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來找我?


    我一聽就大感頭疼,原本這幾天受了傷,人的精神就不濟,顏若愚也說得正對,明天有一場大仗要打,所以我原本是想著今晚可以好好的休息一番的。


    我說道:“那,我讓你交代給他們的事情,你都說了嗎?”


    素素急忙說道:“那當然,大小姐交代的事情,哪一回我沒有辦好的啊?”


    我笑了笑。


    我對她當然是放心的,隻是這一次的局麵跟往常任何一次都不同,事關重大,我不能不小心行事。


    既然對方說晚上再過來找我,那看起來今晚也是不好睡了。


    我跟他們又談了一會兒,交代明天要做的一些事,一直到上燈時分,突然聽到一陣咕嚕嚕的聲音,是無畏和尚的肚子在響,我一問才知道,他們趕著過來,連飯都沒吃。我又好氣又好笑,隻能趕著他出去吃飯休息,而素素卻不肯走。她比無畏和尚心細,早就看出來了我的腳踝有傷,我正好也忍不下去了,便讓她拿了藥來給我重新上藥包紮傷口。


    等做完這一切,外麵的天色已經全都黑透了。


    我這才“趕走”她,讓她去吃飯休息,然後自己抱著枕頭滾到了床上,打算提前睡一會兒修養精神。


    但,還真不是說睡就能睡的。


    心裏想著趕緊睡著積蓄精力,可反倒越來越精神,不僅能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甚至連屋外的一些聲音都能聽到。


    鄉間的夜晚是很靜謐的,但這種靜謐也不是絕對的,能聽到遠遠的那一家獵戶的院子裏,黃狗時不時的叫一兩聲,還有鴿子咕咕的聲音,連同林子裏的鳥鳴蟲叫,和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往常,這樣的聲音總是能夠送我入眠,但今晚——我忍不住歎了口氣,眼看著自己越來越清醒,看來想要早點睡一會兒養足精神,是不行了。


    就在我剛剛歎出這口氣的時候,突然,靜謐的夜裏,傳來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我以為是打更的更夫,或者是那一家外出巡守的年輕的民兵,但這腳步聲顯得很沉重,也很緩慢,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還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


    然後,從院子的外麵走進來。


    我不由的心裏一動。


    她,來了嗎?


    這樣一想,我急忙從床上翻身下來,順手拖了一件衣裳披在肩頭,慢慢的走到門口,而外麵的那腳步聲,也正好停在了門外,幾乎和我隻一門之隔的地方。


    但是,卻沒了聲音。


    沒有敲門,沒有開口,甚至連下一步的動作都沒有,好像那腳步聲的主人突然之間就消失在了門口似得。


    我原本已經要伸手去開門,一隻手已經扶在了門上,這一刻,卻好像感覺到了什麽——感覺到了門外的那個人靜靜的站在門口,他的呼吸急促,心跳紊亂,這一切明明隔著一道門,隔著他的身體,卻偏偏那麽清楚的傳遞到了我的心上。


    我頓時僵在了那裏。


    門外的人是——


    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整個夜,似乎也隨之安靜了下來。


    我聽著外麵那人的呼吸和心跳,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開門?可是連他自己也沒有要我開門的意思;一直這樣安靜的對峙著?可是我知道,再過一會兒,那個人就要來了。


    我們不能這麽一直僵持下去。


    就在我鼓足勇氣,正打算打開門的時候,突然,外麵響起很輕很輕的一個聲音,好像有人將什麽東西放到了門口,然後他又停了一下,似乎是看了房門一眼,然後,腳步聲又一次響起,卻是很清晰的,慢慢走遠。


    我原本繃緊了的呼吸一下子鬆開。


    一直到那腳步聲已經遠得聽不到了,我才慢慢的拉開門栓,將門打開。


    門外,吹進了一陣冷風,不出所料的空空如也,隻是當我低下頭去的時候,看到一隻小小的木盒被放在了門口。


    我蹲下身去撿起來,打開蓋子一看,裏麵是一盒滿滿的藥膏,如同凝脂一般晶瑩剔透,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他,是來給我送藥的?


    我一時有些怔忪——白天,在村頭相見的時候,我分明掩飾得很好,沒有任何人看出我受了傷,怎麽會想起來給我送藥呢?


    我看著手裏的那盒藥膏,聞著彌散到夜風中的那股淡淡的藥香,躊躇了許久,才慢慢的將蓋子又重新蓋回去。夜色越發的深沉了,而這裏是鄉村,自然不會如顏家一般,屋簷下徹夜的掛上燈籠,隻是遠遠的聽到打更的聲音,敲了兩下。


    二更了。


    我站在門口,隻能借著身後屋子裏那盞微弱的燭光,看著眼前漆黑的夜,空蕩蕩的院子,有些蚊蟲繞著圈子往屋子裏飛,而我有些麻木的不知所措,過了很久,一直感覺到有些涼意徹骨了,才後退了一步,準備馬上房門。


    而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從外麵伸進來,拍在了門上。


    啪的一聲。


    我被驚了一下,看見一隻木頭和鐵器製成的,顯得格外猙獰的機甲手,撐在門板上,頓時心裏就明白過來,一抬頭,就看見一張白皙的,粉嘟嘟的臉龐從夜色中顯露出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我:“大小姐。”


    “……!”


    我的眼前都亮了一下,也立刻認出了,這是唐婷!


    唐家小姐。


    她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夜行衣,完全的融入在夜色中,卻越發的顯得那張臉粉妝玉琢,精致無比,隻是那張娃娃臉上沒什麽笑容,連多餘的溫度都沒有,看見我驟然瞪大眼睛的時候,態度也非常的謹慎小心:“大小姐別怕,是我。”


    “是你啊。”


    “嗯,大小姐讓素素姑娘傳話,我已經——”


    “……”


    “大小姐,你怎麽了?”


    “……”


    我還有些心有餘悸,臉色蒼白得很,她看著我的樣子大概有點擔心,但我也來不及多說什麽,隻想到剛剛那個人才離開,便急忙探頭出去看了看,外麵沒什麽其他的動靜,便立刻抓著她的手臂將她拉進屋子,關上房門。


    我插上門閂,人還有些喘,回過頭去的時候,就看到唐婷站在屋子中央,很鎮定的說道:“大小姐放心,我一路過來都很小心,沒人發現我。對了,剛剛我看到那個裴元修在大小姐門外,他也沒發現我。”


    “哦……”


    “這,就是他放在大小姐門口的?”


    她看向我手裏,很小心的拿過去打開,用手指扇了扇聞裏麵的味道,這一聞,立刻挑了挑眉毛:“唔,上好的傷藥。大小姐,你受傷了?”


    “我沒事。”


    我心裏亂得很,一是想到裴元修怎麽會給我來送藥,二是她突然出現,不說別的,的確嚇了我一跳,急忙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喝下去,人才稍微的緩過一口氣來。


    唐婷還是站在我身邊,問道:“大小姐是不是要問成都的事?”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自己扶著桌沿坐下來,又指了指對麵:“你先坐吧。”


    她點點頭,走過來坐下。


    我就著杯子裏的水又喝了一口,總算讓自己稍微的鎮定了一些,然後抬頭看著她:“我讓素素交代你做的事,你都做了嗎?”


    她急忙說道:“大小姐的吩咐,我們當然不敢怠慢。”


    “那,成都那邊的情況如何?”


    “都在掌握之中。家主在離開之前也找過我們,而且派了一些人給我們。有了家主的暗中幫助,我們基本上把成都控製住了。”


    “那就好。”


    我輕輕的鬆了口氣。


    雖然在離開成都之前,我並不知道裴元修就會派人在這裏堵截我,但說實話,我多少對我和他的實力還是有一點認識的——連裴元灝都未必能完勝的人,我並不認為自己可以輕易對付得下來,所以這一次顏家宗祠議事,我不把自己放在必勝的位置上。


    那麽我就必須要想到,如果我在這裏失敗了,下一步我應該怎麽做。


    有一句話說得沒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所以,我想要控製住成都。


    當然,成都原本一直都是在顏家的控製之下的,隻是現在這個狀況,顏家已經明顯的分成了幾個部分了,我和顏輕塵必須重新想辦法將成都牢牢的把控在手裏,這樣即使他這個家主的位置遭到壓製,成都也還在控製中。


    那麽也許,我們可以在西川的成都境內,將這件事解決。


    或多或少,可能要動刀兵。


    想到這裏,我不由的暗自打了個寒顫,唐婷看了我一眼,柔聲說道:“大小姐不用擔心,家父,還有安老爺子,鐵伯伯,他們都接到了消息,會全力以赴幫助大小姐控製局麵。”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看著我道:“大小姐應該放心,有我們在,不會讓大小姐受到傷害的。”


    不知為什麽,很多人似乎都對我說過這句話,但她說這句話,淡淡的沒什麽情緒,卻反而讓我平靜了下來。


    我看著燭光對麵她那雙大眼睛,輕輕的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外麵吹起了一陣大風,將窗戶都吹開了,桌上的燭台噗地一聲就被吹熄了,頓時整間屋子都陷入了黑暗當中。


    我急忙要起身去找火石,唐婷的聲音在對麵響起:“大小姐不用找,我這裏有。”


    說完,就聽見黑暗中傳來啪啪的聲音,眼前亮起了幾點火花。


    沒一會兒,一點火星就在我的眼前燃燒了起來,她那隻黑漆漆的機甲手抬舉在半空中,火苗好像就在她指尖上燃燒一樣,被她慢慢的送到燭台上,點亮了燭芯,小小的火苗晃晃悠悠的燃燒著,騰了起來。


    火光照亮了我的眼睛,也照亮了她的那隻手。


    這似乎是我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到她那隻機甲手,從手肘到小臂,到指尖,都是木頭和精鐵打造的,看起來猙獰可怕,但卻有想象不到的靈活度,簡直就像是生在她身上的一樣。


    但我分明記得,小時候的她,手腳雙全,並沒有被安上這樣一個機甲的部分。


    這時,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抬起頭來,看向燭火後麵她白皙幹淨的臉龐,娃娃臉上是和她容顏完全不符的冷豔的氣質,我輕輕的道:“唐婷。”


    “嗯?”


    她也抬眼看著我:“大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我說道:“你的手,是什麽時候斷的?”


    她的臉色驀地一僵。


    唐婷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即使當初在年保玉則,她和安陽公子隻帶領了很少的人來增援,麵對屠舒瀚的大軍,她都沒有一點慌張,正是因為她從容不迫的態度才幫助我們度過了那一次的難關。


    但這一回,我清楚的感覺到她亂了起來。


    我自問平時是個很知情識趣的人,不會去揭別人的傷口,尤其現在看到唐婷這副模樣,臉色驟然劇變,像是被人突然捅了一刀似得,若是平時我是一定不會去追問。


    這一次,我卻定定的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


    燭光照耀下,她的臉色慢慢的變得蒼白起來。


    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來看我,明顯的感覺到她的目光也有些閃爍:“大小姐……大小姐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我做出了一點笑容,但目光沒有絲毫的放鬆,定定的看著她:“也沒什麽,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所以想要問問你。再說了,你身為唐家大小姐,養尊處優的,為什麽會有一隻機甲手?”


    “……的確,我養尊處優,不該有這個東西。”


    “那,你為什麽會裝一隻機甲手?”我看著她的眼睛,目光中多了一分探究:“你的手,到底是什麽時候,為了什麽斷的?”


    “……”


    這一次,她沉默了下來。


    我感覺到她是在猶豫,倒也不催促她,隻是平靜而鄭重的望著她的蒼白的臉龐和忽閃的眸子,屋子裏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下來,不僅屋子裏安靜,好像連外麵都變得安靜了,連一絲風都沒有。


    一切,萬籟俱靜。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慢慢的抬起頭來看向我,目光沉凝得仿佛沒有風浪的湖麵。


    她說:“大小姐,是不是已經去過舍身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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