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回過頭去,就看見韓子桐身後跟著幾個侍女走了出來。


    她的個子嬌小,但這一刻我們站在石階下,抬頭看著她邁出大門門檻的時候,陽光照在她的身後,顯得她似乎很高大一般,連整個門都被擋住了。


    離兒一看是她,立刻叫道:“子桐姑姑。”


    “離兒乖。”


    韓子桐的臉上倒是並不生疏的笑容,走過來從我手裏牽過她,蹲下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離兒這件衣服真好看,子桐姑姑怎麽沒見離兒穿過?”


    離兒也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身鵝黃色的裙子,粉粉嫩嫩的,如同剛剛抽芽的花骨朵兒,配上我給她梳的精致的發髻,係著雪白的,帶著一點粉黃絲線鑲邊的緞帶,還斜插了一支小小的珠花,顯得格外的亭亭玉立,好像一株菡萏一般,又嬌美,又可人。


    這件衣裳,是裴元灝的禮物。


    雖然他送來的禮物,幾乎全都沒有什麽用,但這一件,還是可以讓他如願,穿在離兒身上的。


    不過離兒卻不知道這件衣服是他送的,隻笑眯眯的說:“是娘給我準備的,我也好喜歡。”


    子桐輕輕揉了一下她的臉蛋,然後站起身來看向我。


    對著我的時候,她臉上那種和藹可親的笑容就頓時消失殆盡,隻剩下勉強維持的平靜,卻也掩飾不住眼中不耐的光。


    她說道:“今天,就你送離兒去碼頭了?”


    我笑道:“當然。”


    她翻了個白眼,想了想,還是對我說:“那你路上小心一點。”


    “嗯。”


    “也別到處去轉悠,最近不太平。”


    我心裏咯噔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道:“子桐小姐說不太平,是江那邊不太平,還是這邊不太平?”


    她眯著眼睛看了我一眼:“你也知道那件事了?”


    說著,她又看了已經爬上馬車,坐進車廂裏的離兒一眼,立刻明白過來:“是離兒告訴你的?”


    “嗯。”


    她癟了癟嘴,但也沒說什麽。


    而我已心下了然,對著她微笑著一頷首,然後轉身上了馬車。


    韓子桐還站在大門口,我們的馬車緩緩的朝前行駛,不一會兒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視線中,而我靠在窗邊,看著風將簾子吹得輕輕飛揚,投入的陽光一點一點的在車廂內閃耀,心裏也不停的顫動著。


    昨天的行刺事件,不是金陵這邊的手筆。


    韓子桐這個人脾氣暴躁率直,眼裏心裏都藏不住事,如果行刺的事真的是他們謀劃的,剛剛她的話就不是那樣說了。


    這樣一來,那策劃那場刺殺的,最大可能就是另外兩方勢力——西川,和受新政影響的那些豪強士紳。


    如果是這樣的話——


    正出神想著,卻感覺馬車微微一震,停了下來。


    撩起簾子一看,我們還在街上,我便問道:“怎麽回事?”


    前麵的車夫說道:“夫人,前麵路上有一輛車攔著,那馬癱在地上,像是要生了,路給堵住了。”


    “那你另找一條路繞過去吧。”


    “可是公子吩咐,來去都要走大路,免得——”


    我不耐的說道:“那現在這樣要等多久?你找一條人多的路繞便是了。”


    “是,夫人。”


    說完,便聽見他揚起馬鞭,將馬車掉了個頭,朝另一邊的街道駛去。


    我也沒有在意這件小事,還兀自想著那些事,突然就聽見外麵傳來了非常嘈雜的聲音,一個聲音高聲道:“這樣收稅,還讓不讓人活了!”


    我皺了皺眉頭,撩開簾子一看,隻見外麵一群人都圍著牆上貼著的一張告示在看,表情都顯得十分氣憤。


    我下意識的說道:“停車。”


    車夫急忙勒住韁繩停了下來,回頭望著我:“夫人有何吩咐?”


    我沒說話,將簾子放下來一點,隻露出一點縫隙能看到外麵的情景,那張告示貼得太遠了,我看不大清,但卻能清楚的聽到那些圍觀的老百姓說話的聲音——


    “這麽高的賦稅,我的家底都快沒了!”


    “就是嘛,從來沒見過收這麽高的稅的。”


    “難道是要,打仗了嗎?”


    那個人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不由自主的小了起來,而周圍的人也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全都白了臉。


    “什麽,要打仗?”


    “這要不打仗,受這麽高的稅做什麽?之前加收了兩次稅,不就是修了那個——”


    “前陣子,不是還下了服役的告示嗎?”


    “我看著一次,怕是要——”


    “噓,小點聲兒!”


    那些人的臉上滿是驚恐無措的表情,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又都無可奈何,幾個年老一些的甚至根本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隻搖了搖頭,便佝僂著身子走開了。


    一邊走,一邊長歎:“天不太平,要下雨了。”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就在這時,後麵響起另一個腳步聲,是跟著我們出來的隨從,那個領頭的跑了上來,走到窗邊小心翼翼的問道:“夫人,突然停下是有什麽吩咐嗎?”


    我急忙掩飾的說道:“沒有,隻是剛剛胸口有點悶,我讓停下來歇一下。”


    “哦?”


    那人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周圍,立刻就看到那邊的告示,和議論紛紛的人群,急忙說道:“但這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我們停久了隻怕也不好。委屈夫人耐煩一下,我們就快要到碼頭了。”


    “也罷。走吧。”


    “是,夫人。”


    那人又對著車夫一揮手,立刻,馬車搖搖晃晃的朝前行駛去了。


    我靠在窗邊,不動聲色的看著外麵,這時離兒挪到了我的身邊,扯了扯我的衣袖,輕聲道:“娘,怎麽了?你不舒服啊?”


    我低頭看了她一眼,勉強做出個笑容:“沒事。”


    她忽閃著大眼睛看著我,似乎也知道我隻是在敷衍她,但也沒有多問,隻是輕輕的將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而我伸手抱著她,看著外麵那些不停被甩在身後的風景,半晌,長長地歎了口氣。


    |


    也許是因為馬車繞路的關係,我們又走了一刻鍾才到達碼頭,時間比平時晚了一些,裴元灝的船似乎在岸邊已經等了一些時候了,一看到我們的馬車停下,我和離兒下車,候在碼頭上的吳彥秋和他身後的幾個侍從都鬆了口氣。


    他們急忙迎了上來:“夫人,離小姐。”


    我點了點頭。


    吳彥秋下意識的往我身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周圍:“今天公子沒有來?”


    “他忙。”


    “……”


    感覺到吳彥秋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我又平靜的說道:“金陵這麽大,每天都有無數的事要他處理。”


    他“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現在這個當口,大家的神經都緊繃著,尤其是他,說話更是要小心謹慎,稍不注意也許這江麵上就不會太平了。


    想到這裏,我也往他身後望了一眼。


    他身後跟著的那幾個護衛,都是之前跟隨他進入西川的,皇帝的禁衛軍,我雖然隻認識一個杜炎,但其他幾個因為經常見麵的關係,麵孔也都熟悉了,可今天,偏偏那個最熟悉的麵孔沒有出現。


    我問道:“那個杜炎呢?”


    吳彥秋的眼色暗了一下,說道:“受傷了。”


    “受傷了?”


    我一驚,但立刻反應過來,離兒說昨天裴元灝遇刺的時候有人受傷,莫非就是杜炎?


    不等我再開口詢問,吳彥秋已經說道:“傷雖重,但都是皮外傷,修養一陣子就無礙了。”


    我這才鬆了口氣,點點頭道:“知道了。吳大人最近辛苦了。”


    這句話倒像是讓他有些感慨,甚至那張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淡淡的倦容,道:“這是下官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但,就是他這句話,我聽著心裏卻突然咯噔了一聲,感到一點不對勁。


    揚州是劉輕寒收回的,他是揚州府尹,可為什麽這幾天都是吳彥秋在江上忙來忙去,就像今天皇帝遇刺,照理說處理這件事的應該是當地的地方官,也就是揚州府尹才對,但為什麽會是一個禮部侍郎來處理。


    劉輕寒呢?


    他幹什麽去了?


    難道說,他傷重未愈,還在養傷嗎?


    回想起在天權島上,他的肩膀上那個駭人的血洞,被蕭玉聲一劍刺穿,後來上船的時候失血過多,幾乎已經快要虛脫了,那麽重的傷,就算後來得到了禦醫的治療,大概也還需要一陣子調養吧。


    這麽一想,倒也——沒什麽。


    但我還是下意識的皺了一下眉頭。


    這時,吳彥秋已經柔聲對我和離兒說道:“我看時候也不早,離小姐是不是可以過江了?主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離兒點點頭,便走到了他身邊,但剛一站定,還是有些躊躇的回過頭來看著我,輕輕的說道:“娘……”


    我看著她,一時也有些怔忪。


    昨夜,她對我的那個要求,我一直沒有答應她,也沒有回複,直到現在已經要過江了,也許這是她和裴元灝最後相聚的日子,也可能是能滿足她一家三口團圓的最後一個機會。


    但,我看著她渴求的眼睛,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因為,我連我自己,都還沒有說服。


    就在我和她對視著的時候,吳彥秋突然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一看,頓時慌了神:“皇上?!”


    我抬頭一看,裴元灝已經從船上下來,正向我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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