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絲毫不顧及在這裏動用魔元的反噬之力, 拉開葉懷遙之後, 毫不猶豫地撲入火中, 不管溫度灼燙,一把拽住葉識微的手臂。


    葉識微用力掙紮, 厲聲道:“我們之間的事,用不著你插手, 滾開!”


    他此刻聲色俱厲,身上的服飾一變,竟成了臨死那一天的穿著, 與此同時, 容妄和葉懷遙也恢複了原本外貌。


    幻境, 馬上結束。


    火焰順著葉識微身上向著容妄蔓延,容妄卻對灼燒的疼痛以及他的話充耳不聞, 硬生生將葉識微強行從大火中提了出來。


    隨即,他手上魔元運轉,並指劃下,已經將葉識微身上的火焰盡數壓滅, 掌心力道一送,將他推到了安全之處。


    幻境不住扭曲,流光暴躥,眼看出口就要徹底封閉。


    葉懷遙被容妄拽回來,剛要上前,就看見了這一幕。他顧不得再深究容妄突然的舉動,左手將浮虹化劍擲出, 卡住不斷收縮的出口。


    他則瞬間移動到容妄身邊,抓住他肩膀,喝道:“走!”


    容妄揮袖一拂,布帛撕裂一般的聲音響起,漫天的火浪被掀翻在身後,兩人從火光中衝出來,轉瞬脫離幻境,重新站在了那一片草地之上。


    容妄身在幻境當中,功力受限,又強行與幻火抗衡,出來之後難免受到了些許反噬,咳嗽兩聲,沒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


    葉懷遙一把將他攙住,無言片刻,輕聲道:“傻子。”


    真正的葉識微早已經死了,剛才那個不過是幻影,這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


    葉懷遙自己都已經放棄了,但他知道容妄為什麽要奮不顧身地去救一個幻影,因為那是他弟弟。


    因為這個傻兮兮的魔君覺得,即使是個影子,讓葉懷遙看見他被救出來了,也能稍微開心一點。


    所以他就用自己的一身火傷加上魔元反噬,來換這點開心。


    聽得他這句帶點無奈的打趣,容妄轉過頭,衝著葉懷遙笑了一下。


    他眉目生的冷淡憂鬱,唯獨笑起來的時候能看見小時候的影子,有點純澈的甜意,似乎被罵了句“傻子”很高興。


    葉懷遙搖了搖頭,懷疑容妄笑的這樣美滋滋,根本就是沒聽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他見對方身上受了幾處火傷,傷處起了燎泡,便伸手要去碰一碰,反倒被容妄反過來扣住,輕輕將兩指在腕脈上一搭。


    “你是不是受內傷了,讓我看看。”


    他應是怕葉懷遙對這個動作有所排斥,稍稍感受了一下就放開手,說道:“剛才的幻境中有你的心魔,現在你靈息有點亂,應該好好歇一會。”


    葉懷遙搖了搖頭,從乾坤袋裏找出一瓶藥膏,幫容妄檢查身上被火燒出來的傷處,忍不住輕聲感歎道:


    “所以說人活著呢,真得與人為善,少結仇怨——世事實在是太無常了,這冤家對頭都能變成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還有什麽事是不能發生的?”


    他抬手,學著自己小時候那樣,用指關節敲了下容妄的額角,玩笑道:


    “魔君呐,連我的心魔你都知道,那麽我可需要將你殺人滅口?”


    容妄道:“其實在瑤台那件事發生過後,我就以為你會這樣做。如今看來,倒像是我多撿了好些年的便宜。”


    葉懷遙沒想到他居然主動提起這件事,一時語塞:“喂,我說你——”


    容妄笑了一下,柔聲道:“是我忘形了,胡言亂語,你別在意。”


    他轉而歎了口氣,說道:“咱們之間的每件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恐怕還真是非得死了才能全部忘記。我有的時候很盼望你也對跟我有關的事情這樣上心,但終究是我倒黴,好像你跟我在一塊,就沒碰見過好事。”


    容妄這話說的實誠,還真是讓人難以反駁。兩人少年相識,情分甚深,彼此也有過不少年少時最單純快樂的回憶。


    隻是這回憶中伴隨著亡國、離慟與死別,誰也沒錯,但命運總是弄人。


    容妄道:“所以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提醒你比較好。就比如當年,要不是我這個拖累,葉識微也不會出事,無論是真實的還是幻影,我就是死也不想再叫你難過一回。”


    他薄唇風目,鼻梁挺直,皮膚蒼白,生就一副淡漠薄情的眉眼,說話時的語氣也一直平平淡淡,直到此時,才忍不住帶出了些微失落迷惘:“終究,是我……”


    葉懷遙道:“實在聽不下去了。瞧瞧咱們堂堂魔君,說出去能把半個修真界嚇一跟頭的名號,竟然成天的賣乖裝可憐。是你什麽呀?什麽都是你幹的,真是好厲害。”


    容妄聽他這樣調侃的語調,心情也不由明朗些許,笑著搖搖頭:


    “既然不許別人獨自將責任攬去,那麽能讓另半個修真界抖一抖的明聖,應該也不會為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斷在心裏責怪自己吧?”


    葉懷遙笑道:“所以你是在轉著圈子寬慰我嗎?多謝了,對於我來說,這自然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周圍的風景也在發生著緩慢的變化,光禿禿的樹梢上逐漸染上了一層淺淡的綠意,地上的小草緩慢抽芽,天色倒是漸漸有些暗了。


    葉懷遙用手在自己的眉心處抹過。


    容妄本來還想說什麽,見狀又把話收回去了,說道:“下一個幻境不知道又會是什麽地方,你也累了,睡一會吧。”


    葉懷遙確實有些疲憊,以他的本事,幻境雖然不會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更不能藉由區區心魔就將他困住,但追溯不想回憶的往事,耗神是一定的。


    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又會遇到怎樣的場景,就算是為了更好地應對,也該好好休息,養足精神。


    葉懷遙道:“好,那你也歇一歇罷。”


    他把後背靠在一顆粗壯的大樹上,進行短暫的休息。


    曾幾何時,在容妄麵前,就算是處於清醒狀態之下,他都時時刻刻警惕著,不敢有半分掉以輕心。而現在,葉懷遙竟然能十分放心,幾乎是剛剛合上眼睛,就睡著了。


    隻是即便這樣累,他睡的也終究不大安穩,接連做夢。


    夢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夢境有時候可以令人忘卻煩惱,但有時,也會讓一切故作出來的雲淡風輕都褪去偽裝。


    大概是他人雖然睡著了,思緒卻沒停下,在腦子裏麵翻來覆去。


    一想到葉識微沒被自己這個當哥的護住,小小年紀就沒命了,葉懷遙就覺得心髒抽了筋一樣的疼。恍恍惚惚當中,總好像看見父母和弟弟一塊衝著自己招手。


    但浮光掠影般的片段一閃,轉眼又是玄天樓的眾位師兄弟們圍在自己身邊,兵荒馬亂與日常笑語交織,將他被劈為兩半的人生摻雜在一起,將整個夢境攪亂的光怪陸離。


    葉懷遙的眉頭逐漸皺起來,朦朧中覺得仿佛有人伸手過來揉自己的眉心,他便本能地抓住了那隻手。


    對方似乎遲疑了一下,跟著也反握住他,熟悉的感覺湧上,又讓人放下了戒備。


    “識微。”葉懷遙迷迷糊糊地說,“對不起。”


    他在幻境當中那樣狠心決絕地將弟弟甩在身後,此時卻將人抓的那樣緊,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容妄被當成了葉識微。他看著自己被握緊的手歎了口氣,在這一刻隻能感覺到心疼。


    他溫柔地拂開葉懷遙的額發,抱著他靠在自己肩頭,輕聲道:“沒關係,不怪你。”


    真正應該怪的人,是他。


    生來晦氣,刑克親友,連自己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都會連累。


    容妄想起自己的少年時。


    他這一輩子命數孤苦,顛沛流離,生命中的痛苦遠遠大於歡樂。


    但相比起來,楚昭亡國之前,他的生活雖然困頓,總還是有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沒什麽本事,不過葉懷遙在身邊。


    結果一朝國破,生生將葉懷遙的人生劈成了兩截,他又何嚐不是一樣。


    原本不過是敵國來攻,楚昭繁華,兵強馬壯,上至國君,下至百姓,都並未放在心上。


    誰料想戰事剛起,軍中便發生了莫名其妙的瘟疫,乃至於楚昭一方節節敗退。而後幾處城池複起地震水災,雪上加霜,終至亡國。


    翊王和翊王妃均殉國而死,離死之前,費盡心機才保住了兩名兒子,令暗衛護送葉懷遙和葉識微兩兄弟出城。


    容妄同樣也跟隨在側,可惜還沒等他們離開京都,身邊守衛便已經死了個幹淨,是葉懷遙帶著他和葉識微找到出路,這才一路且殺且逃,離開了楚昭國。


    此時到處都是流民亂軍,三個半大孩子身份敏感,本想趁亂翻牆進入鄰城,不料正趕上守城將領下令放了一陣亂箭。


    容妄和葉識微都不怎麽會武,本來靠葉懷遙先一步上去之後用繩子將他們吊上,結果這樣一來,繩子斷裂,兩人都墜下了城牆。


    當時,葉懷遙隻來得及抓住其中跟自己距離較近的那一個,便是容妄,葉識微因此而死。


    後來,容妄常常想,如果當時沒有他,葉識微就不可能死。


    或者……如果當時葉懷遙有時間猶豫那麽片刻,看清楚兩人的臉,被放棄的人會是他。


    也本來就應該是他。


    但哪怕憋的心髒脹痛,胸口發疼,這話容妄也沒有向葉懷遙說過。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所有毫無意義的言辭都顯得蒼白而矯情。


    他知道葉懷遙隻會比自己更自責更難過,所以並不想讓對方再去耗神安慰自己。


    兩人將葉識微埋了之後繼續走,昔日在宮中指點葉懷遙武藝的師父與玄天樓有一些交情,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帶著信物往玄天樓去。


    葉懷遙也一直沒說什麽,他甚至沒掉過一滴眼淚。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帶著容妄趕路、吃飯、休息。


    直到有天下了大雪,兩人正巧走到了半山上,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個山洞過夜。


    葉懷遙本來抓了一頭小鹿,結果看見鹿媽媽尾隨而來,沒忍心下手,便又將它們都給放了。


    他摘了幾個野果子回來給容妄吃,但容妄知道,葉懷遙自己已經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他搖搖頭。


    葉懷遙硬把果子塞進他手裏,說道:“你最近可長個子了。要是不吃東西,明天暈在雪地裏,我可背不動你呀。”


    容妄連忙道:“我有勁走路。我……我吃不下。”


    葉懷遙總算笑了笑,伸手摟住容妄的肩膀。冷風從洞口灌木叢的縫隙中穿進來,帶著潮濕與冰寒。


    他問道:“很難過嗎?”


    容妄頓了一下,然後慢慢點了點頭。


    其實無論難過也好愧疚也好,他的這些情緒,歸根結底盡數來自於對葉懷遙的在意。


    他本人的生長環境特殊,對於道德觀和是非觀都很淡漠,如果真的在某種危險的情況下,讓他選擇和另一個人隻能活下來其中之一,那麽容妄會不擇手段地將對方殺死。


    但前提是,那個人不能是葉懷遙在意的人——他心腸這樣軟,會傷心的。


    但葉懷遙並不能體察,隻單純地當他為了葉識微的死而愧疚難過。


    他捏了捏容妄的肩膀,道:“不怪你。那種情況下,誰也無法控製意外,就算真要有個人負責,也是我這個當大哥的,沒保護好你們。”


    容妄想說話,葉懷遙卻衝他擺擺手,笑了一下:“但現在事情都已經成了定局,還能怎麽辦呢?”


    麵前的火光在他明澈的眼底微微晃動:“一個人如果想好好活下去,就得學會忘記很多事情。痛苦和美好一樣短暫,難受的時候不要傷心太久,幸福的時候也不要得意忘形,這樣你才能往前走。”


    “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是有很多怨氣的,覺得自己生來孤苦,覺得無論何時你都理所應當的是被舍棄的那個人。但你看,我不會那樣做。”


    葉懷遙重新把果子遞給容妄:“你以前生活的孤單不開心,但以後你還會有自己的家,有心愛的人。到那時,大概就可以將腳步停下了。”


    他摸了摸容妄的頭發,微笑道:“吃吧。”


    容妄像是捧著寶貝一樣雙手拿著果子,片刻之後,終究點了點頭,衝葉懷遙道:“你也吃。”


    葉懷遙笑道:“唉,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果子可真難吃啊。我有點想念過去那些點心了,等活著從這裏出去,咱們吃好的。”


    容妄笑了笑,便不再說話,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吃果子。


    他從小就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好吃難吃也不大能嚐的出來,但依舊沒什麽食欲,隻是覺得不想讓葉懷遙再費精神哄自己罷了。


    不過葉懷遙的態度和那些話,讓容妄心裏好受了很多,這天晚上難得沒有做噩夢,能好好睡上一會。


    到了半夜的時候,容妄覺得有點冷,睜開眼睛,發現身邊沒有了人,本來升起來的火堆也被風給吹熄了。


    他分明記得,為了更暖和一點,入睡之前,自己是和葉懷遙靠在一起的。


    而這時兩人一起裹著的那件袍子蓋在了他的身上,葉懷遙卻不知道去了哪裏。


    容妄等了一會不見他回來,心裏發慌,起身出了山洞去找人。


    這時腳下積雪頗為厚重,容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去,隻見月華遍地,滿目清光,四下的樹枝岩石在夜色中拉出黑黢黢的影子,卻根本找不到葉懷遙的蹤跡。


    他焦急之餘反倒愈發謹慎,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攥在手裏,輕手輕腳地向前走去。


    這時,在風聲與夜鳥鳴叫的縫隙之間,容妄忽然隱約聽見一陣嗚咽聲。


    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緊走幾步,然後猛地一下停住了腳。


    在一從灌木後麵,葉懷遙正雙手抱膝坐在雪地裏,他的肩膀猛烈地抽動著,哭聲被壓抑在喉嚨裏,但僅是低低的嗚咽,在深夜之中,也已經足夠清晰了。


    容妄印象中的葉懷遙,臉上總是帶著笑意,懷抱有力而溫暖,世間所有的美好伴隨在這個人的身側。


    他溫柔的像是三月裏的一彎春水,卻又強硬的仿佛生就滿身鋼筋鐵骨,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打破他的高貴從容。


    可這時候,葉懷遙竟然在哭。


    他將額頭抵在膝蓋上,死死咬住唇,少年單薄的肩背好像被難以承擔的悲傷和哀慟壓垮,微微地佝著。


    那一瞬間,容妄隻覺得雷霆萬鈞。


    他好像瞎了眼睛,聾了雙耳,連魂魄都轉眼間灰飛煙滅,這樣一個從未見過的葉懷遙,像一支利箭,穿透胸口,將他死死地釘在地麵上。


    劇烈的心疼遍及周身,原來葉懷遙不是不會難過,也沒有表麵那樣瀟灑,他隻是不願意讓他人一同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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