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正平一提醒,夏芍藥還真想起來有這麽一回事兒。


    她一向忙著,家裏老父病著,還要侍疾,裏麵人情來往也不能斷,更有花圃的事兒也得管,花市上的鋪麵也得過問,就把三個月前撿的這麽個人給忘到了腦後。


    彼時夏南天病的昏昏沉沉,她百般的想轍,病急亂投醫,還要抽出空來就往報國寺去祈福,為著的卻是各處醫館大夫請了無數,夏南天不見起色,獨報國寺的道靜法師醫術高超,在洛陽城裏都是有名的,隻外出遊方未歸,她這才一趟趟的往報國寺跑。


    那一日在報國寺等了一日,心情低落,素齋也無心食,隻灌了兩碗清茶,坐著馬車回來的時候,在半道上便遇撞上了個病臥道旁的。


    趕車的還道:“不會是撞上了個死人罷?”既不是初一十五,天色又晚,趕著回城的人家早已經走了,若這個人真是活的,怕早被人救回去了。


    素娥已經嚇的抖抖索索了,夏芍藥卻讓車夫下車去瞧:“若還有救,就伸一把手,若真是沒得救了,回去以後就往官府報一趟。”


    車夫乍著膽子下車去瞧,見那人身上衣衫已經髒的瞧不出本來的樣子,頭發打著結,遮了麵,也不知道多久未曾沐浴過了,靠的近了,差點讓他身上那股子怪味兒給熏吐,又酸又臭還有股隱隱的膿血味兒,摸一摸胸口,倒還有口熱呼氣兒。


    夏芍藥便讓跟車的將人給抬到了車裏,她心裏有事,也不曾細瞧那人眉眼,隻當為老父積福。馬車還未到莊上便下起大雨來,索性到莊上避雨,讓莊上小廝將人抬到了下人房去瞧,結果與府裏出來尋她的仆人撞到了一處,道是夏南天不行了,召她急急回去。


    她哪裏還管旁人死活,等回去了足有兩三日守著出去多入氣少的夏南天,等他緩過來,夏芍藥哪裏還記得此節。


    要賣的花兒全裝上了車,夏正平便讓其餘小廝退下,獨指了那個瘦高個兒的道:“你過來給姑娘磕個頭,能不能留在莊子裏,還得看姑娘的意思。”


    當初是夏芍藥將人留在莊子上的沒錯,這些日子看著他也無處可去,又老實肯幹,夏正平便將人暫時留了下來,既要長期留下來,自然還是要讓夏芍藥點頭。


    夏芍藥帶著丫環去了莊上正堂,夏正平便特特引了那人一路相跟著過去了,他卻是個知禮的,知道這是個小娘子,竟然也不抬頭去瞧,隻規規矩矩低著頭盯著麵前方磚,等著夏正平發話。


    等夏正平提起這便是救過他的主家,他也不曾跪下磕頭,隻拱手作揖,便算是謝過了夏芍藥的救命之恩,隻急的夏正平朝他使眼色,眼睛都快抽了。


    他卻依舊低頭眼神隻在腳下三寸方磚上頭,倒好似那青磚地生出了朵芍藥花來。


    夏芍藥心裏有事,見到這麽個人,便先緩緩問及來曆:“小相公家在何處家中可有父母兄弟?怎的我聽平叔說你竟然想要留在這裏,我這裏俱是賣了身的下人,卻自來不收良民的。”


    那人開口,卻是一把磁沉的好嗓子,“在下寧景行,家裏自小父母雙亡,家財教叔伯占了,再無立足之地,這才流落到了這裏。隻求姑娘賞口飯吃,卻不能賣作奴身的,不然也對不起黃泉地府的人。”


    夏芍藥內心一歎,倒生出點同病相憐來,又問:“你可曾讀過書識得字?”


    寧景行點點頭:“倒是讀過幾日書,識得幾個字。”


    當著夏正平的麵兒,她不好說什麽,隻催促了夏正平:“平叔才不是說要將花圃這個月的帳冊拿來我瞧嗎?不如這會兒就去理一理送過來。”


    夏正平卻是知道自家這個姑娘主意大,往花圃裏留人也要謹慎,不能放了有壞心的人進去,而且頂好是拿捏住了,隻這一條便須得是簽了身契的。


    寧景行卻又有些難辦了。


    他自去了,夏芍藥便道:“你抬起頭來,讓我瞧一眼。”


    這話卻有些嚇人了,就算街上行走的女娘們自來不是捂的嚴嚴實實,卻也沒道理叫個少年郎君抬頭給自家瞧的。


    她說的這般無禮,寧景行竟然也真的抬頭給她瞧,似乎夏芍藥並沒說什麽出格的話。


    夏芍藥再想不到,自己隨手撿回來個人,容貌竟然不俗,眉n英氣,黑沉沉的眸子裏也不知道壓著多少故事,卻通瞧不出來一絲憤懣怨恨,隻淡漠似雪,倒是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兒。


    說不定連自己的命都不大在乎,不然對著救命恩人夏芍藥,怎麽著也應該跪倒行大禮的。


    夏芍藥肚裏來回思量,油煎水滾一般,隻盯著他打量,他也就坦坦然立在那裏任她打量,忽聽得她問起:“你家裏可曾訂親或者成親?”


    寧景行不意她有此一問,待眼角的餘光瞧見她身邊丫環驚住了的眼神,依舊立在那裏任她瞧,嘴裏的話卻一點也不打磕巴:“自小訂過一戶的,後來就退了親。”


    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唇角邊劃出個譏誚的弧度來。


    忽聽得夏芍藥直通通道:“你既頭無片瓦,又無父母兄弟,無處安身立命,不如我招了你入府,做個上門女婿如何?”


    她問出來這話,麵上一絲羞意也無,就連思慕少年郎君的情意都尋不見,平靜的直似個談生意的商人,正在冷靜的盤算各方利益,目光直逼寧景行的麵上,見他略一遲疑,似乎教這麽大膽的女子給嚇住了,待見了夏芍藥神色,便隻簡簡單單回一個字:“好。”


    “姑娘――”素娥給嚇的呆住,當場便流下淚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家姑娘,何至於要委屈到招個家無恒產的落魄子弟進門?


    夏芍藥在她麵上掃了一眼,忽微微一笑:“這是喜事,還不回府去準備著,在這裏哭什麽?”說是喜事,她麵上卻無半點喜意,若不是寧景行聽莊上小廝閑磕牙,說夏府止得一個姑娘,正當妙齡,主理家中之事,還當她這是替姐妹招贅呢。


    等到平叔捧著帳冊前來,聽說了這一樁喜事,也是驚的目瞪口呆,猶自喃喃:“這可怎麽好?哪能定的這般草率?”狠狠瞪一眼立著的寧景行,恨不得劃花了他的臉。


    ――定然是他這張臉讓姑娘意動的。


    寧景行既然應了下來,便要跟著夏芍藥回去的,他身無長物,不必回去收拾行李,夏芍藥便讓他在旁等著,自己接過夏正平遞過來的帳冊,十指翻飛,一手撥算盤一手翻帳冊子,飛快將這個月的帳冊核對了一遍。


    她的手指纖長,撥起算盤來煞是好看,寧景行便想:她這手底下的功夫卻非一日練就。不覺間便盯著她撥算盤的手出了神,倒教素娥在心裏狠狠記上了一筆:原來方才都是裝的,這會兒便露出本性來了,卻原來也是個輕浮的!


    倒窺著空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寧景行被丫環瞪了一眼,也沒什麽反應,似對素娥的眼神毫無所覺。


    夏芍藥帶著素娥出去,卻又多帶回來了一個人,在夏府裏頓時炸了鍋。


    她給寧景行安排了院子,就在她院子的隔壁回雪堂裏,又安排了婆子小廝去侍候,不獨衣食讓人打點,還派了人去請大夫來給寧景行診脈。


    這番動靜鬧下來,靜心齋裏旁的婆子仆從都曉得了,獨獨不告訴臥病在床的夏南天。


    老仆華元還特特將素娥叫了出去打探了一番,一老一少對坐而歎,都愁的不行。


    “姑娘這是叫外麵人逼急了,但終身哪裏能這樣草率?”


    素娥愁的都快哭了:“姑娘自來是個主意大的,這事兒恐怕隻有老爺能阻止,華叔的話她也不一定能聽呢,何況是我的。”


    華元半晌無言,最後打起精神道:“我這就去瞧瞧那姓寧的,如果不是包藏禍心的,說不得這事兒還真隻能這麽辦了。老爺可一心巴望著姑娘成親的。”


    夏芍藥對華元與素娥私下的舉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華元去回雪堂相看寧景行。又聽聞侍候寧景行的來報,他倒是個心寬的,仆人端了飯上來,提箸便吃,提了水來,脫了便沐浴,就連衣衫鞋襪奉了新的上來,也便接了過來,穿戴停當,倒真似回到了自家一般自在隨意。


    這倒讓夏芍藥失笑出聲:“傳話過去,他若是在房裏悶了,也可去園子裏逛一逛。”他既然自在,她倒要看看,是不是真自在。


    先前替他診脈的大夫說過,他身上的傷也好了,並無什麽大的毛病,隻將養一段時日調理過來就好了,這才讓夏芍藥放下心來。


    她可不想招一回婿,倒招個病歪歪的人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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