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呼嘯,吳真半夜醒來,早已了無睡意,於是披衣而起,站在窗前,從窗欞間窺望天地。外界仍是黑暗一團,吳真忽然警覺起來,略感不適,覺得後背有燒灼之感。回頭即見一雙晶亮冰冷的眼睛向自己走來。正是冷春秋。


    吳真道,冷兄,難道一夜未睡?


    正是。方才你忽然回頭,讓我有餓狼回顧之感,看來你修煉《黃庭經》結手印雖然隻有一天時間,卻已經讓自然之靈敏上身。可喜可賀!


    對冷春秋的讚揚,吳真心裏猛然一醒,剛才隻感覺後背有燒灼之感,即是被人注意之時的靈敏反應。看來修仙之路開啟了第一步。


    在黑暗中二人不在說話。


    黑暗中,有東西輕飄飄落在吳真臉上。是雪花,一片兩片三片四片……


    漫天紛紛揚揚早已經下起了一場大雪。


    吳真想起流浪以來,自己睡過荒野、睡過橋洞,被大風吹過,被大雨淋過,被冷雪凍過,被人嗬斥過,被人打罵過,被道士騙過,被僧人欺侮過。一生所遭遇的白眼、輕視、唾棄何其多也。曾經想過,無數次在夢中呼喚自己的父母,無數次在病中希望得到溫暖,哪怕是伸過來的一雙手,遞過來的一杯水……沒有,什麽也沒有。


    吳真默然,雙眼中含著淚水,卻不讓淚水滑落。


    如今,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在哪裏,千難萬難一定要去尋找。冷春秋用肩膀碰了一下吳真的肩膀,吳真的淚水滾落。


    冷兄,吳真問道,你如何知道病梅先生會春秋劍法?吳真趕忙用話語打岔,即使如此親近的朋友,他也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冷春秋道,你可知道孔子?


    知道。


    你可知道,孔子是武林高手?


    不知。


    冷春秋道,世人誤會夫子已經數千年,可悲可歎的是,夫子的真麵目或許隻在我異家能夠流傳吧。


    一聲歎息。


    人對人的誤解,從來如此,人對聖人的理解全由取舍而來。有利就取,無利即棄,上位者尤其如此,至於夫子的真麵目,誰會在乎呢。冷春秋慨然道,吳真此時卻對冷春秋有了全新的認識,原來這個冷酷的家夥也有動心的時刻。


    冷春秋道,孔子是晚周戰國諸子之大宗師,孔子及其學徒即為儒黨。孔子並非一介空談之布衣先生,實是政治家、軍事家、武術家。孔子門徒三教九流,有三月不違仁的顏回,有近乎痞子的子路,有江洋大盜顏涿聚,有曾經受刑之人漆雕開。儒黨之中有一個好勇任俠的團體,黨內稱之為“六藝衛”,夫子自創春秋六藝劍法,六藝衛的弟子習文也習武,既負責傳承孔門的武術,又保衛孔子的安全。


    吳真道,何為六藝?


    六藝是禮、樂、射、禦、書、數。禮者,禮節也,含五禮,吉、凶、賓、軍、嘉;樂者,音樂也,含六樂: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古樂;射者,射箭也,含五種射技,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禦者,駕駛技術也,含鳴和鸞、逐水車、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書者,書法也,含書寫、識字、作文,六書含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數者,理數、氣數也,含運用方法時的規律,即陰陽五行生克製化的運動規律;禮者,禮節也,含五禮:吉禮、凶禮、軍禮、賓禮、嘉禮。學此技能,怎麽能夠成為腐儒,無一不是經世致用的學問?


    我流浪之時,曾看到過孔子畫像,覺得此人圓腦寬臉,腰間佩劍,兩手當心,身體略向前傾,有些彎腰駝背。


    不假,夫子身體高大,當時號稱“長人”,上半生長,下半身短,合五尺六寸,221.76厘米;身體前傾,是古人所謂的龜背,是恭敬如儀;夫子佩劍,隻因他是軍人世家,前輩都是赳赳武夫,夫子挽得強弓,射得好箭,馴得烈馬,駕得戰車,做得好詩,寫得好文,搞得外交,理得好財,學問如海,又能知行合一。倘若隻文不武,門下弟子怎能有江洋大盜,又怎能在門內成立“六藝衛”,隻可惜。


    可惜什麽?


    夫子死後,儒分為八,又稱八儒,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此之後,夫子所創的“春秋六藝劍法”開始在孔門中分散傳承,如今天下,懂得全部劍法的已然不多。漆雕氏即漆雕開,傳承“春秋六藝劍法”最多。


    病梅先生呢?


    他的劍法來自文昌帝君,卻也隻會兩套,人稱“春秋兩儀劍”。


    冷春秋轉身麵對吳真,道,吳兄,我拿才子鬥,就隻為吳兄能夠學得“春秋兩儀劍”。


    其他失落的劍法,都在何處?


    我卻不知,孔門傳承中,想必有其他劍法的下落。


    吳真聽冷春秋一番談論,增長了太多的知識,有很多從前聞所未聞。不禁神往於孔子的學識。甚至心想,如果當世真有孔子這樣的老師,自己一定早早尋到,拜倒在他的麵前,將夫子的一言一行全部記錄,貫通孔門六藝;繼而又是失落,現在魚腸劍雖然在手,隻是知道春秋兩儀劍可以向病梅先生學習,其他劍法呢?他們又在何方?何時才能踏上解救父母的白頭山之路?


    冷春秋原道,吳兄,我信你。


    信我什麽?


    冷春秋不再多言,一雙晶亮冷酷的眼睛望向吳真,轉身,走入黑暗,在那一瞥之間,吳真在那雙眼中讀出了溫暖和信任。


    其實,黑暗中,還有另一雙美麗的眼睛此時在盯著吳真。吳真雖然注意到了,卻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不知道以何相對。父親選擇修真之路,與母親結合,如今被困;自己也選擇了修真之路,修真即要斷絕情欲,自己為了得到魚腸劍,卻送給了樊於美一件玉佩。自己當是交換魚腸劍的禮物,樊於美會不會把它當做定情信物呢。還是我這個窮小子瞎想。


    背後灼熱。


    吳真接過一片雪花,仰起頭,落在臉上的雪花,化成亮晶晶的水珠,冰涼,清醒。他索性走出去,雙腳采在雪地,咯吱咯吱的聲音從腳下傳來,自從開始修煉《黃庭經》,溫暖從丹田彌漫全身,反倒不覺得分外寒冷。


    此時,漫天的大雪仍在紛紛揚揚,它們不必知道每個人的心思,隻管從萬仞高空飄下,在風中飄舞,最終落向地麵。


    天很快就會亮起來,不知道急忙忙趕回去的病梅先生,遇到了什麽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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