定能蟾宮折桂, 獨占鼇頭。不過今日怎麽沒見二公子?”


    顧服順斜那人一眼, 並未搭理。幸好旁邊又有人上前來恭賀顧家大公子大婚之喜, 顧服順這才又重新掛上笑臉。


    今逢大喜,顧服順又吃了酒,一臉的紅光滿麵,回禮道:“同喜, 同喜。”


    左丞這般人物,平日裏都是碰不著的,如今難得有此機會,眾人更是殷勤。一瞬時,這場婚宴似乎對轉的主角,眾人對顧韞章和蘇細的關注,皆轉移到了顧服順身上。


    如此一來,蘇細不知為何,反倒鬆了一口氣。


    喜堂上熱鬧非凡,顧韞章雙目失明,由路安在前頭引路,走得極慢。


    蘇細也隻能放緩腳步,慢吞吞隨著他走。


    蘇細垂目,隔著一方帕,視線所及之處,是男人穿著皂朝靴的腳和那柄翠色盲杖。


    雖前頭有人引著,但顧韞章手中盲杖卻不停。敲敲打打,甚至差點戳到她的喜鞋。


    蘇細抬腳,朝那盲杖輕踢一腳,提醒這廝身旁還有她這麽一個大活人。卻不想顧韞章似是疑惑,又將那盲杖移過來敲了幾下,正抵著她鞋尖,擋了她的路。


    正此時,蓋帕又作亂,擋了蘇細視線。蘇細不防,腳步一亂,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她趕緊拽住手中紅綾。正牽著紅綾另一端的顧韞章被蘇細的力道一帶,也跟著腳步一亂,兩人跌跌撞撞的擠成一團。


    “娘子。”素彎趕緊扶住蘇細。


    蘇細抬手穩住自己頭上的翟冠,聽到周圍傳來細細碎碎的笑聲,道:“果然是個瞎子。”


    蘇細蹙眉。她原本以為顧韞章雖是個瞎子,但在左丞庇護之下,好歹有些臉麵,卻不想處境如此艱難。


    這樣一想,蘇細竟覺得這人還有幾分可憐。她心中升起一股憐憫之心。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此情此景,與她寄蘇府,寄楊氏籬下,又有何不同?


    蘇細暗自攥緊手中紅綾,指尖輕動,扯了扯。


    旁邊沒有動靜,蘇細想,這呆子果然不懂她在做什麽。


    突然,那邊紅綾也傳來幾分力道,輕輕的,帶著紅綾細膩的絲綢觸感在掌心滑過。就像是男子在安撫於她。


    蘇細一怔,不爭氣地紅了臉。


    “吉時已到,一拜天地……”喜婆的聲音穿透喜堂,在眾人的恭賀聲中,蘇細與顧韞章拜完了天地。


    蘇細被引入喜房。


    顧韞章身子不好,不能多吃酒,顧服順便替他擋了酒宴,直接讓他也去了喜房。


    顧韞章在京師內雖未有什麽至交好友,但總有些人鹹吃蘿卜淡操心想看笑話。幾個紈絝子弟吃了酒,紅臉關公一般隨顧韞章一道入了喜房,東倒西歪推搡過來,嚷嚷著說要鬧洞房。


    一紈絝道:“顧大公子,快些揭蓋頭,讓我們瞧瞧你這新婦吧!”


    “是呀,兄弟們可都等著呢,若是不好看,兄弟們可立時就帶你去青巷瞧好的!哈哈哈……”


    此話一出,眾紈絝爆發出一陣嘲笑。


    顧韞章手拿玉如意,指骨纖瘦,膚色白皙,甚至比那玉如意還多一分溫潤。


    他站在蘇細麵前,隻淡淡與那些紈絝子道:“新婦雖貌比無鹽,沒甚姿色,但既已娶,自當一生一代一雙人。”


    一個瞎子,居然敢說什麽“一生一代一雙人”。紈絝子們登時“哈哈”大笑起來,並嘲諷言:顧韞章一個瞎子,確實隻能娶一個醜婦來“一生一代一雙人”了。


    “顧大公子,正所謂這醜媳婦還要見公婆呢。就算再醜,你也不能藏著掖著,將人日日關在屋子裏頭,悶在這方蓋帕之下呀。大家說對不對?”


    “對,對,快掀蓋頭讓咱們瞧瞧這無鹽女……”


    哄鬧聲中,顧韞章麵色不變,隻抬手舉起玉如意,輕輕往前一挑。


    文王百子錦袱被掀開,露出端坐在喜床之上的女子。喜房內的汙言穢語頓時消失無跡。


    花顏雲鬢,桃腮杏麵,華容婀娜。美人一身豔紅喜服,灼若牡丹,皎若朝霞,鮮活的仿佛畫壁之上的仙女騰飛而下。蘇細抬眸,美目輕動,唇角勾笑,波光流轉之際仿若星辰如海,仙河沉溺。


    一眾紈絝子皆愣了神。他們呆呆站在那裏,盯著蘇細,喉嚨裏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似得。


    蘇細抬手,撥開鬢角碎發,一舉一動,妍姿俏麗。她臉上敷一層薄薄胭脂,口脂鮮紅,更襯膚白。瞧見房中數人,那淺薄的紅暈立時從瓷白肌膚上如桃花般漾出。風流媚態,世間難尋。


    女子以帕掩麵,望向站在自己麵前,手中還拿著玉如意的男子,輕啟朱唇,喚他,“大郎。”這嬌嬌軟軟的一聲,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幾乎酥了人筋骨。


    而縱觀整間喜房,隻有顧韞章一人麵不改色心不跳,甚至還慢條斯理的將手中玉如意遞還給路安,並叮囑道:“別摔了。”


    站於一旁的紈絝子伸手抹了一把嘴,呐呐道:“這,這真是……”


    “新婦貌醜,驚嚇各位。”顧韞章拱手作揖致歉,十分誠摯。


    路安拿著手中玉如意,小聲提醒,“郎君,錯了,人在您右邊。”


    顧韞章十分流暢地轉了身體,繼續拱手作揖。


    紈絝子們一臉呆滯的回禮,一邊回,一邊盯著蘇細看,吃了酒的身子軟綿無力,幾乎要軟倒在地。


    這還貌醜?若此乃無鹽,那這世上就沒仙女兒了!


    “時辰不早,諸位公子們請吧。”


    一群紈絝子幹看吃不著,被媒婆客客氣氣請了出去,臨走時抻著脖子還想再看,“砰”的一聲,喜房的門頓時被關嚴實。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紈絝們深覺可惜,如此美人,居然就那麽給了一個瞎子。


    喜房內,媒婆趕緊端了合巹酒來。


    暈黃紅燭之中,男子端著手中酒杯,微微垂首,那覆著白綢的雙目在燈色中似乎氤氳化出一點淺淡輪廓。有那麽一瞬,蘇細竟覺得他正望著她,透過那白綢,望進了她眼底,望進了她心裏。


    蘇細下意識心頭一慌。她免不了突然開始胡思亂想,如果揭下這白綢,後頭會是一雙怎樣的眼?


    媒婆站喜床旁,唱道:“娘子,郎君,共飲合巹酒。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蘇細心慌意亂,仰頭便飲,被嗆了一口,臊得麵頰通紅。身旁似乎傳來男人輕笑聲,但蘇細抬眸看去時,便見男人又是那副波瀾不驚,無悲無喜之相。


    蘇細止了咳嗽,把玩手中酒杯,輕輕摩挲,歪頭看向顧韞章,“你當真覺得我貌比無鹽?”


    顧韞章敲著手中盲杖,尋一處椅坐下,在距離蘇細一丈遠處點頭道:“嗯。”


    蘇細瞪向顧韞章,卻不知該辯解什麽。這禍根是她自個兒種下的,是她自個兒假扮小廝說蘇家小娘子貌比無鹽,性格惡劣,猶如母夜叉在世,故此也怪不得顧韞章如此以為。


    “那我現下告訴你,那都是旁人胡謅的。我生得貌美,性子賢良……”說到這裏,蘇細見顧韞章依舊是那張冷冷淡淡的臉,便忍不住道:“良妻貌美,賢良淑德。你就不想說些什麽嗎?”


    顧韞章沉吟半刻,“大致是……妄想成真吧。”


    蘇細:……這話我聽著耳熟到想揍人。


    蘇細氣得咬緊一口小銀牙,霍然站起身,還未說話,那邊男人卻突然站起道:“今夜我睡書房。”話罷,便敲著手中盲杖,一步一挪的出去了。


    蘇細瞧著他的可憐樣,那股子氣憋在心口,抬手就將掛在金鉤上的牡丹繡帷給扯了下來。卻不防勾到了指甲,疼得一哆嗦,立時甩手輕呼。


    站在外頭的素彎見顧韞章走了,略思半刻,推門進來,小心翼翼的詢問,“娘子,怎麽了?”


    蘇細胡亂將散亂在自己麵前的牡丹繡帷推開,道:“取我的琵琶來。”


    ……


    夜半,平日裏寂寥安靜的青竹園內霍然響起一陣琵琶音。


    蘇細身穿嫁衣喜服,端坐於院內石墩之上。青竹瑟瑟,皎月漣漣。美人懷抱琵琶,青絲如雲,抬手撥片,一曲愁起,婉轉淒涼,音落飄零,在聒噪笙歌之中,更添惆悵。


    路安替顧韞章抱了被褥鋪疊在書房榻上,見自家郎君立於窗前,唇角含笑,也不知在瞧些什麽。


    “郎君?”路安走近,聽到那陣琵琶音,悲愴無望,聲聲切切,在青竹瀟瀟之中荒涼無依。


    路安不明,“郎君,這彈的什麽呀?如此大喜的日子,奴才怎麽覺得這聽著,聽著想哭呢?”


    顧韞章道:“曲終,魂斷。此乃斷魂曲,愁腸百轉,自然會想哭。”


    “斷魂曲?郎君?這,這大喜的日子,誰彈這個啊!”路安嚇得麵色慘白,“看奴才不好好教訓教訓……”路安一臉怒容地擼起袖子就要出書房,便聽顧韞章道:“是你女主子彈的。”


    路安把袖子放了下去,讚道:“彈的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一首斷魂曲送給大郎。


    這篇文我寫的好艱難,我的智商很努力了,請大家不要嫌棄它。乖巧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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