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修隻沉默了一下,說道:“走吧。”


    我沒有再開口,任由他抓著我的手一直走回那個艙房,船艙內自然是安靜無比,外麵不管多大的風浪傳進來都變得非常的寧靜了,隻是一進房間,裏麵的溫暖讓剛剛經曆了一場冰雨的我哆嗦了一下。


    他抓著我的手,自然立刻就感覺到了,低頭看了我一眼。


    雖然之前謝烽一直幫我擋著雨,但也有一些雨絲飛到了我的臉上,身上,濕漉漉的鬢發黏在臉頰上,這個時候也涼涼的。


    他立刻說道:“來人,準備熱水讓小姐沐浴。”


    “是。”


    門外立刻有人應聲,然後急急忙忙的去做事了,他帶著我走回到桌邊坐下,又親自去倒了一杯熱茶給我:“先喝一點,驅驅寒氣。”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接過來喝了一口。


    然後,兩個人就這麽安安靜靜的對坐著,沐浴的房間就在隔壁,能聽到那些人拎著熱水桶來來回回的跑,水流嘩嘩的聲音,但我和他之間卻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到。


    我以為,他多少會問一下聞鳳析是怎麽說的,可看他的樣子,卻好像一點都不關心似得,隻是要知道對方的一個態度而已。


    我的心裏卻比他要糾結得多。


    沒一會兒,就有一個侍女進來稟報:“公子,小姐沐浴的東西已經準備妥當了。”


    他抬頭看著我:“你先去吧。”


    我默默的起身,剛走到門口,心中終究還是有些放不下,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你——你三日後真的會——”


    我的話沒說完,但他已經完全明白我要說什麽了。


    他平靜的說道:“軍中無戲言。”


    我咬了咬下唇,還想要說什麽,但他似乎已經不打算再把這個已經決定了的事再商討下去,柔聲說道:“你快去沐浴吧,淋了雨回來如果一直穿著濕衣裳,會著涼的。快去。”


    他的話溫柔無比,但站在我旁邊的侍女卻低著頭微微哆嗦,我立刻就明白過來,也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跟著她走了。


    在熱水裏泡了許久,一直泡到手指都發白發皺,身體裏的寒意是已經完全驅除了,但這個時候,理智隨著寒意退去,更多柔軟的情感就從心底裏生了出來。


    三日後,他真的要屠城!


    我不知道自己的打算能成幾分,雖然裴元修對我的“好”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但——他對我從來都不是言聽計從,尤其他說“軍中無戲言”,我就更明白他的決心,眼下的時局對他來說非常的緊張,進一步,可能就是海闊天空,而退一步,大概就會粉身碎骨。


    三日後,到底會是什麽情形……


    揚州,會再一次經曆浩劫嗎?


    我在溫熱的浴湯裏微微的哆嗦著,甚至不敢再睜開眼,隻能用雙手捂著臉,整個人慢慢的沒入浴桶當中。


    |


    因為那些侍女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給我加一些熱水,再加上無人催促,我在溫熱的浴湯裏泡了很久,大概已經到了傍晚時分,甚至已經在浴桶裏淺眠了一會兒的我才慢慢的起身。


    頓時感到一陣頭重腳輕,幸好身上的寒意都被驅除了。


    等到擦幹頭發和身上,穿了一件舒服的便服,剛一走回自己的艙房,就看到裴元修還坐在桌子旁,手裏還握著一杯茶。


    他一直待在這裏?


    我原本就是想要避開他,所以才花了那麽久的時間沐浴,但沒想到過了那麽久,他居然還在我的房間裏。


    我的腳步下意識的停在了門口。


    他轉頭看向我,看到我濕漉漉的頭發披散在肩頭,還有些發梢滴著水,濡|濕了衣裳,便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坐到梳妝台前,我不由得感到一陣不安,下意識的想要掙紮,卻被一塊柔軟的毛巾包住了頭發。


    “你太不會照顧自己了。頭發這麽濕漉漉的,會著涼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輕輕的幫我擦幹頭發。


    我一時間有些愣神,也沒有完全的反應過來,就坐在那裏不動,隻看著麵前銅鏡裏映出我有些木然的神情,還有他溫柔的樣子。


    我以為他會說什麽,但從頭到尾,他隻是輕輕的用毛巾揉搓著我的頭發,什麽話都沒說,好幾次我在鏡子裏看著他,他卻始終沒有抬頭看我,專心致誌的做完手上的事。


    終於等到頭發差不多都擦幹了,我也終於鬆了口氣,剛要站起身來的時候,他的雙手卻一下子撫上了我的肩膀,微微一用力,就將我按回了凳子上。


    我一怔,抬頭看著鏡子裏,他也終於抬起頭來,專注的望著鏡子裏我的眼睛。


    兩個人的目光一對視,我的心裏就有些顫抖了起來,但臉上還是麵無表情。


    他附下身來,貼著我的耳朵,柔聲說道:“你的心裏,為什麽一直想著劉輕寒?”


    我的脖子都僵硬了起來。


    他溫柔的,卻一字一字無比堅定的說道:“他已經死了。”


    我的肩膀在他的掌心下麵微微的抽搐著,我咬著下唇,也無比堅定的說道:“沒有。”


    “有。他死了。”


    “他不會死。”


    “沒有人能中了那種烈性的毒藥之後還可以活下來。”


    “……”


    “有的人,中了這種毒,因為承受不了那些痛苦,甚至不等毒發喪命,就會選擇自己了結自己的生命。”


    他的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輕寒中毒之後經曆的那些痛苦,失明,失聰,失聲,毒藥發作時的劇痛讓他根本無法自抑,隻能靠發出淒厲的吼叫來發泄那種折磨的痛苦。


    我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慢慢的攥成了拳頭。


    而裴元修還在平靜的說道:“輕盈,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人了,我不會逼你去忘記他,但我要讓你明白一個事實——他已經死了,不管你怎麽想,他都不可能再活著,更不可能再出現在你的麵前。”


    我的呼吸又是一緊。


    雖然阿藍信誓旦旦的告訴我,輕寒是被妙善門的門主帶走的,她說,妙善門的門主不會無的放矢的做一件多餘的事,既然他帶走了輕寒,就證明這件事一定有轉機,這幾乎是我溺水的日子裏唯一可以抓緊的稻草,每一天,我都在心底裏期盼著。


    可是裴元修的話,又一次讓我手中的救命稻草化為烏有。


    我到底該相信誰?


    阿藍說妙善門的門主可以救他,但到底怎麽救?連阿藍和薛慕華聯手都沒有勝算的一件事,劉輕寒真的可以從鬼門關上走回來嗎?


    他短短的幾句話,就幾乎擊潰了我心中最後的防線,眼看著我眼睛都掙紅了,整個人顫抖得像是風雨中的葉子,他的那雙手卻一直穩穩的按在我的肩膀上,滾燙的溫度不斷的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


    他說道:“你不要再想他了。”


    他的口氣和他掌心的溫度一樣,隻是在溫柔中,微微的有些發燙,這句話說完之後,他沒有再說什麽,可我卻分明感覺到,他有一些話沒有說完。


    如果我再想,會如何?


    我看著鏡中他溫柔如水的目光,許久都沒有再開口,隻是用力的抓著自己的膝蓋。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有人說話:“公子。”


    是花竹的聲音。


    裴元修慢慢的直起身來,頭也不回的道:“什麽事?”


    “夫人和師傅,他們讓我來請公子,說是有要事相商。”


    “……”


    “請公子過去。”


    “嗯。”


    他很快答應了,但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又輕輕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柔聲道:“今天你一定很累了,我讓他們給你準備了一些粥菜,吃過之後早點休息吧。”


    說完,才轉身走了出去。


    我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剛剛沐浴後臉上的一點血色紅潤已經褪去,一張臉又變得蒼白了起來,眼神不僅空洞,還有些恐懼。


    我知道,他刺到了我心裏最害怕的地方。


    但……我卻是用這個最刺痛自己的地方,掩飾了衣袖被聞鳳析扯去的真相。


    我慢慢的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聞鳳析當時的確是因為我提到劉輕寒而有些情緒失控,我知道他們兄弟情深,兩個人也是作為朝廷的新貴,在最艱難的情況下一步一步的走到現在,所以我一哭,一提起劉輕寒,他是一定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的。


    至於那片衣袖……


    上天保佑,他沒有被憤怒和仇恨衝昏頭腦,既然上一次青雲秀坊的人幫我把消息傳遞了出去,這一次,希望他也能再次讀懂我的意思。


    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姑婆的話,在走了這麽多年艱辛的路途之後,我也更加明白,這個世上許多事都是無解的,沒有兩全其美,也做不到麵麵俱到,選擇,就是人生最基本的痛苦。


    可是,我還是想要試一試。


    不管是天下的大局,還是揚州城的百姓……


    就在這時,又有人敲門進來了,是廚房的人拎了食盒進來,將裏麵的碗碟一樣一樣的擺放到桌上,我雖然沒什麽胃口,但這個時候也知道必須要吃一點東西才能支撐下去,便走過去坐下。


    除了粥和幾碟小菜之外,桌上還有一碗熱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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