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


    大本營別墅的閣樓。


    頂頂獨自坐在頂燈下,天窗外掛著一輪小小的月亮,仿佛所有的光線都恩賜給了她。


    幾分鍾前,當大家聚攏在客廳看《蝴蝶效應》時,她悄悄走上頂層閣樓,打開下午沒有看完的那本書——《馬潛龍傳》。


    她翻到第六章,"開天辟地"。


    1970年的春天,馬潛龍帶領了一支小部隊,前往他在二戰期間隱居的那片山穀。他仍然記得那條秘密的道路,穿越茂密叢林和陡峭的山巒,通過羅刹之國抵達了傳說中的神秘盆地。小部隊裏含有幾個有經驗的工兵,他們全麵勘測了盆地的地質情況,並發現了一處寶藏——黃金!


    那是一個蘊藏極豐富的金礦,雖然埋在地下的深處,但盆地的溪流中含有金砂,使得他們很容易就發現了。這個發現給了馬潛龍希望,他製訂了一個周密而完美的計劃,派遣工兵部隊尋找四周最薄弱的山口,果然在盆地南緣的一塊懸崖上圈定了。他們調來了大量炸藥,炸開山體,並用數百人挖掘隧道。


    這條無比漫長的隧道,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大功告成,一切都在秘密之中進行,所人都嚴格封鎖著消息。1973年的夏天,馬潛龍對他的部隊和眷屬們發表講話,要帶他們去開創一個新的生活。老兵連帶眷屬總共幾萬人,帶著各種武器和生產設備,從那條一線天的峽穀進入隧道,終於進入那片迦南地!


    開始大家不理解為何要遷移到這麽閉塞的地方?但當黃金不斷從地下開采出來,馬潛龍用黃金換來了糧食、衣服、武器、美元時,大家都感到重獲了新生,萬分賣力地建設起了家園。馬潛龍到曼穀秘密聘請了一位華裔設計師,請他為新城全麵規劃和設計。又經過三年的艱苦建設,一座現代化城市拔地而起,成為真正的世外桃源。


    馬潛龍給這座新城取名為"南明市",1980年,南明城確立了自治城市的地位,馬潛龍成為首任執政官。


    頂頂看到這裏,才明白了南明城的由來!從第一次踏入此地,這個謎團就始終纏繞著大家,卻通過這本舊書輕而易舉地解開了。


    繼續翻到第七章"域外南明"。


    開頭是這樣寫的——


    中山先生的最高理想,便是建設一個大同社會。他用了畢生的時間來奮鬥,還是沒有實現這個目標。他的後繼者們用了更長的時間,仍離那理想中的世界相去甚遠,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然而,馬潛龍卻在這域外的群山間,創造了一個真實的"大同社會"。身為中山先生的忠實信徒,這是他終生最引以為豪的事。


    整個80年代,南明城地下源源不斷的黃金,給全城人創造了巨大的財富。馬潛龍設立了一個委員會處理財政,先是廣泛地開展基礎建設,各種商店學校和居住設施,以及城外的水庫和電站逐步齊全。整個南明城都實行免稅政策,因為依靠黃金收入已足夠支持自治政府運作了。人們積極地從事各種商業活動,通用泰銖等貨幣,自由開設工廠和企業。


    但是,一切對外交通和貿易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在南明隧道的兩端有重兵把守,隻有自治政府的車輛才能進出。如果有人要離開南明城,必須經過嚴格審批並交納押金,除了自治政府的派遣人員外,每年出城的不超過五十人。


    許多人都不滿馬潛龍的政策,認為這將使南明城在封閉中窒息,甚至回到閉塞的中世紀環境。但他一貫地堅持己見,彈壓任何反對的意見。1985年,火藥桶終於爆炸,他非常信任的一名親信,在他開會過程中突然行刺。一枚炸彈被扔上會議桌,當場炸死了兩人,馬潛龍本人也被炸傷。


    這意外的變故並未擊垮馬潛龍,他以頑強的意誌迅速控製了局麵,粉碎了所有的叛亂陰謀,有七名同案犯被捕並處以死刑,隻有行刺的主犯僥幸逃脫,並被永遠驅逐出南明城。


    經此事件之後,所有隱藏的反對勢力被一舉消滅,馬潛龍的威信反而大長,他在自治議會上發表講演說:"我希望建設一個真正的大同社會。但在整個地球實現大同之前,我們必須采取保護措施,用堅強的外殼來保護我們的城市。二十世紀的世界是肮髒的,隻要走出南明隧道幾公裏,便是完全不同的天地,那裏的人們在自相殘殺,在種植要消滅全人類的花朵,淫欲和貪婪橫行霸道,財富者和強權者統治著一切,窮人們被榨幹了每一滴血。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世界!隻要對外開放那麽一點點,隻要一點點!我們就會像失去保護的溫室花朵,立刻枯萎凋零!永遠都要提防人的私欲,這片桃源必須隱藏起來,絕不能為外界所知道,否則便是我們毀滅之時!"


    在短暫的爭議之後,大多數居民都讚同了馬潛龍的觀點,並能遵守這些嚴苛到不合理的規定。南明城仿佛一株深山中的盆景,秘密地茁壯成長起來,並保持了十多年的穩定秩序,再也沒有發生過暗殺或政變等事件。到2000年,全城人口竟已超過了十萬。


    在數十年的歲月中,馬潛龍積累起了無上的權威,南明城的興衰榮辱幾乎全係於他一身。在四年一度的執政官選舉中,馬潛龍連續四屆當選執政官,掌握南明城的行政大權,直到1996年,他以76歲高齡退休。


    接著就是《馬潛龍傳》的最後一章,"人生的終點"。


    2000年,馬潛龍正好80歲,他已退休四年了,隱居在南明城的一棟小屋中,再也不問政事。他本有機會回祖國去看看,卻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成為他終生的遺憾。許多人勸他寫回憶錄,將自己畢生傳奇經曆寫下來。他卻婉言謝絕,說生命中總有許多不能言說之事。


    作者依靠各種零星的記載,包括大陸早期的各種文件和報紙,還專門申請去台北查找檔案,了解關於馬潛龍在六十年前的軍旅生涯。至於逃亡到金三角以後的經曆,則來自許多老兵的口述。整部傳記寫了整整十年,但仍有許多內容不能完整。尤其是1942~1945年,馬潛龍在這片原始盆地的經曆,隻要他本人不開口,便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2000年9月9日,馬潛龍在寓所中突發心髒病去世,享年80歲。


    十天後舉行出殯大典,南明城萬人空巷來為他送行,他的骨灰被保存在南明宮中,等待將來能魂歸故土。


    隨著馬潛龍的去世,南明城的曆史翻過了一頁,屬於他的時代結束了。


    南明城將仍然在他的陰影之中,還是將走上一條新的道路?


    《馬潛龍傳》的結尾沒有給出答案,這本2000年秋天出版的書,最終在頂頂的歎息聲中,結束了最後一句話——


    "隻有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我們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命運。"


    看完這句頗具哲理的話,頂頂合上書本沉思默想了片刻。在沉睡的別墅頂層的小閣樓裏,月光與燈光共同灑在頂頂額頭,仿佛浸入另一個人的人生。


    突然,樓下發出一聲槍響!


    21:20


    沉睡的別墅,底樓客廳。


    突然,院門外響起沉悶的敲門聲。童建國冷不防地打了個激靈,立刻示意大家不要慌張。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來到院牆的鐵門後,大聲地問:"誰?"


    "是我!葉蕭!"


    果然是葉蕭的聲音,童建國又驚又喜地打開鐵門,隻見一對男女互相攙扶在月光下。


    葉蕭和小枝。


    再度看到小枝的臉,還有她那略帶小邪惡的眼神,毫不畏懼地闖入別墅小院,手挽在葉蕭的臂彎裏,仿佛殺手萊昂的小情人。


    相比黃昏時分在蝴蝶公墓,小枝顯得更加美豔動人,渾身散發著誘惑的氣味,五十七歲的童建國也癡癡地站住了。


    葉蕭也顯得英姿勃發,帶著沉睡之城的公主,旁若無人地闖入客廳。


    一陣冷風隨著小枝的裙擺吹入玄關,大家先感到後脖子冷颼颼的,接著回頭看到了那張誘人的臉。


    伊蓮娜第一個霍地站起來,顫抖著喊道:"you!"


    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蝴蝶公墓中的鬼美人再現,正目光高傲步履輕盈地前來赴宴。


    此刻的小枝,已與他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小枝,徹徹底底地判若兩人了!


    第一次見到的她臉色蒼白,神色驚恐,長發披肩,處處透著憂鬱與純潔,不敢與他人高聲說話,極力回避男人們的視線,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又似墜落凡塵的悲傷天使。


    而現在的這個小枝,卻分明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洛麗塔,臉頰紅潤唇色豔麗,甚至帶有幾分哥特與朋克,大膽野性欲望蓬勃,目光掃過之地花朵枯萎,眼神直指之處月光羞澀。


    數天前與數天後,她在地獄天堂旋轉門間變幻身形。


    從白玫瑰到紅玫瑰!


    更令他們吃驚的是葉蕭,居然情侶似的帶著她,兩人的雙臂交纏在一起,絲毫不在意他人鄙夷的目光。


    "你們……你們怎麽?"


    林君如正好從樓上走下來,看到這一幕立刻說了出來。


    葉蕭若無其事地回答道:"下午出去不是找小枝的嗎?現在我把她給帶回來了。"


    "我們歡迎你回來,但是——不歡迎她!"


    林君如說完伸手指向小枝。


    接著,其他人也都圍攏上來,將葉蕭和小枝包圍在客廳中央,葉蕭總算皺起了眉頭:"你們想幹什麽?"


    "你一定還不知道!我們中間又犧牲了一個人!"童建國轉而盯著小枝,冷冷地說,"楊謀死了!"


    "楊謀死了?"葉蕭這才意識到嚴重性,按捺著自己焦慮的心,"為什麽?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哼!你問她吧!"


    林君如依舊直指著小枝,卻不敢靠近這冷豔的女孩。


    "怎麽回事?"


    葉蕭轉身問著小枝,卻得到一句淡淡的回答:"我已經警告過楊謀了,但他一定要進去,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命運的安排,誰都無法阻攔。"


    但還沒等葉蕭說話,童建國就搶先喊道:"別相信她的話,葉蕭,你已經被她迷住了吧?"


    最後一句話讓葉蕭臉上一紅,但隨即直視著童建國說:"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嗎?"


    "別吵了!"


    玉靈走到他們跟前,將童建國推到了一邊,然後把黃昏時分在蝴蝶公墓,大家見到的離奇景象,以及楊謀的意外死亡,全都原原本本告訴了葉蕭。


    全部聽完以後,葉蕭低頭喃喃自語:"鬼美人?"


    "你不覺得她很可疑嗎?她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那裏?又知道那麽多蝴蝶公墓的事情?"林君如依然直指著小枝的臉,"雖然她警告了楊謀,但與其說她在警告,不如說她在誘惑楊謀!故意調起楊謀的好奇心和探險欲,讓他自己乖乖地送入虎口!"


    夜晚的客廳仿佛成了法庭,麵對這些嚴厲的指控,小枝卻顯得完全不在乎,淡然地微笑著靠在葉蕭身上。


    就連十五歲的秋秋,也在心裏嘀咕了一句:真邪惡!


    葉蕭則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把小枝推走,那溫柔的發梢撲在他耳邊,似乎自己也坐上了被告席,成為了洛麗塔的同案犯。


    "也許這一切都由於她!真正的罪魁禍首!"伊蓮娜也指著小枝的鼻子,用審訊的口氣說,"既然她是這城市裏的人,為什麽不把秘密告訴我們?沉睡之城為什麽空無一人!"


    突然,葉蕭推掉了伊蓮娜的手,保護在小枝的身前說:"她不是你的罪犯!"


    "葉蕭,你真的讓我很失望!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已經失去了理智!"


    童建國也忍不住了,視覺掠過葉蕭的肩膀,落到後麵小枝的臉上。


    "不,我很清醒!我知道小枝是無辜的。"


    "你知道什麽啊,我的葉警官!現在我告訴你,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陷是什麽?"童建國像個長輩那樣管教道,"就是容易受漂亮女孩的欺騙。"


    葉蕭的心裏一顫,耳根子都發紅了:"你想要幹什麽?"


    "請你把這個女孩交出來,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經驗,和許多有效的手段,能讓她開口說出真話。"


    "你的意思是——"


    其實葉蕭心裏已經明白了,所謂的"很多的經驗""有效的手段",不過就是刑訊逼供!童建國在金三角的遊擊隊打了那麽多年仗,什麽人沒有見過,什麽事沒有做過?相比較在戰場上殺人放火,對俘虜和奸細嚴刑拷打更是小手段了!


    不,絕不能讓小枝落到童建國的手裏,那簡直就是掉到地獄裏去了,葉蕭可以想象那些殘忍的手段,各種讓人痛不欲生的酷刑,這二十歲的柔弱女孩怎能承受……


    "畜牲!"


    他毫不客氣地回答了童建國。


    "哼,我不認為有什麽不對,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家好。誰不想知道沉睡之城的秘密呢?誰不想活著逃出去回家呢?這個關鍵就在小枝的身上,隻要她說出來大家都好辦,如果她不說或者說假話,那我們都會完蛋!就像剛剛死去的楊謀那樣,還會有第九個、第十個,直到最後一個全部死光!"


    這時錢莫爭終於也說話了:"童建國說的有道理,為了大家的安全,我們必須采取這樣的行動,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現在等待就等於自殺。"


    以往他都為葉蕭說話的,此刻卻站到了葉蕭的對立麵。錢莫爭迫切地想要帶秋秋逃出去,他已經失去了黃宛然,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女兒了,因為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死者會是誰?


    "休想!"


    葉蕭又一次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他們。


    話音未落,童建國出其不意地動手了,一拳打到了葉蕭的腰眼上。


    當葉蕭痛苦地彎腰時,錢莫爭已一把抓住了小枝,要把她給拖到樓上去。就在小枝拚命掙紮喊叫時,葉蕭強忍疼痛站起來,從背後打倒了錢莫爭,又把小枝給拉了回來。


    此刻葉蕭腦子裏嗡嗡作響,傷處仍然火辣辣地疼著,全身的血氣都湧上腦門,成為一頭憤怒的野獸,隻想保護某位柔弱的公主。


    他拉著小枝衝向玄關,童建國大喝一聲:"站住!"


    林君如已大膽地站在門前,阻攔住他們逃出去的道路。葉蕭回頭再看客廳裏,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


    幾秒鍾前,童建國從褲管裏掏出了手槍,隻有這個家夥才能震懾葉蕭。


    錢莫爭爬起來捂住秋秋的眼睛,不能讓孩子看到手槍和鮮血。玉靈和伊蓮娜都被驚住了,悄悄躲到了廚房裏。孫子楚傻傻地站在原地,竟一點都不來幫他的朋友。


    小枝仍然靠在葉蕭的身後,把他當做了一堵防彈牆。


    是的,他絕不懼怕子彈。


    葉蕭仰頭挺胸麵對童建國,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槍口距離他的心口不到一米。


    他的眼神如此堅固,如北極萬年不化的冰雪,冷峻而輕蔑地麵對槍口說:"童建國,你害怕了!害怕到隻敢用手槍來對付我,為什麽不一對一地打一架?難道你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還是根本不敢和我較量?"


    雖然葉蕭赤手空拳地站著,但這番英雄氣十足的話語,卻讓舉著手槍的童建國相形見絀,更令小枝柔情滿懷地環抱著他的腰,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黑色的槍口在顫抖,童建國第一次在葉蕭麵前怯場了,他暗暗告誡自己決不能示弱,至少槍還在自己手中,他低沉地吼了一聲:"再說一遍,把她交給我!否則我就開槍了!"


    "不!"


    "我數到三,我就開槍了!"


    小枝抓著葉蕭腰際的手更緊了,葉蕭也抓住了她的胳膊,其他人都遠遠地躲開了。


    "一……"


    葉蕭仍然麵無表情,如雕塑般看著槍口。


    "二……"


    童建國把"二"字拖得很長,隻見葉蕭的眉頭微微跳了一下。


    但還沒等他把"二"念完,葉蕭就兀自喊出了:"三!"


    仿佛是葉蕭給童建國下了命令,握槍的手指下意識地扣下了扳機。


    四分之三秒後……


    "砰!"


    槍聲——穿透了沉睡之城的黑夜。


    頂層的閣樓。


    瞬間,淒厲的槍聲穿過幾層樓板,直衝入薩頂頂的耳膜中。


    剛放下《馬潛龍傳》的頂頂,立刻被這槍聲揪起了心,似乎子彈穿過了自己的身體。剛才她全神貫注地沉迷在書本裏,完全沒聽到底樓發生的喧嘩。


    她趕緊衝出閣樓,跑下兩層樓梯來到客廳,卻發現四周沉默得嚇人。林君如、伊蓮娜、玉靈都躲在廚房間,錢莫爭緊緊抱著秋秋,孫子楚躲到了沙發後麵,童建國呆若木雞地舉著一把手槍。


    葉蕭與小枝如情侶一般站在一起。


    空氣中殘留著一股淡淡的火藥味,葉蕭左側臉頰留下一道傷口,不多的鮮血正緩緩地滲透出來。


    頂頂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葉蕭居然帶著小枝回來了,卻是這麽一番可怕景象,他們究竟在幹什麽?


    她立刻抓住童建國的手,將那把手槍奪了下來,憤怒地喊道:"你瘋了嗎?為什麽開槍?你們要自相殘殺嗎?"


    其實,剛才童建國不是有意要開槍的,隻是葉蕭那一聲驚天動地的"三",直接刺激了他的繃緊的神經,給他的手指下達了開槍命令,便下意識地扣下了扳機。


    幸好他立刻將手高高抬起,槍口並沒有衝著葉蕭胸口,而是對著天花板射出了子彈!


    否則,葉蕭早就gameover了!


    但子彈擊中天花板以後,又向地麵反彈而來——這就是彈道學中所謂的"跳彈",正好擦著葉蕭的臉頰飛過去,劃出幾厘米的淺淺創口,若跳彈軌跡再近半寸,肯定會打爆他的腦袋。


    所以,葉蕭依然是走運的!


    死裏逃生的他站在原地,即便臉頰火辣辣地疼,卻沒有絲毫疼痛的表情,任由鮮血從臉上滑落。小枝立刻轉到他身前,用手帕關切地擦著傷口,兩張臉幾乎要貼在一起了。


    這一幕槍戰片裏的柔情場麵,被頂頂看在眼裏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意思說什麽。童建國從地下撿起手槍,重新放回到褲管裏。


    終於,葉蕭轉身拉起小枝,一口氣跑上了三樓。


    頂頂也緊跟在他們身後,打開閣樓的房門說:"快點進去吧!"


    三個人走進閣樓,隨後把小門反鎖了起來,頂頂還搬來一些舊家具,死死地頂在門後麵,防範樓下那些家夥衝進來。


    在月光與燈光之下,葉蕭的臉色變得慘白,隻是傷口已不再流血,凝結成一道鮮豔的疤痕。頂頂抓住他的衣領說:"怎麽回事?究竟怎麽了?"


    "他們要欺負我,是葉蕭要保護我。"


    小枝替他回答了,但頂頂依然不滿意,她反而盯著小枝問:"上午你為什麽要逃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我還怕你遭到了什麽危險!你究竟去了哪裏?怎麽又跑回來了?"


    頂頂說到這兒不知有多委屈,為了眼前這個危險的女孩,中午還被葉蕭深深地誤會了,整整一天都心情鬱悶。現在她又與葉蕭卿卿我我的,甚至要葉蕭差點為她而送命,怎能不讓人氣憤?


    而麵對她的這些問題,小枝是一個字都沒有回答。


    "夠了!"葉蕭疲倦地坐倒,摸著臉頰上的傷痕,但願不要被破相了,"他們剛才要嚴刑拷打她呢,不要再強迫她回答問題了。"


    他臉上的血痕顯得很man,加上嘴上茂密的胡茬,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頂頂焦慮地抓著衣角,怔怔地看著葉蕭和小枝,腦中思量了許久,輕聲道:"也許,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與她溝通。"


    "什麽?"


    "我也不讚同用審訊的手段,但你肯定也想知道南明城的秘密,想知道小枝究竟是什麽人吧?"


    葉蕭低頭諾了一聲。


    "就是嘛,既然我們不能用硬的方式,不如就用柔和的手段。"


    頂頂說完坐到小枝身邊,這讓這個二十歲的神秘女孩局促起來,狹小的閣樓裏堆滿了雜物,根本沒有空間容得她藏身。


    "柔和的手段?"


    頂頂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你相信催眠嗎?"


    "什麽意思?"


    "幾年前,我曾跟隨一個印度大師學習催眠術,這是一門古老而神奇的技術,你完全無法想象它的作用,能治療人的許多心理問題,緩解神經衰弱等症狀,更能問出你心底的秘密。"


    "心底的秘密——你要用催眠來對付小枝?"


    兩個人在閣樓上談著催眠,最害怕的自然是要被催眠的對象,小枝躲到了葉蕭身後說:"我害怕!"


    葉蕭撫摸著她的頭發說:"別怕,我們都不會傷害你的。"


    然而,小枝還是以恐懼的眼神看著頂頂:"我明白了,我和你住在同一個房間時,你的那些奇怪的眼神,誰都聽不懂的咒語,還有神像般的姿勢,都是對我的催眠手段!"


    "是,一開始我就想從你身上得到真相。"頂頂大方地承認了,說完瞥了瞥葉蕭,"難道我做錯了嗎?"


    "至少你應該事先告訴我。"葉蕭尷尬地低聲道,隨後柔和地看著小枝,"沒事的,我在旁邊保護著你,保證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閣樓上的小枝已無路可逃,隻能乖乖地任由他們擺布。於是,葉蕭給頂頂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頂頂隨即關掉了電燈,隻有天窗微弱的月光射入。她又從閣樓的雜物堆裏找出一根白蠟燭點燃,讓燭火在小枝的眼前晃動。在這黑暗的幽閉空間,仿佛又回到了羅刹之國,高塔下的石頭密室,這二十歲的女孩不再屬於人間,而是個八百年前的幽靈。


    當月光也漸漸暗淡時,隻剩下這點黃色燭光了,葉蕭小心地護在小枝身邊,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和眼神變化。她開始安靜了下來,目光也不再恐懼,幾乎盤腿坐在地板上,癡癡地麵對燭光。白色的幽光射在她臉上,宛如塗上一層靈異的粉底。白蠟燭閃爍的火焰,使她和葉蕭的背影不斷跳躍,直到覆蓋大半個閣樓。


    頂頂嘴裏念出一長串的音節,葉蕭卻一個字都聽不懂,原來這就是古印度的梵文,如同咒語灌輸到小枝的大腦。隨著燭光的晃動,頂頂那銳利的眼神,像在泥土中埋藏了千年的神像,突然放出駭人的電光——這裏就是羅刹之國,一個微型的曼荼羅"壇城",一個意念想象中的小宇宙,從時間的起點到終點,從空間的源頭到盡頭,緊緊將他們三個人包圍,帶往另一個世界。


    小枝已然被完全控製了,就連葉蕭也暫時忘了自己,目光隨著燭火而顛簸。


    "告訴我,你是誰?"


    頂頂終於說了一句中國話。


    "我是小枝。"


    她回答得很乖,像隻溫順的小貓。


    "你從哪裏來?"


    "另一個世界。"


    "在哪裏?"


    "荒村。"


    "荒村之前在哪裏?"


    這個問題卻讓小枝停頓了許久,葉蕭注意到她已閉上了眼睛,但想必燭光仍然在她腦海中晃動。


    "在北京。"


    葉蕭忍不住插嘴道:"怎麽又到北京去了?"


    "別打岔!"頂頂給了他一個白眼,繼續用柔和的口氣對小枝說,"你究竟姓什麽?"


    "阿魯特。"


    "你不是荒村的歐陽小枝嗎?"


    "荒村的歐陽小枝,隻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其實我更早的名字叫阿魯特小枝。"


    "阿魯特?你不是中國人?"


    "我是中國人,我出生在清朝鹹豐年間的北京,我的父親是蒙古貴族阿魯特氏,他是蒙古正藍旗人,他的漢文名字叫崇綺,曾經做過清朝的吏部尚書。"


    葉蕭聽到這裏簡直要暈倒了,這個小枝轉眼又從荒村跑到清朝,而且變換民族成了蒙古八旗。


    催眠師頂頂仍保持著鎮定:"阿魯特小枝,說說你的人生吧。"


    "我父親雖然是蒙古人,但他精通漢文儒學,是同治四年的頭甲頭名狀元,官拜翰林院編修。清朝兩百多年,滿蒙人漢文考試而得此榮耀者,隻我父親一人。"


    小枝說這句話時,表情還充滿自豪,仿佛已搖身變成了格格。


    燭火在她眼前晃了兩下,頂頂柔聲道:"你小時候是怎樣的?"


    "我的父親虔誠地信仰佛教,在我十歲時派人到南洋暹羅國,請了一位大法師來做我的老師。這位大師有起死回生之術,據說曾讓被埋入地下數年的人複活。我跟他學習各種知識長達五年,他常和我說起他過去的經曆。他作為苦行僧浪跡於南洋印度等地,漫遊在廣闊的森林中,與大象野牛鱷魚為伴,在墓地中過夜與亡靈對話。但他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找到了傳說中的羅刹之國!"


    "他是怎麽找到的?"


    "大法師沒有說得很具體,隻是說當他發現那燦爛輝煌的廢墟,走進千年之前的偉大宮殿時,仿佛看到了世界未來的命運。他在羅刹之國獨自修行了三年,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在完全空無一人的古代帝都中,靠野果與露水度日,漸漸發現了宇宙的真諦。"


    "還有呢?"


    其實項頂是要故意打斷她的話,因為頂頂心裏在說:真邪惡!難道可以自比佛陀?


    "五年之後,大法師突然圓寂,當被送到寺廟準備火化時,遺體卻已神秘消失了。沒過兩年,同治皇帝籌備大婚,我也被送入宮中候選。當時兩宮皇太後共同執政,西宮就是著名的慈禧太後,她選中了富察氏之女,而東宮慈安太後則選中了我。那年皇帝隻有十幾歲,沒看中自己母親挑選的富察氏,卻偏偏相中了比他大兩歲的我。雖然慈禧太後非常生氣,但在東宮太後支持下,我還是被冊封為皇後。"


    "你是說——你做了清朝同治帝的皇後?"


    頂頂終於也受不了了,被迫還要再確認一遍。


    "是的!"小枝的回答是一定確定以及肯定,"隆重的皇帝大婚典禮之後,我與少年的皇帝非常恩愛,就像一對年輕的戀人。皇帝甚至有些疏遠了親生母親,這讓慈禧太後更加嫉恨。她多次刁難我,以種種理由給我懲罰,最終強行把我和皇帝分開。少不經事的皇帝,在太監鼓動下出宮去尋花問柳,結果染上花柳病葬送了性命,死時還不到二十歲。"


    "你小小年紀就做了寡婦?"


    "嗯,同治皇帝駕崩之後,我夜夜以淚洗麵,更受到慈禧太後的欺淩。她認為我這個不中意的媳婦克死了她唯一的兒子。在遭到百般虐待之後我自殺了,方式是最古老的吞金。"


    "你死了?"


    "金塊穿透我的內髒,使我體內大量出血而亡,我死去的那年隻有二十一歲。我成為了一個幽靈,卻沒有脫離軀體,仍寄存在屍體之內,仍有各種感覺,隻是無法動彈無法表達思想,我就像個被囚禁的犯人,藏在身體的牢籠裏卻不為人知。"


    聽到這兒葉蕭和頂頂都毛骨悚然了,頂頂故作鎮定道:"但你會被埋葬的。"


    "我和皇帝的屍體,在紫禁城的棺材內躺了五年。直到光緒五年,我們位於清東陵的陵墓才完工,舉行了下葬大典。我和我的夫君躺在兩口棺材裏,被送入深深的地宮之中,我們被各種隨葬物品包圍,等待自己腐爛殆盡的那一天。"


    小枝說完停頓了片刻,忽然仰頭吟出了一首詩:"回頭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談愛與忠。土已封皇帝頂,前星欲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戀所,五更風雨薊門東。"


    這首詩如此悲涼淒慘,宛如有孤魂從眼前飄過,頂頂聽之不免動容:"是你寫的嗎?"


    "不,這是當時的一位清朝官員,被我的悲慘命運所感動,死前留下的絕命詩。"小枝睜開眼睛苦笑了一聲,"其實,我死後的命運要比這首詩更淒慘。我在清東陵地下躺了幾十年,我的丈夫同治皇帝早已變成一堆枯骨,我的身體卻仍然保持鮮亮,仿佛剛剛睡著了一樣,其實並沒有人給我做過防腐處理。而我的靈魂依舊鎖在體內無法逃出,仿佛被判處無期徒刑,永遠沉睡在這冰冷的墳墓中。"


    這段話又讓葉蕭心裏一抖,仿佛在聽吸血鬼的哭訴。


    而小枝更為投入地回憶下去:"外麵的時代在不斷前進,墳墓中的我卻一無所知,不知道大清王朝已然滅亡,也不知道中國與日本打了一仗,直到1945年——盜墓賊又一次掘開東陵,我和同治皇帝的惠陵也未能幸免。他們闖入我的地宮,從棺材中拖出皇帝的屍骨,然後打開了我的棺材。"


    "他們看到了什麽?"


    終於,頂頂也被她帶進去了。


    "看到了我,一個睡著了的我,永遠停留在二十一歲的我。盜墓賊們把我抬出棺材,發現我的關節轉動自如,臉色光澤紅潤,皮膚甚至還有彈性。但那些卑鄙的強盜們,竟然剝去了我的衣服,搶走了所有珠寶首飾,讓我赤身裸體地躺在地宮中!"


    小枝說到這竟"哇"的一聲痛哭出來,眼淚如潮水湧出眼眶,雙手緊緊護住胸前,仿佛全身的衣服都被剝光,被扔在墳墓冰涼的地磚上。她哭得那樣淒慘,淚水漣漣惹人心碎,葉蕭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在懷中。


    "別哭了,沒有人再會傷害你了。"


    "還沒有結束呢!不久,另一夥盜墓賊又闖入了地宮,他們發現金銀財寶都被人盜光了,便喪心病狂地剖開了我的肚子!"


    "是一群變態狂嗎?"


    "不,他們是想要找六十多年前,我殉情自殺時吞下的一點點金子!我感受不到身體的痛苦,心底卻無比屈辱,老天為什麽不讓我真正死去呢——雖然六十多年前我就已經死了,此刻卻是死不如生,死不如死!幾天後,第三批強盜闖入地宮,發現我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長發披散宛如生人,肚子被剖開,腸子流了一地,卻沒有任何痛苦表情。"


    葉蕭已經無法承受了,雖然聽起來這個故事如此耳熟:"別!別說了!"


    可小枝仍然流著眼淚說下去:"後來,我被人從地宮下抱走,我的靈魂也漸漸失去知覺,當我覺得自己可以解脫時,卻出生在荒村的一戶人家,變成歐陽家的小女兒。"


    "阿魯特小枝?"葉蕭怔怔地盯著她的眼睛,"歐陽小枝?"


    小枝的大眼睛點了兩下,淚水也漸漸幹涸,葉蕭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喵嗚!"


    某處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貓叫,頂頂握著蠟燭的手微微一顫,燭火倒在地上隨之熄滅。


    閣樓裏恢複了漆黑,幸好月光又出來了,微弱的光線射入天窗,葉蕭緊緊地抓住了小枝。


    催眠結束了。


    頂頂迅速恢複了鎮定,抬頭向天窗上望去,隻見一雙棕黃色的貓眼,正隔著玻璃射出寶石般的幽光。


    又是它!那隻神奇而搗蛋的白貓!它正站在高高的屋頂上,把貓臉貼著天窗往裏看。


    "你又回來了!"


    葉蕭站起來走向天窗,入夜時分就是這隻貓,引導著他來到主題樂園,從而發現了旋轉木馬上的小枝。


    此刻,他對這隻神秘的貓竟有幾分感激之情。


    頂頂悄悄走到天窗底下,忽然打開天窗要去抓它,白貓敏捷地躲閃開來,迅速消失在黑夜的屋頂上。


    "放它走吧!"


    葉蕭輕輕歎息了一聲,回頭看著地板上的小枝。


    阿魯特小枝or歐陽小枝?


    小枝已完全清醒過來了,脫離剛才被催眠的狀態,大大的眼睛反而清澈純潔了不少。


    她走到葉蕭的跟前,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我要和你單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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