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道:“正好天氣好,而且妙言也跟朕說過幾次,她喜歡騎馬,朕想帶她出去溜達溜達,城外有一個馬場……”


    “陛下,”我忍不住歎氣,剛剛說的話他真的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不僅沒聽進去,看這意思還準備變本加厲,我也知道跟他這樣說是說不通了,便低聲道:“吳大人畢竟才剛出事,又是為了太子才出的事,陛下剛剛處理完戶部的公務,就帶著妙言出去遊玩,這——這天下臣民看了,會怎麽想?”


    他一怔,望著我。


    這個時候,妙言呢喃著在被子裏翻了個身,一邊肩膀露了出來,我急忙彎腰下去,撩起一邊的被子給她蓋嚴實了,然後說道:“不管陛下要對外麵做出個什麽樣子,但有一些事,還是要顧忌一些。”


    如果,如果真的不幸,吳彥秋落水喪生,那麽算起來也才剛過他的頭七,他是為太子而遇險,不論如何,都不能如此薄情。


    裴元灝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頭:“好吧,你說得也對,是朕心急了。”


    “……”


    “等再過一陣子,朕再帶她出去。”


    我想了想,又說道:“如果陛下要帶她出去,不妨也帶上其他幾位殿下。”


    他看了我一眼。


    我沒有再說什麽,隻伸手去輕輕的撩開了妙言臉上的亂發。


    過了一會兒,他才淡淡的笑道:“你還是怕朕偏疼了她?”


    “孩子還小。”


    “她也不小了。”


    說到這裏,又陷入了兩個人以前的僵局裏,我索性閉上了嘴,他也笑了笑,並沒有因為我忤逆他的話而生氣,兩個人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看著妙言安安靜靜的睡容,仿佛夜也更精了一些。玉公公帶著人從外麵送了一些吃的進來。


    我回頭一看,愣了一下。


    他說道:“朕知道你們沒吃東西就回來了,你就用一點吧,晚上也別吃太多,怕你積食。”


    我沒說什麽,慢慢的走出去坐到桌邊,送來的東西不多,就是一些清粥小菜,但晚上吃這些倒還正好,我從宮女手裏接過了一碗菜粥,剛喝了一口,他也坐到我的身邊,也讓人盛了半碗。


    我看著他:“陛下也沒用晚膳嗎?”


    “不是,用過了,”他笑著看著我:“不過看你吃著香,朕也饞了。”


    “……”


    我抿了抿嘴,沒說什麽,就看著他很高興的夾菜喝粥,一副自己餓壞了的模樣,旁邊的玉公公輕輕的捂了一下嘴,見我看到他,急忙偏過頭去。


    裴元灝立刻道:“你先下去吧,待會兒再進來服侍。”


    “是。”


    玉公公答應著,退了出去。


    門也關上了。


    屋子裏再沒有別的聲音,隻剩下碗筷輕輕碰撞發出的聲響,我和他都沒有說話,但幸好還有這樣的聲音,帶著一點世俗的氣息,倒讓氣氛也沒有那麽僵了。


    他喝了半碗粥,但還不饜足,又自己起身去盛了半碗,拿起筷子的時候,他像是無意的說道:“傅老之前已經領旨要編修本朝正史,過兩天,集賢殿那邊的人就要開起居注館。”


    他頓了一下,轉頭看著我:“他說,想要讓你過去幫忙。”


    我的心微微的緊了一下。


    但也不抬頭看他,隻對著手中的粥碗:“過去,我經常幫他整理西山書院的文稿,大概他覺得,我用著比較順手吧。”


    “不過現在,你已經不是你們那個什麽書院的學生,也不是集賢正字了,不是讓人用的。況且他要召集三百學子一起編修,人多口雜,你再過去,不成體統。朕沒答應。”


    “……哦。”


    我沒有說什麽,也沒有明顯的露出失望的神情,隻是應了一聲,然後低頭喝了一口粥。


    但接著,他又說道:“但是,如果你要過去看看,朕是準的。”


    “……!”


    我的心又是一動,下意識的抬起頭來看向他,他的臉色有些沉,還不算生氣,也沒有陰沉的樣子,但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真的準了?


    他也看著我,說道:“不過你也要知道,朕準了你,不是朕不明白,是因為朕不想拒絕你。”


    “……”


    “你懂朕的意思嗎?”


    他深黑的眼睛望著我,那種深邃仿佛無底的深潭,要將人的靈魂都抓進去,我看了他許久,低下頭,“嗯”了一聲。


    他笑了起來。


    我沒有再抬頭看他,卻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我,那麽炙熱而真切,好像能化成真正的觸感,燙到人的肌膚,我好幾次都有些戰栗,生怕下一刻,他會真的伸手來碰我,眼看著他那半碗粥也喝完了,剛一放下碗,我就說道:“不知道傅老還跟陛下說了什麽?”


    他看了我一會兒:“他又跟你說了些什麽?”


    我抿了抿嘴,放下還剩一點已經微涼的殘粥的碗,輕輕的說道:“傅老跟民女說,無論如何,要跟皇上撐過這一年。”


    他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


    “他要你跟朕?”


    “……是。”


    “嗬嗬,”他突然說道:“看來,朕之前批的那四百萬兩,給他批少了。”


    我抿了抿嘴,也不接他這話,倒是他自己咳嗽了兩聲,又伸手擦了擦嘴,勉強將嘴角的笑意抹掉。


    然後,他又說道:“你可知道,為何要撐過這一年?”


    我搖了搖頭。


    他長歎了口氣,卻也並不打算告訴我的樣子,隻說道:“這些年來,朕對他言聽計從,希望這一次,也沒有聽錯。”


    我輕輕的說道:“傅老考慮的會是天下蒼生,如果陛下的心意和天下的百姓都相同,那麽就不會錯。”


    他笑了一下。


    半晌,他又說道:“不過,要撐過這一年,要如何撐呢?”


    我想了想,沒有立刻將西川的事和盤托出,隻說道:“至少在朝廷上,要一直保持眼下這個狀況,不能亂,不能給人可趁之機。”


    他看著我:“那你知道,朝廷有什麽問題,需要保持眼下的狀況?”


    “國庫是空的。”


    ……


    直愣愣的一句話說出來,卻像是往湖裏投了一塊石頭,一下子打破了人心裏的平靜,但立刻,整個寢宮都安靜了下來。


    他沉默得,連呼吸都聽不到了。


    我的掌心微微有些冷汗,但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變,隻是輕輕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國庫是空的,朝廷沒有錢,這件事,不能算是機密大事,可我也知道,能在皇帝麵前把這句話說出來,尋常時候隻怕九族都不夠滅,這是他一直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也是一直極力掩蓋的事實,我一直以來也從來沒有跟他提過這個問題,但是剛剛,他答應了我可以去集賢殿看看,這已經是他做出的讓步,那麽我也需要做出一點回應。


    不再和他雲山霧繞的兜圈子。


    果然,我感覺到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微用力,指骨掙得啪啪響了兩聲,半晌,他輕歎了口氣:“你知道……”


    我點點頭。


    其實,甚至不用看從我回京之後,他的幾項舉措——收回楊家的生意,鹽、酒和絲綢的經營權歸公,親自管理戶部——不用從這些再來判斷,單單隻從當初裴元豐告訴我,江南的賦稅全部送往了勝京,僅僅從那一項國策,也能知道,朝廷是沒什麽結餘的。


    當初皇族入關,經曆了那麽多年的戰爭,中原的財富已經消耗殆盡,雖然太上皇實行了多年的休養生息的政策,但俗話說,天下賦稅揚一益二,偏偏江南的賦稅全部送往勝京,而西川又始終沒有完全臣服於朝廷,這樣兩個最大的賦稅來源地的賦稅幾乎沒有一分一毫是交給朝廷的,僅就其他地區的賦稅,可以支撐朝廷的正常開支,甚至一些大型工程的建築,但結餘——我隻在心裏算了算,也知道沒多少。


    他聽我這麽說,手指動了動,好像想要拿什麽,但看了看桌上的碗碟,手又縮了回去。


    我才知道,他是想要喝酒,想要拿酒杯。


    我平靜的說道:“陛下少喝一些酒。有些東西,可以借酒澆愁,但實際的困難,酒是澆都不走的。”


    他抬頭看著我,輕笑了一聲。


    然後,他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在金陵,為什麽一直沒有動手?”


    我輕輕的說道:“多少,也是為了錢吧。”


    “……”


    “江南雖然也是富庶之地,但經過戰亂,還有之前那麽多年的盤剝,民間已經沒有什麽財富了,而支撐起一場戰爭的錢,不能僅靠短時間的傾軋擠出錢來,否則,仗打到一半,可能會先激起民變。”


    “……”


    “如果真的要打,這場仗半年之內是打不下來的。我估算了一下,如果他要過江北上,支撐沿途兵力的糧草,一個月最少也要五百萬兩——這還隻是糧草。”


    裴元灝像是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你怎麽會算這個?”


    “……”


    我一啞,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他又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也是你娘教你的?”


    “……”


    我沒有回答,他輕笑道:“看來,你的母親,的確是個非凡的人,難怪——”


    說到這裏,他自己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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