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識微也笑了, 說道:“那刺客可真是罪該萬死, 孟信澤連累哥哥受驚, 也很是不該,咱們不去將軍府觀禮了。明天我派人回絕。”


    葉懷遙道:“我有些好奇, 想去看看。你留在府裏歇著罷。”


    葉識微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那我也去。”他說。


    在葉懷遙同葉識微說話的時候, 容妄也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按照目前的時間點來看,大約再過兩個月,便是她該在癲狂中投井自盡的日子。從此母子緣盡, 多年來, 他連做夢都沒再想起過這個女人。


    ——如今見到, 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的感懷。


    葉懷遙說他不像魔,但容妄心裏清楚, 他的身上確實湧動著那種與生俱來的殘酷與冷漠,即使對於親生母親,都幾乎感受不到半分來自血緣上的依賴與愛意。


    他對於桑嘉的印象,隻有毆打和謾罵, 以及硬邦邦的發黴饅頭和涼水。僅有的溫馨記憶是桑嘉教他做過幾次點心。


    但在後來有一回,容妄發現她想利用自己把下了藥的點心端給翊王去吃之後,這點溫情也全都變成了惡心,讓他決絕地拋在了腦後。


    他一向涼薄狠毒,既然桑嘉並未盡到一名母親的責任,那麽容妄便也不會再將自己當成是她的兒子。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這次回到自己的小院, 迎接他的竟然不是瘋瘋癲癲的小曲或不堪入耳的謾罵,自己房間的蠟燭亮著。


    風韻猶存的女人穿著一條蔥綠色的裙子坐在裏麵,房間裏還彌漫著淡淡的胭脂香氣。


    容妄剛推開門,見到這一幕之後就沒再往裏麵走,在門口站定,皺著眉道:“做什麽?”


    “你回來啦。”桑嘉見到容妄便笑了起來,說道,“你看看娘這一身,好看不好看?”


    她確實生的不錯,這些年日子困苦,年歲漸長,也還殘存著些許美貌,不言不動的時候無疑是個冷美人,但這樣一笑,便在額頭眼角泄露了歲月的痕跡。


    容妄想起來這人要搞什麽鬼了,隻覺得滿心厭惡,冷冷地道:“不好看,你出去罷。”


    桑嘉詭異地笑了一聲,倒沒有生氣,忽地問道:“你剛才幹什麽去了,是不是世子又帶你出去玩?”


    容妄在通常情況下是很喜歡聽人提到葉懷遙的,哪怕是自有隻言片語,都值得他近乎貪婪地去傾聽,但這顯然不包括麵前這個瘋癲而又險惡的女人,於是他沒有說話。


    容妄隻是在心裏感慨地想,他果然對這女人沒有半點留戀,哪怕是經過漫長歲月的分離以及死亡的升華,都不能讓他生出絲毫好感。


    “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桑嘉把他的沉默做出了另外一種解讀,臉上的笑容變成了冷酷,“知道我為什麽在你小時候就經常講世子的事情嗎?我是為了讓你有點血性,模仿他,超過他!隻有比他強,王爺才會多看咱們母子一眼!”


    桑嘉揮手將桌上的一包東西掃到地上,容妄低頭一眼,瞳孔縮緊,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又停住了腳。


    地上的那些全都是葉懷遙送給他的小玩意,被容妄小心翼翼地藏到床底下,隻敢趁著夜深無人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也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樂趣。


    可是現在,那些東西全都被桑嘉不知道從哪裏斂了出來,絞了個粉碎。


    她自然知道這是兒子的心愛之物,因此才會翻出來毀掉之後,還不辭勞苦地用被單包好,以便欣賞“禮物”被拆開那一刻,對方的震驚傷心。


    瘋子有很多種,桑嘉瘋的格外缺德。


    容妄確實有一瞬間的震怒,但在邁出一步之後他便想起,這已經是發生過的舊事了,麵前的一切盡屬虛幻。


    桑嘉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她完全活在自己的夢想中:“而你這個蠢貨,我可不是讓你去給人當狗當奴隸的!你難道不想有父母的疼愛,不想好吃好喝地過日子嗎?你要去爭啊!”


    她固執地認為容妄應該是翊王的血脈,認為這王府的花團錦簇當中也該有屬於他們母子的一份,並且試圖用這種鬼瘋狂的想法催眠她的兒子,將他變成爭寵的工具。


    當一個孩子,從小到大都被他的生母灌輸著某種思想,述說另一位跟他年齡相仿之人的優越與得天獨厚,恐怕都難免產生嫉妒與貪婪。


    但偏偏瘋女人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個奇葩,反倒對母親講述的那個人產生了向往。


    他從小就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具備自己從來想象不到也不曾擁有的熱烈、完美與高貴,仿佛隻有在最美的夢境中才會出現的稀世奇珍,讓人想要見一見。


    隻是見一見。


    然而見到真人之後,他才發現,豈止如此。一眼之後神魂顛倒,就此癡迷。


    桑嘉大概就算死也想象不到,自己的洗腦竟然會達成這樣的效果。


    容妄聽她依舊在一遍遍強調“你也應該是王府公子,他們搶了你的,他們搶了你的!”這話簡直就像是巫婆念咒一樣,讓他厭煩不已。


    “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雖然心頭暴躁無比,但一路披荊斬棘走到如今,邶蒼魔君自然早就已經練就了波瀾不驚的本事。


    他語帶譏諷地說:“你自己心裏清楚,我不過是個野男人留下的雜種,沒被凍死餓死已經是走了大運。沒本事去替個瘋女人爭奪王爺的寵愛,別做夢了。”


    桑嘉果然被激怒,隨手拿起桌上的剪刀,要撲上來毆打容妄。


    從小便是如此,她打人的工具向來都是手邊有什麽就拿什麽,隨著這個起身的動作,一身男子服裝也被拂到了地上。


    這個連給兒子吃頓飽飯都不肯的女人,用偷偷攢下來的銀子置辦了兩身新衣裳,並夢想打扮一新站到翊王殿下的麵前,就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她的言傳身教沒有教會容妄憎恨和嫉妒葉懷遙,倒是告訴了他,肖想自己不配擁有的東西,將變得多麽淒慘和醜陋。


    這個認知讓容妄的心情變得更加差了,他不耐煩地將女人甩開,踩過地上的衣服,揚長而去。


    修士是不用每晚休息的,但葉懷遙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正是長個子的時候,這個規矩就應該好好遵守——雖然倒也沒什麽意義。


    他躺在床上,被褥溫暖蓬鬆,周圍隱隱有沉香木散發出來的幽微氣息,北風將窗子吹的沙沙響,依稀間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沒有刀光劍影、血色,與午夜夢回時那讓心口隱隱作痛的遺憾。


    葉懷遙翻了個身平躺著,頭枕在手臂上,本來是在靜靜地想心事,卻無意中看見一道影子被月光拋在了窗前。


    他瞬間坐了起來,手下意識地便去枕邊摸折扇,摸了個空,想起目前的環境。


    葉懷遙壓低了聲音,試探著道:“容妄?”


    片刻之後,窗戶被推開了一條縫,容妄從外麵跳了進來,也是葉懷遙睡覺不慣留人守夜,他才沒被發現。


    葉懷遙擁被坐在床上,問道:“怎麽了?”


    容妄將窗戶掩好,向著床邊走了一步,又感覺到自己身上帶著的寒氣,便沒再靠近,站在原地說道:“沒什麽,桑嘉在我那裏鬧,不耐煩看她,就出來了。”


    他有點抱歉地說:“吵醒你了?”


    其實容妄是看葉懷遙房裏一片黑,怕他已經睡下來,便在窗下靜靜地站了一會,沒想到還是被對方察覺了。


    葉懷遙鬆了口氣道:“我沒睡。”


    他看容妄這大半夜的過來,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這時才放下心來。


    倒是容妄誤會了葉懷遙的意思,見他身上之穿了件薄薄的中衣,神色微驚,便小心翼翼地說:“你放心,我什麽都不做。”


    葉懷遙怔了下才反應過來,不由無語:“……你現在才十三,還想怎麽著?”


    容妄反應過來自己真是想多了,臉上微微一熱,又有點好笑。這麽一打岔,剛才桑嘉帶來的陰鬱倒是蕩然無存了。


    身上的寒氣已經散的差不多,容妄走過去,坐在葉懷遙床邊的小杌子上,輕聲道:“總得保證一下,不然怕世子爺不收留我,我就無處可去了。外麵太冷。”


    葉懷遙心道還挺會借著小孩皮裝可憐的,邶蒼魔君怕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過容妄這麽一說,他倒不由得想到,當年這件事應該也是發生過的,卻不知道當時真的隻有十三歲的容妄被母親責打之後,跑到哪裏避難去了。


    葉懷遙想起自己的書房裏有張小榻,也很暖和,便建議道:“要不,我讓下人把書房收拾出來給你睡吧?”


    他的中衣單薄,在昏暗中,也可以看見少年清瘦的身形,以及兩道深刻的鎖骨。幾縷碎發垂在頰側,大概是因為房裏太熱,雙頰上還泛著些淡淡的暈紅。


    這一切又讓容妄想起了那一天,被自己壓在身下時,對方抿緊的唇,蹙攏的眉尖,那狼狽而痛楚的神情,讓人心疼又著迷。


    他們都是男子,原本擠在一張床上湊合湊合也沒什麽不行。但發生過關係的兩個人之間,再怎麽說當做沒這一回事,身體和心靈上都已經留下了痕跡,終究不可能完全不去在意。


    容妄道:“這麽晚驚動別人,明天王爺王妃就都該知道了。地上有地毯,我湊合湊合就行,你當我不在吧。”


    葉懷遙本來想說那多不舒服,要不然你就上床來吧,可是終歸覺得跟容妄說這句話實在太別扭。


    他說:“這樣吧,你睡床,我睡地。”


    容妄眼底掠過一絲溫柔,知道葉懷遙是顧著他身體年齡比較小才這樣說,笑著搖了搖頭,走到床邊俯下身來。


    葉懷遙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容妄卻是按著他的肩膀,讓他重新躺下,跟著將床榻內側那條閑置的被子抱了過來。


    “分我一條被子就成。”


    容妄替葉懷遙重新掖好被角,指尖無意中劃過對方的麵頰。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想低頭親吻對方的額頭,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微笑著這樣說道。


    葉懷遙睡覺不大老實,有時候愛往床下滾,因怕摔壞了金尊玉貴的世子爺,到了冬季,臥房地上的毯子鋪的極厚。


    再加上暖意融融的地龍,躺在那裏要比想象中舒服得多,一點也不覺得冷。


    或者熱的,根本就是他的心。


    容妄擁著被子側臥,過了一會,在黑暗中抬手,輕輕親吻了下自己的指尖。


    他悄悄轉頭看向床榻的方向,在這幅普通的軀體之中,失去了耳聰目明的特質,也隻能隱約望見床上那個微微隆起的輪廓,可還是讓容妄的眸中湧上溫柔的情愫,心中萬分滿足。


    經年兜兜轉轉,終究,唯有此處心安。


    作者有話要說:  有的人表麵上可憐巴巴的,其實經常腦內開車,欺負遙遙。


    遙遙:“容妄我求求你不要再回憶了,你再回憶讀者們都知道了!”


    汪崽對手指:“可是,我還記了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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