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是命運


    這裏的音樂很嘈雜,白璧聽不清音響裏放的是誰唱的歌,隻聽到幾個女聲的尖叫。燈光忽明忽暗,使得蕭瑟的臉看上去時而蒼白時而暗淡,她有些擔心,挪開了桌子上的酒杯,對蕭瑟說:“我們走吧,我不喜歡這裏。”


    蕭瑟故意把眼睛眯了起來,嘴角帶著頑皮的笑意,仰著頭說:“不,我喜歡這裏。”


    白璧不想拗著蕭瑟,她一直都是讓著蕭瑟的。


    蕭瑟在酒杯裏倒滿了酒,不等泡沫退下,她先用嘴抿了抿,嘴唇上立刻沾上了許多啤酒泡沫,她特意把泡沫留在嘴唇上,就像是在表演給白璧看一樣,她輕輕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白璧的耳邊震顫著,這讓白璧有些不舒服。蕭瑟現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調皮的小女生,對白璧說:“今天彩排我演得怎麽樣?”


    “很好啊。”


    “你騙我。”蕭瑟冷冷地說。


    白璧辯解說:“我沒騙你,我確實覺得你演得很好,特別是最後一幕,挺傷感的,讓人感到同情。”


    “對,我就是一個隻配讓別人同情的人。”蕭瑟的語氣很刺耳,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啤酒,一些酒液從她的嘴角緩緩流下,浸濕了她敞開的衣領,燈光照射在被酒水弄濕的脖子上,發出瓷器般的反光。


    “我是說劇情裏公主在最後值得人們同情嘛。”白璧不想讓自己的好朋友誤會。


    “你們都在騙我,羅周在騙我,連你也在騙我。”蕭瑟又喝了一大口,“你們所有的人都是騙子。”


    蕭瑟嘴裏噴出來的酒精氣味讓白璧的鼻子特別不舒服,她過去很少看到蕭瑟喝酒,隻記得幾年前蕭瑟失戀的時候,她陪過蕭瑟一整夜。那一夜蕭瑟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就像一攤爛泥一樣倒在她家裏,又嘔又吐的,把白璧的家搞得一塌糊塗,是白璧照顧了她一夜。白璧想大概是因為蕭瑟的父親是個有名的酒鬼的原因吧,女兒可能也遺傳了一些對酒精刺激的嗜好,平日看不出,但一旦受到了刺激,這種潛在的需要就會激發出來。白璧皺著眉頭說:“蕭瑟,別喝了,這已經是你的第三杯了,你會把嗓子喝壞的,這樣就不能在舞台上念台詞了。”


    “你別管。”她伸出手在白璧的眼前晃了晃,然後繼續說:“我沒醉,我沒醉——”蕭瑟突然不說了,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裏,白璧看到她的肩膀在不斷地顫抖著。


    白璧的手輕輕撫摩在蕭瑟的頭發上,淡淡地說:“命運,這一切都是命運,誰都逃不了,就像我失去了江河一樣。”


    聽到江河的名字,蕭瑟猛地抬起了頭,她的臉已經被酒精刺激得發紅了,睜大著眼睛看著白璧,白璧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深埋著的恐懼,蕭瑟的嘴裏喃喃自語:“江河,江河的詛咒就快要來了。”


    “你說什麽?”


    蕭瑟直起了身子,靠近了白璧,輕輕地說出了兩個字:“詛咒。”


    白璧的心裏一抖,這個詞讓她不寒而栗,她輕聲說:“你一定太入戲了,把戲裏的內容以為是真實的生活了,蕭瑟,你需要好好休息。”


    “不,是江河對我說的,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就在他死去的前三天。”


    “你一定喝醉了,你可從來沒對我說起過這件事。”或者說,是白璧希望蕭瑟說的隻是醉話。


    “不,我這裏很清醒。”蕭瑟用手指著自己的頭部,大聲地說,“是的,我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直在瞞著你,如果有可能,我想,我可以把這件事一直深埋在心裏,永遠為江河保密。可是,現在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保密了,對不起,白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依舊要對你說對不起,請你原諒我。”蕭瑟的淚水終於從眼眶裏流了出來。


    “你瞞著我什麽秘密?到底什麽事?”白璧有些莫名的緊張。


    蕭瑟伸出手,抓住白璧的手腕,她抓的是那樣緊,以至於白璧的手腕被她抓得發紅了,她啜泣著說:“白璧,我對不起你。我要告訴你一件我一直瞞著你的事,在江河出事前的三天,我見過他,就在這個酒吧,就在這張座位上。”


    “在這裏?”白璧看著這張台子,又看了看周圍喝著酒和咖啡的人們,聽著音響裏放出來的嘈雜音樂,精神忽然有了些恍惚,似乎江河又來到了這裏,就坐在她的麵前。


    “對,就在這裏,那天因為劇團的事情,我的心情不太好,就到這個酒吧來散散心,於是,就看到了江河也在這裏。我們就坐在一起聊了一會兒,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臉色也很差,人比過去瘦多了,臉也黑了,胡子拉碴,頭發也很亂。我問起他和你結婚的事情籌辦得怎麽樣了,他卻不肯回答,隻是一個勁兒地喝悶酒。他一杯連著一杯地喝,到最後居然端起酒瓶子就喝,我還以為他和你產生了什麽矛盾。我不會勸酒,看到別人喝得痛快,自己也就覺得無所謂了,我也跟著他一塊兒喝了起來,一邊喝,他嘴裏一邊說著些我聽不懂的話,那些話大概隻有他們搞考古的人才能聽懂。我沒想到,他的酒量其實不大,甚至還不如我,沒一會兒,他已經喝醉了,就這麽趴在桌子上。我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把他扶了起來,不過他還有一些意識,能自己走路,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把他扶到了我的家裏。那時候已經非常晚了,我們都是醉醺醺的,酒精,該死的酒精使我們失去了理智,那晚我和江河都瘋了,我和他之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白璧,對不起,我隻能這麽說,你應該明白那晚發生了什麽事。”蕭瑟大口地喘起了氣。


    白璧的臉色蒼白,她用有些失真的聲音說:“蕭瑟,告訴我,你現在喝醉了,你剛才所說的,都隻是你的幻覺而已。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不,白璧,對不起,有一句話叫酒後吐真言,現在,從我口中吐出的這些話都是確確實實的真言。如果沒有這些酒,我可能還要繼續瞞著你。我現在很後悔,也很害怕。白璧,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要聽我說下去,那晚,到了後半夜,當我和江河從酒精中清醒了過來以後,我們都為剛才發生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不安。特別是江河,我看得出他很痛苦,他的心中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你。至於我和他,那純粹是一場意外,江河對我說,他也許活不了多少天了,也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故意疏遠了你,因為他愛你,他不願把給他的詛咒再帶到你的身上。”


    “別說了。”


    蕭瑟繼續抓著白璧的手說:“不,我還要說下去,那晚的後半夜,我和江河都完全清醒了,江河是很鄭重地說的,他說誰都逃不了詛咒,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一開始,我不相信他的話,以為他是在嚇唬我,但幾天後,當江河的死訊傳來,我開始感到隱隱的不安。到了最近的幾天,我時常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也許,江河說得是對的。但是,我並不怪江河,一切都是因為我的錯,我不該在那晚踏進這間酒吧,我不該失去理智,這該死的酒。”說著,她拿起了酒杯。


    “別喝了。”白璧的手解脫出來,一把奪下了蕭瑟的酒杯,她站了起來,以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看著蕭瑟,她輕輕地說:“蕭瑟,我想自己一個人冷靜一下,對不起,我先走了。”


    “白璧,你別走,我很害怕,你陪陪我。”蕭瑟用哭腔說著。


    白璧搖搖頭,轉過身去,她仰起頭,麵對著一盞白色的燈,眼裏全是耀眼的白色光線,然後,她快步地走出了這間酒吧。隻留下蕭瑟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桌邊。


    在依舊嘈雜的音樂聲裏,蕭瑟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又拿起了酒杯。


    你要把我關起來


    眼前又浮現出了江河的臉,他那憂傷的神情似乎是在懺悔,這樣的影子在白璧的眼前總是揮之不去,與眼前所見到的繁華的街景重疊在一起,緩緩地融合起來,仿佛這座城市已經成為了一張江河的巨大照片。她不知道自己正走向哪裏,隻是追隨著眼前若隱若現的幻影,而雙腿已不由自主了。在人群中,她看著一張張盲目的臉,這些臉與江河的臉混雜著,仿佛都變成了同一個模樣,把她籠罩在了陰影之中。走著走著,似乎漫無邊際,直到白璧感到自己的肩頭涼涼的,才發覺已經離開了鬧市,在一條清冷的馬路中,秋風也變得寒冷了起來,刮過她的臉頰,如劃過一片枯葉。白璧繼續向前走著,不知道何處才是盡頭,剛才在那座嘈雜的小酒吧裏蕭瑟對她說的那些話又重新在耳邊浮響起來,如絲如縷地糾纏著她。她加快了腳步,像是逃避著這些,而前麵的路越來越冷清,逐漸地見不到行人了,最後,她終於認出了她來到的這個地方——考古研究所。


    怎麽會到這裏來?一陣涼風吹過,白璧的頭腦有些清醒了,剛才沒頭腦地走了這麽多路,居然陰差陽錯地走到了這裏。她籲出了一口長氣,抬起頭,望著神秘的星空,上回那個大膽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她打開了自己的包,借著昏暗的光線,一邊用手摸索著,終於找到了那串江河的鑰匙。她的手有些顫抖,但還是把那串鑰匙拿了出來,然後向上次一樣,把最大的那一把鑰匙塞進了考古研究所大門的鎖眼裏。


    白璧再一次私自進入了研究所。走過樹叢間的小路,進入那棟小樓,穿過陰暗的走廊,她按照記憶,來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她用鑰匙打開了房門,開了燈以後,發現和上次沒有什麽兩樣。她又環視了房間一圈,上次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湧上了心頭,但這回她顧不上這麽多了,她快步走到江河的電腦麵前坐了下來。


    照上次做過的那樣,白璧又打開了江河的電腦,她進入了“我的文檔”,找到了那個叫“白璧進來”的係統。她進入了係統,又見到了餘純順的那兩句話,接著,屏幕上出現了和上次同樣的江河的文字。


    白璧在下麵的對話框裏飛快地打出:


    江河,告訴我,你和蕭瑟的事是真的嗎?


    屏幕上很快就反應出了江河的回答:


    白璧,你終於來問這一句話了,你遲早會知道這個秘密的。現在說什麽都已沒有用了,我隻能對你說——對不起。


    白璧的心頭似乎被什麽東西重重地一擊,“他”承認了,電腦裏的江河承認了這一切,蕭瑟果然是酒後吐真言。白璧不知道該怎麽說,她的雙手在鍵盤上停留了很久,才緩緩地打出一行字:


    江河,你不用說對不起,你做什麽是你的自由。


    白璧,請不要為難蕭瑟,我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這件事傷害了你,但蕭瑟是無辜的,我隻希望不要因此而傷害了你和她的友誼。你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我,你不能再失去你最好的朋友。


    別再說了,江河,我想冷靜一下。


    好的,白璧,你不要再來了,這裏很危險,真的,千萬不要再來了,詛咒暫時還沒有降臨在你的身上,但是,一旦詛咒降臨,誰都躲不過。趁著暴風雨還沒有到你的頭頂,快點回到你的港灣裏去吧。


    江河,你究竟在哪裏?


    白璧用力地敲打著鍵盤。


    我已經死了,不在這個世界上。


    你永遠活著,永遠。


    白璧,走吧,走吧,我們永遠都不要再見了。


    電腦突然地自動關機了,屏幕上一片黑暗,房間裏靜得讓人恐懼。


    白璧用手托著自己的頭,自言自語著,“永遠都不要再見了”,難道自己真的永遠失去了江河嗎?她的眼眶又有了些許的濕潤,她對江河絕望了,其實早就該絕望了,她想,對一個已經死去了的人不應該抱有什麽希望。她低下頭,關掉了電腦的總電源。


    白璧忽然想起了葉蕭關照過她的話,她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麽如此衝動,她這是違法的行為。她不安地站了起來,看了看這間房間,櫃子裏的那顆骷髏又映入了她的眼簾,讓她的心裏一抖。她不敢再邁一步了,這房間裏的空氣幾乎能讓她窒息。在死寂中,她忽然感覺到了什麽細微的聲音。白璧被這聲音所迷惑,她無法形容這聲音給她的感覺。是窗外,她感覺到那聲音是來自窗外的,雖然沒有回頭去看,但她想那應該是樹葉的聲音。雖然這麽想,但她還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可惜,她錯了。


    房間裏的燈光穿過窗玻璃,清晰地照射著窗外。白璧看到了一張緊貼著窗戶的臉,那張臉是金色的,在燈光下發出閃閃的金光,眼睛細長,鼻梁卻是高高的,嘴唇很薄,緊緊地抿著,下巴略微突起。那張臉直盯著白璧,尤其是兩隻細長的眼睛。白璧的心跳亂得無法控製,她後退了幾步,以為是自己產生了什麽幻覺。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不,絕對沒有看錯,就在窗外,那張臉,金色的臉,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那張臉的後麵是茫茫的夜色,除了幾根樹枝之外全是一片黑暗,那張金光閃閃的臉在黑夜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耀眼奪目。那張金色的臉,究竟是人?還是——


    白璧不敢再想了,她用手摸著自己的心口,真正感受到了現實存在的恐懼,江河說得對,這裏是有危險的,她又在後悔自己的大膽,在慌亂之中,她沒有忘記關燈,然後衝出門外,又重新把門鎖好,接著就奔入黑暗的走廊中了。


    她什麽都不顧地往前跑著,空曠的走廊裏響起她急促的腳步聲,又在走廊的盡頭發出了回音,在整個小樓裏飄蕩著。前麵什麽都看不見,白璧覺得自己已經被這黑暗牢牢地抓住了,束手就擒,無能為力。她下意識地向前跑去,這幾乎是一種本能,對於恐懼的本能性的反應。當她即將跑出小樓的時候,她聽到了身後的另一種腳步聲,那腳步是沉重的,但卻急促有力,與她自己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共同回響起來。兩種聲音截然不同,就像是來自不同的世界,一個是人間,一個是地獄。


    白璧不敢回頭,她的腦海裏似乎又出現了那張金色的臉,她隱隱地感到,那張臉就在她的身後,向她追來。她跑出了小樓,跌跌撞撞地跑過樹叢間的過道,來到研究所的大門前,她想要把大門打開,那把大鎖卻好像被人反鎖住了一樣,怎麽也打不開,她用力地擰,卻越擰越緊。她的心頭一片紛亂,忙亂中用手敲打著大門,她敲得很用力,以至於聲音又響又刺耳,立刻傳到了空氣中,響徹了這裏的黑夜。她知道這是沒有用的,但依舊這麽敲著,似乎是寄希望於響聲來嚇走身後追來的腳步聲。


    忽然,什麽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她不敢去看,已經無力抗拒了。接著,一隻沉重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幾乎尖叫了起來,但終究沒有叫出來,隻是低下頭閉起眼睛,蜷縮著身體,盡量保護自己。可是,那隻手很有力量,把她的身體給轉了過來。然後,她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白璧,把眼睛睜開。”


    這聲音傳入了她的耳朵裏,立刻驅散了她的恐懼,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借著昏暗的光線,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張臉,接著,她輕輕地說了一聲:“江河。”


    瞬間,她控製不住自己了,又閉上了眼睛,因為眼淚已經在臉頰上痛快地流淌著了。她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他,抱得是那樣緊,以至於對麵緊張的呼吸全都噴在了她的臉上。


    “江河,你又回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你一定會回來的,我原諒了你,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一隻有力的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從白璧的雙臂中掙脫了出來。那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搖了搖,然後大聲地說:“白璧,快睜開眼睛,看一看我是誰。”


    白璧睜開眼睛,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雖然那眼睛,那下巴,那輪廓,都如此相像,但確實不是江河,而是葉蕭。她搖搖頭,為自己的衝動而後悔,她已經永遠地失去江河了,永遠失去了,她不能再對江河寄予任何希望了。她緩緩地說:“對不起,葉蕭,我以為我見到江河了。”


    葉蕭的臉有些紅,大概是因為剛才白璧的舉動,他有些尷尬地說:“今天晚上我在外麵監視考古研究所,忽然聽到有人在裏麵猛敲研究所的大門,我想一定是有人出事了,於是就翻牆進來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張奇怪的臉,是金色的,金色的臉。”白璧有些語無倫次了。


    “什麽臉?你說什麽?”


    “有人在跟著我。”白璧忽然覺得剛才這句話並不確切,因為她無法確定那個跟著她的究竟是什麽。


    葉蕭的目光立刻從她的臉上挪開,向後麵的樹叢與小樓望去,樹影搖動,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清。他對白璧輕輕地說:“站在這兒別動,如果有事大聲叫我。”


    然後,葉蕭跑進了那棟小樓,他首先找到了控製整棟樓的總電源,然後打開了全樓所有的燈光,整個小樓立刻燈火通明。他在三個樓麵的走廊裏各轉了一圈,然後打開了每一間沒有上鎖的房間,沒有發現任何人。然後他又重新仔細地搜索了一遍,依然沒有結果。葉蕭又關掉了全樓的燈和總電源,回到了白璧的身邊。


    “沒有人,可能那家夥已經從什麽地方跑了。”他有些遺憾地說。


    “你確定那是人嗎?”


    葉蕭覺得白璧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他反問道:“那你認為呢?”


    白璧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停頓了片刻,然後輕輕地說:“我不知道。我隻看到一張金色的臉,突然之間出現在窗外,不,也許那張臉已經觀察我很久了。”


    “你是在哪裏看到的?”


    “在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裏。”


    “你又在電腦裏和所謂的江河對話了嗎?”


    白璧有些慚愧,她隻能點了點頭。


    葉蕭有些生氣了:“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警告?你這樣會送命的,有什麽話待一會兒再說,先離開這裏吧。”


    “可門打不開。”


    葉蕭看了看鎖,輕聲說:“是被反鎖了,這是故意不讓你逃走。”然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什麽東西,塞進了大門裏麵的鎖孔裏,活動了幾下,門就被打開了。


    “快走吧。”他帶著白璧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門,然後又重新把大門鎖好。他們走到小馬路的盡頭,那裏有一個小小的拐彎處,恰好藏著葉蕭開的那輛局裏的桑普。


    葉蕭打開了車門,對她說:“進車吧。”


    “你要把我關起來?”白璧忽然問他。


    葉蕭的嘴角微微一笑,說:“我送你回家。”白璧乖乖地坐進了車裏,然後葉蕭也進來了,他轉動了車鑰匙,把車開出了這條小馬路,夜晚的馬路上沒什麽車,桑塔納開著大前車燈飛馳而去,遠遠地離開了考古研究所。


    我沒有聽你的話


    車燈照亮了前麵的路,兩邊的房子與樹木一掠而過,白璧坐在駕駛位置的旁邊,驚魂未定地說:“葉蕭,對不起,我沒有聽你的話。”


    “為什麽要來?”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在馬路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裏。”


    葉蕭放慢了行車速度,慢慢地說:“你該不是有夢遊的毛病吧。”


    “夢遊?我不知道。”


    “白璧,我之所以要開車送你回家,就是因為擔心你有夢遊的毛病,控製不住自己的行為,等一會兒又偷偷地跑回考古研究所了。還有,你剛才說你看到窗外有一張金色的臉,有這樣的臉嗎?”


    “我真的看到了,就是金色的,在燈光下還發出金色的反光,細長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表情很奇怪,看上去不是人間所能有的。”


    “你說那張臉一動不動?難道眼睛也不眨一下?”葉蕭疑惑地說。


    “是的。”


    “上回你說看見林子素拿著一張金色的麵具端詳,你剛才看到的是不是麵具?”


    白璧被他提醒了一下,她仔細地想了想說:“麵具,對啊,我怎麽沒有想到,那隻是一張麵具而已,大概就是我上次看到的那一張。”


    “你所看到的應該是個戴著一張金色麵具的人,你說呢?”


    白璧沒有回答,隻是怔怔地看著前方的夜色。


    車子駛過一個路口,停了下來,白璧的家到了,他們走下了車,葉蕭在她耳邊問:“要不要我陪你一塊兒上去?”


    白璧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答應,她看著葉蕭那張似乎早已熟悉了的臉,忽然想起剛才在考古研究所門口的失態,臉頰微微一熱,終於回答了:“對不起,我自己上去吧,謝謝你送我回家。”


    “那好,記著我的話,好自為之。”葉蕭平靜地說。


    “那你現在去哪兒?”


    他笑了笑回答:“當然是回家去睡覺,考古研究所裏那家夥一定跑了,沒有膽量再回來的。”


    “再見。”白璧說。


    “快上去吧,睡個好覺。”葉蕭輕輕地說,他的眼睛在夜色裏閃出她熟悉的目光,這目光讓她的心頭一下子有了些溫度,不再冰涼了。然後她對葉蕭笑了笑,快步走上了大樓。


    沒走幾層,白璧就聽到了樓下汽車開動的聲音,葉蕭已經走了。她回到了家裏,看著窗外,她有些害怕,害怕窗外突然會出現那張金色的麵具。她終於放下百葉窗,睡到了床上。


    又是一個漫漫長夜。


    文好古匆匆地走在考古研究所的走廊裏,他今天總覺得考古研究所裏有什麽不對,他還特意檢查了全所一遍,卻沒有什麽明顯不正常的地方。正當他疑惑著的時候,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文所長,我們又見麵了。”


    文好古猛地回過頭,看到了葉蕭。他淡淡地說:“你好,葉警官。”


    “文所長,我能再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房間嗎?“


    “當然可以。”


    他帶著葉蕭走到了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裏。葉蕭環視了一圈,然後故作驚訝地說:“怎麽好像有人來過?“


    文好古說:“不可能,不可能的,哦,我隻帶江河的未婚妻白璧來過一次,是來拿江河遺留下來的一些私人物品的。”


    葉蕭點點頭,故意地說:“哦,原來如此啊。“


    葉蕭又觀察了一下江河的那台電腦,和旁邊的那台儀器,然後對文好古說:“文所長,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請說吧。“


    “我能不能把這台電腦和這台儀器帶走檢查一下,檢查好了就立刻完璧歸趙。”


    “電腦拿走沒問題,可是這台進口的儀器,我們這裏就這一台。“


    “文所長,不行就算了。”


    文好古想了想說:“不,不,不,你們的工作我是一定要配合的,反正這台機器隻有江河會使用,現在江河不在了,也沒人會再用了,你們就拿去檢查吧,不過可別弄壞了,這可是國家財產。“


    葉蕭笑了笑:“沒問題,文所長,你就放心吧。”


    文好古問:“那麽,現在就搬走?“


    葉蕭說:“不,我想一個人在這裏轉轉,等一會兒帶走。文所長,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不打攪你工作了。”


    文好古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好吧。“葉蕭的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接著,他來到了窗前,看了看窗外的樹叢,然後快步地走出房間,


    盡快地尋找證據


    葉蕭走到了小樓外,他繞著小樓轉了一圈,在小樓的後麵,他發現了一個後門。他對著後門端詳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


    他又鑽進了樹叢中,一直繞到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的窗外。他彎下腰,仔細地看了看窗外的地下,在地下長著雜草的泥地裏,他終於發現了兩個模糊的腳印,由於長著雜草,使這腳印顯得太模糊了。但他還是把連著這兩塊腳印的泥土挖了出來,放在袋袋裏,準備送去局裏做石膏模型。


    他又向小樓裏走去。


    葉蕭找到了林子素,在一間房間裏單獨地問話。他先是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發現林子素的目光總是在回避,然後問道:“林先生,你與你們所裏的江河。許安多,還有張開熟嗎?“


    “是的,很熟。我和他們的私人關係一向很好,工作中也很默契,對於他們的死,我們都很傷心。”林子素的回答中規中矩的。


    葉蕭說:“既然你和他們很熟,那麽你認為他們的死因是什麽呢?“


    “這個——”林子素忽然停住了,他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然後說:“可能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了吧,你看我們這個工作環境,長期以來一直和出土文物打交道,心理上可能有些問題,身體上也可能會出些毛病。“


    “林先生還懂一些心理學?”


    “不,不,隨便說說而已。“


    葉蕭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轉換了話題:“聽說,在江河出事前的一個月,你們所裏曾經去西部搞過一次考古活動,是不是?”


    “是啊,有什麽事嗎?“


    葉蕭觀察著林子素的表情,希望能夠從對方的語言裏聽出些什麽來,他接著問:“我很想知道那次考古的細節,請告訴我,你們去了幾個人?”


    “總共五個人,文所長、江河、許安多、張開,還有我。“


    葉蕭以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然後淡淡地說:“這麽說,到目前為止,你們所裏的三個死者,全都參加過那次考古?而五個人中,現在隻有你和文所長兩個人還沒有出事。”他話鋒又突然一轉,“能不能具體說說那次考古?“


    林子素說:“這個嘛,也沒什麽好說的,其實,我們文所長是一個非常有責任心的人,他一直都在關注著全國各地的文物盜掘現象。每當這種消息傳來,他都憂心忡忡,兩個多月前,文所長召集了我們幾個業務骨幹,告訴我們在西部的沙漠裏剛剛發生了一起文物盜掘事件。當時江河顯得很激動,他主動向文所長請願,要求去保護文物遺址,咳,年輕人嘛,就是一時衝動。但我沒有想到,文所長居然支持江河的請願,並且決定我們所組隊參與當地文物部門的搶救性發掘。”


    葉蕭問:“什麽叫搶救性發掘?“


    林子素說:“就是當文物遺址遭到破壞以後,為了保護遺址不被繼續破壞,搶救剩餘的文物而對遺址進行發掘。我們去的是一個古墓。已經遭到了一定的破壞,但是慶幸的是,古墓的內部結構還未被破壞,可能是因為盜墓賊在盜掘的過程中分贓不均而產生了內訌,古墓的內部逃過一劫。接下來,我們就開始了正常的發掘工作,由於那裏的條件非常惡劣,又缺乏一些必要的設備,所以,拖了足足有將近一個月才完成。”


    “收獲如何?“


    “我們搞考古的不是挖寶,關鍵是如何能從考古發掘中發現什麽重要的信息,為曆史學的研究提供具體實物的幫助。怎麽,葉警官也對這個感興趣?”


    “不,隻是隨便問問。林先生,謝謝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林子素點了點頭,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回過頭來說:“對不起,葉警官,關於這件事,請不要對文所長說。因為文所長不希望我們把這次考古的事情大肆張揚,這次考古活動是我們考古研究所的自作主張,沒有得到上級管理部門的審批,所以是在暗地裏進行的。但請你相信,文所長的所作所為沒有半點私心,他這麽做也是為了保護文物。”


    葉蕭說:“我明白了,你去吧。“


    房間裏隻剩下了葉蕭一個人,他又把目光對準了窗外。


    人們正忙著下班。葉蕭的女同事在出門前問葉蕭:“葉蕭,你怎麽還不回去啊?”


    葉蕭從電腦前抬起頭說:“啊,今天我想在局裏查點資料。“


    “你啊,真是的。”女同事背起包輕盈地走了出去,然後緩緩地把門關上了,於是,辦公室裏隻剩下了葉蕭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電腦前。


    他草草地吃了一些點心,然後倒了一杯白開水慢慢地喝著。他的桌子上堆了許多從圖書館裏借來的書本和資料。


    忽然,門開了,是年輕的法醫方新。


    “葉蕭,我就猜到你還沒下班。“


    “查出什麽結果了嗎?”


    方新依然還是搖搖頭。他走到葉蕭的身邊,看到了桌子上的許多資料,問:“你在看什麽?“


    “我在查一些與考古有關的資料。”


    “查這個幹什麽?“


    “目前我調查的三個死者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在出事前一個多月曾經參加過一次考古活動。”


    “你懷疑他們的死與考古有關?“


    葉蕭點點頭:“有這個可能。”


    方新皺起了眉頭,似乎受到啟發,想到了什麽:“我大學裏的導師曾經對我說過一些國外的案例,一些考古隊員進入古墓中發掘,後來,這些進入過古墓的考古隊員就得了奇怪的疾病死亡了。有人認為那是古墓的詛咒。“


    葉蕭吃了一驚:“詛咒?”


    “嚇著你了吧?其實,古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墳墓不被後世的盜墓賊盜掘,大多會在自己的墓室前寫下一些文字,大致的意思是誰膽敢進入古墓破壞死者的安寧就將受到永恒的詛咒之類的話。當然,這些警告並不能阻擋盜墓賊的光臨。“


    葉蕭問:“那麽你所說的國外的那些案例呢?”


    方新說:“那是病毒,某些病毒可以在古墓裏存活上千年。國外有一種病毒的生命力極其頑強,能夠在木乃伊內存活達四千年之久。病毒也可以通過皮膚接觸而發作,有的陵墓內彩色壁畫的顏料裏,就含有砒霜等劇毒。其實,傳說中的詛咒並不能殺人,真正殺人的是那些古老的病毒。“


    葉蕭若有所思。他沉默了許久之後說:“你是說,是古墓裏的病毒殺死了江河他們?”


    方新說:“我可沒說過,我也隻不過是看過一些國外的資料而已,我擔心的是,有許多古老的文明,有沒有可能是被病毒摧毀的?如果這些在古墓裏埋藏了千年的病毒重新出現,那麽就真的是災難了。“


    “可是我們現在並沒有證據證明江河他們就是死於病毒的,一切都隻是猜測。”


    “所以,現在要盡快地尋找證據。“


    葉蕭點點頭。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麽,取出了江河使用過的電腦主機和那台儀器。


    方新問:“這是什麽?”


    “我從考古研究所裏帶來的。“葉蕭一邊說,一邊接上了儀器的電源,打開了儀器,並連接到了江河的電腦主機上,通過葉蕭的電腦屏幕顯示了出來。


    “kgd考古綜合分析儀應用軟件。”方新緩緩地念著屏幕上的字,“全都是考古學的術語,我可看不懂。“


    葉蕭打開了界麵的上方曆史記錄。


    “看,最後一次的記錄正是江河死亡的一天。”葉蕭說。


    屏幕上呈現出了一幅曲線圖。


    方新問:“誰能看懂這些呢?“


    葉蕭緩緩地說:“惟一能看懂它的人已經死了,那個人就是江河。”


    葉蕭隻能退出了這個係統。


    方新搖了搖頭,隨後說:“好了,今天太晚了,我先走了,你也要當心啊。“


    葉蕭說:“謝謝。”


    方新離開了葉蕭的辦公室,房間裏又隻剩下葉蕭一個人了。他打開了江河電腦裏那個叫“白璧進來“的快捷方式。隨即出現了以黃色的大漠為背景的圖片,圖片裏又漸漸浮現出了兩行藍色的字——


    天空未留痕跡,鳥兒卻已飛過。


    葉蕭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了那漫漫大漠。


    你可不能忘記他啊


    白璧的母親依舊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神態安詳,目光柔和,她緩緩地抬起頭,望著天上飛過的鴿群,然後輕輕地說:“你瘦了。”


    “沒關係,最近發生了一些令人煩惱的事情。”回答的人是文好古,他非常少見地穿了一件西裝,坐在白璧的母親身邊,看著她的眼睛。


    “為什麽這麽看著我?”白璧的母親微微一笑說。


    “不,隻是覺得你在這麽多年裏,沒有多少變化。而我,則已經老了。芬,你還記得我們和正秋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秋風吹過安靜的花園,在假山下減慢了速度,輕輕地掠動了她依舊烏黑的頭發,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花圃裏幾朵最後綻開的花,幽幽地說:“當然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我們都隻有十九歲,你和正秋都是那時候最優秀的男孩子。”


    “不,我算什麽優秀,隻有正秋是最好的,他比我幸運得多。知道為什麽說他比我幸運嗎?因為他娶到了你,芬。”


    她忽然有些難過,匆匆地說:“別說了,他幸運嗎?他四十歲就死了。”


    “不,他解脫了。”文好古用帶著羨慕的口吻說,“而我則留了下來,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繼續承受痛苦,變老,變醜,直到死亡的降臨;而正秋則在另一個世界永遠享受幸福,芬,你說到底誰更幸運?”


    “我不知道你們誰更幸運,但至少,我是不幸的。”


    “對不起,芬。”文好古淡淡地說。


    “夠了,別說這些了,你說最近發生了一些令人煩惱的事,是不是因為江河的死?”白璧的母親忽然問他。


    “嗯,原來白璧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你了。原本就在這幾天,你就可以見到女兒結婚了,你一定會很高興,而現在,你卻要和女兒一塊兒承受痛苦了。”他輕歎了一口氣。


    “女兒還向我打聽過二十年前我和她爸爸去羅布泊考古的事情。”


    文好古的神情一下子變了,他很緊張地問:“芬,你告訴她了嗎?”


    她搖了搖頭,輕輕地說:“我隻說到我們從樓蘭古城回來,後來我忽然想起了那件可怕的事,我的精神立刻崩潰了。知道嗎?別看我現在這樣一切正常,但一旦受到刺激,就立刻要發病了,一發起病來,自己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這對你不公平。”文好古的表情很難過,自言自語地說。


    “算了,那麽多年過來了,我早就習慣了,研究所裏最近還好嗎?”


    文好古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猶豫不決了許久才淡淡地說:“沒什麽,還是像過去那樣。”他的心裏有些不安,他覺得自己不該對她說謊,可是,他實在不想再把最近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說出來,刺激她脆弱的神經了。


    “你騙我。”


    “芬,你說什麽?”文好古的心頭忽然一震,他知道自己瞞不過去了。


    “從你的臉上,我就能看出一定有事,而且這件事讓你寢食難安。不過,你如果不想告訴我也就隨你的便吧。”她的嘴角微微一笑。


    文好古點了點頭,忽然用一種像是在臨終道別似的語氣說:“芬,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為什麽?”


    “不,不知道,我不能告訴你。我的意思是,我想一直來看你,但是,如果我永遠地離開了人間,那麽就無法再來看你了。”他的語氣沉重,就像是緩緩地陷在了沙子裏。


    “不,不會的。”


    “芬,我走了,如果我不再來看你,就永遠地把我忘記吧。”文好古站了起來,快步地離開了這裏,身後忽然傳來白璧的母親的聲音:“你會回來的。”


    文好古不回答,一拐彎,離開了她的視線,但步伐卻越來越沉重,最後低著頭緩緩地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門。


    “文所長。”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叫他。


    他這才發現,原來是白璧,她正向大門口走來。


    “白璧,原來這麽巧,你也來看你媽媽了?”文好古強打精神寒喧著。


    白璧顯得有些意外和尷尬,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淡淡地說:“文所長,謝謝你這麽多年來對我們家和我媽媽的照顧。”


    “啊,沒什麽,快進去吧,你媽媽現在精神不錯,她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先走了,再見。”文好古向白璧道別後就走過了馬路,當他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大門口已經看不到白璧了。他的心頭忽然一陣緊張,他知道自己緊張的原因。


    白璧緩緩地穿過小花園,來到了母親的長椅前,她在母親麵前蹲了下來,就這樣平視著母親的眼睛,似乎要從她的眼睛裏找出什麽寶藏。


    “坐下吧,女兒。”


    白璧乖乖地坐在母親身邊,伸出手握住了母親的手,輕聲說:“媽媽,你的手真暖和。”


    “現在已經是深秋了,天氣已經冷了,女兒,你要照顧好自己,別凍著了。”


    白璧點點頭。


    母親繼續說:“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你文叔叔了嗎?”


    “看到了。”


    母親歎了一口氣:“他也不容易,一直照顧我們,你可不能忘記他啊。”


    “媽媽,我記住了。”


    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麽,問白璧:“現在幾點了。”


    白璧看了看表後回答:“正好三點鍾。”


    “嗯,她快來了。”


    “誰快來了?”白璧不明白。


    “就是我。”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她們的身後響起。白璧轉過頭來,原來是那個母親的病友,那個女詩人。


    母親說:“女兒,現在她每天下午三點鍾都會來給我念一首長詩的,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了。”


    女詩人穿著一件花衣服,坐在了母親的身邊,笑著說:“你好,白璧,你又來了,你媽媽有你這樣的女兒真是福氣。今天我要為你媽媽念的長詩的名字叫《荒原》,作者是艾略特。”“艾略特的《荒原》?”白璧忽然想到了在江河的抽屜裏找到的那本小簿子裏抄錄的《荒原》。


    “聽說過嗎?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了,我能夠把全詩背誦出來。好了,我現在開始念了——”


    女詩人從《荒原》的第一節“死者葬禮”開始念起,一直到最後一節“雷霆的話”。令白璧驚訝的是,女詩人居然真的是全文背誦,沒有看一個字,就這麽直接從嘴巴裏念了出來。雖然白璧並不知道女詩人背的《荒原》是否全都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但至少她能聽出女詩人所念出的意境。女詩人的聲音有些男性化,深沉而有厚度,但在應該把聲音拉起來的時候她也能夠應用自如,特別是那幾行——“燒啊燒啊燒啊燒啊/主啊你把我救拔出來/主啊你救拔”,那幾個連續不斷的詞,如同火苗一樣熊熊燃燒,從口中噴出,白璧聽出了女詩人所飽含的情感,那是絕望的情感,她立刻聯想到了女詩人曾經多次驕傲地自述起當年那堪稱驚天動地的殉情事件。也許艾略特也是這樣絕望,而現在這絕望,似乎也開始籠罩在了白璧的心頭,直到全詩的最後幾行,她似乎已從女詩人的語言裏親眼目睹了那個心靈深處的荒涼世界。


    全詩念完以後,白璧仍舊沉浸在女詩人的朗誦中,許久才漸漸地回複過來,她欽佩地說:“你念得真好,簡直可以去電台朗誦了。”


    “已經不及過去了,十幾年前,我就在電台裏朗誦過自己的詩了。”女詩人淡淡地說。


    白璧又看了看母親,忽然發覺母親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遠方,她想也許母親也和自己一樣沉醉在《荒原》的詩句裏了。


    “媽媽,媽媽。”白璧叫著她。


    母親的表情忽然有些激動起來,她似乎被剛才的詩句所深深感染了。白璧看著母親的樣子,心裏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難道是剛才的《荒原》使母親想起了什麽東西?正在猶豫間,母親忽然站了起來,眼睛怔怔地看著前方,嘴裏輕輕地說:“我看見了,我看見荒原了,就在那兒,就在那兒——”


    “在哪兒?”女詩人也站了起來問。


    母親伸出了手,指著前方的花叢,一些不知名的紅色的小花正在秋風裏微微顫動,也許不久以後就要凋謝了。


    “媽媽,那隻是花叢而已。”白璧緊緊抓著母親的身體,她很擔心。


    “不,是荒原,我看見了。”母親執拗地說著,那奇怪的語氣就好像是在通過電話向遠方的親人講述她眼前所見到的景物:“對,就在那兒,在荒原的邊上,有一個女人,紅色的長裙子,白皙的臉,眼睛又黑又大,她對我們微笑著,你們快看啊,她在微笑著,笑得是那樣美。”


    “媽媽,前麵什麽都沒有。”


    母親忽然哭了起來,她低下頭,又坐到了椅子上,像個小孩似的哭了。白璧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身體,母女倆抱在一塊兒顫抖著,盡情地啜泣著,就像是十多年前父親出事以後的那一晚。


    白璧和女詩人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把母親弄回到病房裏,並服侍她睡下。在母親睡著以後,女詩人麵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荒原》這首詩會給你媽媽帶來那麽大的刺激。”


    “沒關係,也許她回憶起了當年在荒涼的羅布泊的歲月。”


    “其實,你媽媽一直都很喜歡聽我給她念詩,昨天我給她念的是《海邊墓園》,她聽完以後非常喜歡,精神也好了很多,醫生也說如果多給她念念這樣的好詩,會有助於心理的調節與病情的康複。也許,《荒原》這樣帶有感傷的詩不適合我們病人吧。”“謝謝你的好意。”


    “你媽媽剛才在那裏說是看見了荒原,其實隻不過是一些花叢而已,還說有一個女人,最後那句最嚇人,說什麽四十歲生日就會有詛咒降臨,難道這都是她過去的回憶嗎?”


    “我不知道,她所說的這些我也聽不懂。也許,是因為我父親是在他四十歲生日那天出車禍身亡的原因吧。父親的死是我和媽媽都親眼目睹的,對媽媽的打擊很大。”但是,白璧的心裏卻不斷地重複著母親所說過的那句話,特別是那兩字——詛咒。


    “你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女詩人憐惜地說,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麽,“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今天還來過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也是經常來看你媽媽的,會不會和他有關呢?”


    “他是我父母親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一直對我們很照顧的。”


    “好像不止是照顧吧,看起來關係還特別密切。好了,不說了不說了。”女詩人忽然就此打住了。


    白璧能從她的眼神看出那種隱含著的曖昧不清,白璧並不想多說什麽,又看了看母親,隨後謝過了女詩人,離開了這裏。但她並沒有直接走出大門,又是奔向了花園裏剛才母親坐過的地方,白璧又仔細地看了母親前麵用手指著的那叢不知名的紅色小花,花叢在秋風中顫抖著,四周是小樹和綠草,再往後就是圍牆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她看著這些花,忽然間,似乎悟出了什麽,而這些花的顏色,就像女人所穿的紅裙上的色澤。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門,白璧想著母親最後所說的那句話,難道父親在他四十歲生日那天所出的車禍並不是意外,而是早已注定好的?難道詛咒早已降臨到了父親的頭頂?正因為如此,所以江河才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父親才是第一個,或者還有人比父親更早?白璧又回想起了十歲那年的夏夜所發生的一切,那個夢和夢中的女人,那個奇怪的文字,還有,父親的死。也許,這一切,都源自那片荒原。


    西風吹過她的頭發,她想,如果能從風中聞到那遙遠荒原的氣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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