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在叛軍攻打入皇城的時候,不見了。”


    裴元豐的目光一凜,抬眼盯著我:“被誰拿走了?”


    我說道:“我也想要知道,但叛軍打進皇城,那個時候簡直是天下大亂,人的命都保不住了,哪裏又還顧得上一兩件東西。這也是在叛軍退走之後我才發現的,那個時候要再追查,也查不出來什麽了。”


    他眉頭緊皺:“是叛軍帶走的?”


    “是。”


    “叛軍有幾路?”


    “雲中林氏,汝南袁氏,晉侯公孫述之子公孫啟,當然還有——南宮錦宏。”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頓了一下,裴元豐也抬頭看著我,雖然之前我已經跟他說過一次,南宮錦宏是如何在裴元灝病重昏迷的期間對我和常晴,還有太子步步緊逼,也說了之後他的叛逃,但真正的原因,我一直沒有找機會告訴他,我也知道,他的心裏不是沒有疑惑。


    畢竟,他是跟那幾個哥哥從小一起長大的,對於裴元灝和南宮離珠小時候的事,他知道的一定比我還多。


    於是,我說道:“關於南宮錦宏還有——你二哥,我有些事要跟你說。”


    他眨了眨眼睛。


    這件事情我說得很快,因為不想在往事裏停留太久,但我知道,雖然已經是過去幾十年的事了,但它的力量足以在一些人的心裏掀起驚濤駭浪,裴元豐的臉色慢慢的變得蒼白起來。


    等到我說完了,過了許久,他還沒有一絲反映。


    我也沒有立刻催促他理解,接受我說的一切,就隻是這麽平靜的坐在他的對麵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沙啞著嗓音開口:“所以——我二哥,他,他不是——”


    “對,他不是。”


    “那我母後……她是把自己的女兒,換成了我二哥,換成了他?”


    “是。”


    “……”


    “南宮離珠才是她的女兒,也就是——你的姐姐。”


    裴元豐又倒抽了一口冷氣。


    但這一次,他沒有再沉默下去,也沒有茫然,而是抬眼看著我,目光中有一絲近乎狠戾的清醒:“父皇知道嗎?”


    我說道:“我想,他應該是有所察覺的,所以當年,他病重陷入昏迷之前立下的傳位詔書……詔書上沒有寫太子的名字。而且他的病,也是——”


    說到這裏,我看了他一眼,急忙閉上了嘴。


    有的時候,雖然對方看起來平靜,但內裏的千瘡百孔卻不是肉眼可以看見的,我應該最明白這一點,這個時候,也不應該說太多。


    至於召烈皇後的死,那個棺材子,還有裴元灝的身份,太上皇似乎也有意隱瞞的樣子,我也就不打算直接告訴他,畢竟現在這件跟他切身相關的事,一個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二哥,突然間變得麵目全非,他要接受,需要太大的力氣。


    我不能再搗亂。


    我輕輕的說道:“元豐,這件事其實應該由太上皇,或者其他任何一個與之相關的人來告訴你比較好,我現在告訴你,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他抬眼看著我,目光已經平靜了下來,隻是放在桌上的那隻手,虛握成拳頭的樣子,指關節微微有些發白。


    他說:“我明白。”


    “……”


    “你跟我說明白了,也好,糊裏糊塗的,反倒容易犯錯。”


    “……”


    “謝謝你,輕盈。”


    “……”


    聽他這麽一說,我反倒真的難過了起來,一時間隻覺得胸口悶得慌,像是有一隻無形的黑手在捏著我的心,不讓它跳動一樣。我正微微的喘息著,卻聽見他清醒而冷靜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所以南宮錦宏,他是二哥——”說到這裏,他微微有些猶豫,但也沒有立刻就改口,隻忽略了過去:“的人?”


    “是。”


    “這麽多年來,他其實一直蟄伏,是在為二哥辦事。”


    “我想是的。”


    他輕歎了口氣,說道:“那就難怪,當初你們在拒馬河穀收拾申恭矣,而他能那麽準確的在江南建立自己的勢力,還有那麽多事,他都知道得那麽清楚。”


    他像是很清醒,剛剛我說的那些雖然讓他有了一時的情緒上的起伏,但他很快就擺脫了那樣的情緒,現在他的樣子,說不上高興難過,也沒有什麽明顯的憤怒哀傷,但就是這樣的平靜,反倒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心酸感。


    我看著他,輕輕的道:“元豐……”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對上我不知所措的目光,他平靜的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不過現在我們要麵對的,不是過去的事,而是眼前的事。”


    “……”


    “先把眼前的事解決,再談過去的事吧。”


    “……”


    他果然,是一個征戰過沙場的人。


    這樣的人,不是不會受到一些情緒的影響,隻是他們能最快的從那樣的情緒裏抽身出來,也能最快的弄清楚,自己最應該麵對的是什麽,最應該怎麽做。


    相比之下,作為女人的我,的確有些太“傷春悲秋”了。


    於是我點了點頭:“好。”


    然後他便說道:“繼續說你剛剛說的事。你的信不見了,依你猜測,是哪一路人拿走了那封信?”


    “如果就這麽猜測的話,哪一路人馬都有可能,甚至也有可能是宮裏的任何一位娘娘,任何一個宮女太監,但如果把事情倒著看一遍,可能答案就比較清楚了。”


    “你說。”


    “拿走那封信的時候,知道我會在短期內離開京城,也知道我的目的地一定是西川,才有可能在沿途設伏。”


    裴元豐慢慢道:“南宮錦宏。”


    我點了一下頭。


    他又接著說道:“他拿了那封信,知道你會回西川,所以在這一路設伏,那麽他也一定知道,你回西川之後,會參與到這一次競買礦山的事情裏。”


    “可是我想,他沒有那麽大的膽子,跟著我一路入川。再說,在那邊有輕寒,輕塵,還有西山書院派來的人,如果他真的一路跟著我,早就被他們發現了,不可能還能由著他跟到這裏來。”


    裴元豐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不是他呢?”


    “……”


    “他拿到了信,知道了信裏麵的消息,然後告訴了別人。”


    這個“別人”兩個字,他稍微加重了一點口氣,也讓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抬眼望著他的時候,他的目光顯得越發的凝重起來:“然後,這件事也許就跟他沒有關係了,而是其他的人在跟蹤你,或者說——”


    “可是,怎麽會呢?”


    他沉默了一下,說道:“每逢春夏,三江大壩都會開閘泄洪。”


    “這我知道。”


    “那一段時間,江麵上往來的船隻會很亂,沒有辦法像平時查得那麽嚴。”


    “……”


    “如果真的有心要混進來,是有可能的。”


    “……”


    “你覺得呢?”


    “……”


    “會是——他嗎?”


    這一刻,我的呼吸和心跳都有些亂:“我不知道……”


    裴元豐看了我一會兒,一言不發的站起身來,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像是轉身要離開的樣子,問道:“你要去哪裏?”


    他已經走出了一步,背對著我,沒有回頭,隻悶聲悶氣的說道:“我派人到周圍去查一下。”


    “……”


    “如果真的有人潛進來,看看能不能查出什麽蛛絲馬跡。”


    “……”


    “我先去了。”


    說完,也不在說什麽,幾步走出了這個小小的庭院。


    我坐在樹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心裏還是有些說不出的難受,更有些壓抑,裴元豐的猜測不算是證實我的猜測,因為在這之前,我的心裏似乎也一直有這麽一個影子,但我不知道的事,這個影子會不會變成真實的,一個具體的人。


    真的,是他嗎?


    而我更不敢想的是,如果,真的是他,怎麽辦?


    裴元豐現在出去查,如果他的人馬真的在附近找到了那個人,他要如何麵對這位“二哥”,我,我又該如何麵對他?


    我不能去想,我也想不出來。


    許多事過去了,如果不去想,或許一切都可以當沒有發生,就這麽讓它塵封起來;但如果一旦提起,可能連自己的記憶,都不能跟自己相安無事。


    素素站在旁邊,一直安安靜靜的陪著我們,這個時候走過來,輕輕的說道:“大小姐,你說的其他的事我都不懂,但是,你該吃點東西了。”


    “……”


    “不然,肚子會疼的。”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桌上那些缺了角的糕點,不知為何,笑了起來。


    我一直都覺得,素素是我身邊所有的人裏,最簡單,也最直接的一個,不管人在紅塵裏如何掙紮,但她總是最不聲不響,卻最腳踏實地的走進自己的生活裏的人,即使這個時候,她也在這樣做。


    於是,我拿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口。


    還是沒什麽胃口,味同嚼蠟,我還是勉強自己吃了半塊,隻是往下咽的時候有點困難,便拿起茶杯要喝水。


    素素突然說道:“這杯茶哪裏來的?”


    我喉嚨裏還哽著半塊糕點,混沌的道:“讓她們送來的。”


    “我不是說了嘛,我沒試過的東西,大小姐你不能用!”


    她說著就從我手裏搶了過去,我哭笑不得,剛剛我都已經喝過了,哪裏還需要她來幫我試的。


    不過已經來不及阻攔,她捧著茶杯就喝了一口。


    大概是有些急的關係,她那一口基本上就喝了半杯,自己都不好往下咽,半天才哽下去。


    我望著她,笑著道:“沒事了,現在可以給我了?”


    她眨了眨眼睛,還是有些“餘怒未消”似得,一邊將茶杯遞給我,一邊說道:“我說了,沒有我試過——”


    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下了。


    我看著她眼睛一下子變黑了,手一鬆,茶杯跌落下來,“哐啷”一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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