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剛去哪兒了?”


    我當然知道要瞞他是肯定瞞不過的,也不想東拉西扯,免得惹怒了他再節外生枝,便老老實實的回答:“去冷宮那邊了。”


    “去那邊幹什麽?”


    “幫忙送東西。”


    吳嬤嬤在旁邊聽著,此刻急忙上前來回稟道:“皇上,是今天皇後娘娘讓奴婢往冷宮那邊送一些東西,東西太沉了,奴婢拿不動,所以就——”


    “所以,就有人做了苦力。”


    他接口,嘴角雖然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的弧度,但那眼中卻絲毫沒有笑意,這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一時摸不清他的情緒,我和吳嬤嬤都站著不說話,他又低頭看著我:“你不是說,這一次進宮你的身份就隻是妙言的母親,所以不想去拜見宮裏的娘娘們,也不用她們來見你嗎?”


    我平靜的說道:“我沒有去見那些娘娘們,所以也不勞娘娘們來看我,我去冷宮那邊一是幫忙,二來,也是去見一見故人。”


    “故人?你在這宮裏還有故人。”


    “人總是要有幾個朋友的。”


    “……”


    他沉默了下來,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妙言呢?”


    “還在屋裏。”


    “朕想看看她。”


    “是。”


    看他的樣子好像不打算跟我追究計較了,所以我也就不再在意剛剛的事,自己走過去推開了門,就看見妙言坐在床邊,兩條腿耷拉下來,靜靜的連晃動都沒有晃動一下。素素用一條毛巾濡|濕了溫水,擰得潤潤的給她洗臉擦手,一看見我們進來了,急忙過來請安。


    裴元灝看了她一眼:“剛剛外麵那麽吵,嚇到公主了沒有?”


    素素回答道:“也沒有。”


    “她吃過東西了嗎?”


    “早起吃了一碗粥,還有一些小菜。”


    “午飯吃什麽?”


    “這,還在等大小姐回來。”


    裴元灝回頭看著我,我走過去洗手,一邊洗一邊吩咐素素:“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去禦膳房把吃的拿回來,準備擺飯了。”


    “是。”


    素素答應著,和吳嬤嬤一起去了。


    裴元灝坐在床邊捏著妙言的手,肉肉嫩嫩的小手掌倒是很溫暖,連指尖都透著粉紅,他格外珍惜的握在手心裏,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說道:“其實貴妃她——她們,也就隻是過來看一看公主,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心一沉,回頭看著他。


    “你也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讓貴妃娘娘來看一下妙言,也並無不妥,是嗎?”


    “如果你——”


    “我不願意。”


    這一次我沒有任何的迂回,直接一句話便拒絕了他。


    他的臉色也微微的有些僵,大概也很少有人會這麽直接的拒絕他的要求,臉上有些掛不住,我卻絲毫不肯退讓,繼續說道:“這宮裏,這天下的孩子很多,貴妃娘娘如果要看,隻怕她兩隻眼睛都看不過來的時候也有。”


    “……”


    “若說妙言,別人看她,她不會知道,別人不看她,她也不會知道,既然是這樣,又何必多此一舉,還空勞了貴妃娘娘的一片苦心?”


    “……”


    “就放妙言一馬吧。”


    我這最後一句話,意指已經很明白了,裴元灝的臉色微微發沉,過了好一會兒也沒說話,隻起身走了出去。


    我冷冷的看著他的背影走出去,這才走到妙言的身邊,一捏她的小手,倒是被他的掌心握得暖暖的,隻是我也知道,這種暖意經不起風吹,如果寒風再吹一會兒,隻怕她就該冰涼了。


    我關上門,陪著妙言坐了一會兒,


    不一會兒素素他們便把吃的拿了回來,也是擺了一大桌,雖然東西琳琅滿目,但我卻隻覺得胸口悶悶的,也沒吃下多少,妙言像是也受到了我的影響,喂了她半碗粥之後,再要喂她就怎麽都不肯往裏咽,稀粥掛在嘴邊流到下巴上,我急忙拿帕子給她擦幹淨了。


    又喂了兩次,還不肯吃,我便讓她們撤了。


    抱著妙言坐回床上的時候,我臉上的愁容和心裏的沉重就再也壓抑不住了。


    雖然今天,南宮離珠的行動被寧妃製止了,顯然也是常晴事先就跟楊金翹打過招呼的,可將來呢,如果妙言繼續留在這裏,常晴能阻止多少次,楊金翹又能阻止多少次?


    皇後畢竟是皇後,統領六宮,總有她心神不到的地方,況且若論裴元灝的寵愛,她始終要低南宮離珠一等;楊金翹今天雖然占了上風,說到底她也隻是一個寧妃,真的要比起來,她的地位比南宮離珠也還矮一節,將來再碰到這樣的事,隻怕局麵也不由她控製的。


    但最讓我擔心的,還是裴元灝本人的態度。


    他並不排斥讓南宮離珠來靠近妙言!


    也許對於他來說,貶了她這麽多年,已經足夠她長教訓了,況且,那畢竟是他最愛的女人,而且絕育,不會再有孩子,這固然是她的心傷,又何嚐不是他的?南宮離珠在這件事上從來沒有跟裴元灝鬧過,大概也就是為了留下這個軟肋,她撒個嬌,就比別的嬪妃跪地懇求千萬次還管用,現在我還在景仁宮裏就是如此,若明天我出了宮,他再把妙言帶回自己的身邊照顧,到時候南宮離珠再要靠近妙言,那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一想到這裏,我的牙都咬緊了!


    有的時候,實在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底裏翻騰的惡念,以殺止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況且她曾經對妙言動過手,我雖然盡量讓自己忘記,但內心卻總是餘悸未除,餘怒未消,妙言的安危是第一件大事,總不能等到她再次動手的時候,那個時候,就什麽都晚了!


    可是,真的要讓我回到過去的那個境況嗎?


    我抱著妙言,身體因為不斷矛盾的思緒而微微的顫抖著,卻不知為什麽,回想起剛剛南宮離珠臨走的時候,回頭看的那一眼。


    我的心又是一陣微微的顫栗。


    |


    這個下午,是整個宮廷最忙碌的時候。


    年宴就在申時正開始,所以中午的時候,宮女太監們已經開始忙碌起來,大殿那邊的裝扮打理,還有禦膳房那邊熱火朝天的烹調,眼看著日頭一點一點的西落,陽光也透過窗戶的縫隙一點一點的移動著。


    我坐在桌邊,握著妙言的小手拿筆寫字,寫的是弟子規。


    她的小手在我的掌心裏也還是暖暖的,卻是無知無覺的,任由我牽著她的手一筆一劃的書寫著,一邊寫,我一邊在她的耳邊輕輕的低誦著弟子規——


    凡出言信為先詐與妄奚可焉


    話說多不如少惟其是勿佞巧


    我輕輕的說道:“妙言啊,你一定要記得這些話,要做一個誠實守信的好孩子。”


    她靜靜的坐在我的懷裏,那雙漆黑的眼睛望著前方,也不知道這些字,這些話語,她聽進去,看進去了沒有。


    時間再晚一點,常晴派杏兒過來看了看我這邊,自然也是問年宴的事,我再三表示自己不會出席,畢竟那種熱鬧不是我該去湊的,而杏兒也帶了些茶點來,是常晴特地交代的,說是今天禦膳房會非常的忙,晚上我們要吃什麽,就直接問景仁宮這邊的小廚房拿就好了,我再三道謝,杏兒便也走了。


    外麵的熱鬧漸漸的遠了,我知道,是帝後起駕,都往前殿去了。


    然後,一陣一陣的聲音過去。


    應該是各宮的娘娘們也都過去了。


    前麵熱鬧非凡,這個時候的後宮裏顯然就有些冷清了,各宮裏倒是也留下了看守的人,但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思,都偷溜著去玩去了,我便讓小廚房早早的送了些飯菜過來,又燙了兩壺酒,讓吳嬤嬤和素素過來陪我過年,一桌人不多,酒菜倒是非常的豐盛,席間推杯換盞的,我們幾個人說說笑笑的,倒也熱鬧。


    這個時候,聽見遠遠傳來一陣樂聲。


    應該是大殿那邊傳過來的。


    吳嬤嬤這個時候正捧了一碗蒸鴨進來,聽到那樂聲悠揚,震得屋簷上的雪沫都落了下來,急忙走進來,說道:“應該是貴妃娘娘過去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接這個話。


    等我們吃飽喝足,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但其實這個時候還沒過辰時,想來大殿上也應該是觥籌交錯,那些朝臣們不管平日裏身在何種勢力,這個時候總還是要你來我往的敬酒祝賀,做給皇帝看,也是做給彼此看。


    想想就有趣。


    吳嬤嬤和素素把酒菜撤了下去,又要去給我煮醒酒湯,我其實也就隻喝了兩三杯,根本還不到醉的時候,便知讓他們給我沏了一壺釅茶,坐在窗邊賞雪,也就罷了。


    大殿那邊,悠揚的樂聲此起彼伏,弦歌之聲,不絕於耳,在這夜色當中不斷的清越飄揚,飄得很遠很遠,我幾乎能聽到屋簷上的雪沫被震得瑟瑟飄落的聲音,如同一個人,踏雪無痕而來。


    就在我專心聆聽的時候,又是一陣落雪聲,在門口響起。


    然後,我聽見有人在敲我的門。


    篤篤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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