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朕會做什麽?”


    這一刻,原本因為離兒的存在還稱得上緩和的氣氛,突然,在我和他之間變得尖刻起來,他犀利的目光看著我,好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劍,在我完全猝不及防的時候,刺進了我心裏最深藏的恐懼裏。


    我認為,他會做什麽?


    他能做的,實在太多了。


    不過,這句話尚未來得及說出口,就看見另一邊,離兒在裴元修那裏得到了什麽答案,高興的拍起了手,然後蹬蹬蹬的跑回到我的身邊,笑著說道:“娘,阿爹答應了。”


    “……”


    這個答案,不能算意外。


    其實,在這個碼頭上的人,即使我,即使裴元修,都沒有能夠拒絕他這個要求的資格,畢竟他是孩子的親生父親,要求這一天的天倫之樂,實在無可厚非,不論他們分開了多久,分隔了多遠,這樣的血脈親情也是割不斷的。


    更何況——他是裴元灝。


    裴元灝就是裴元灝,他要做的事,往往都能做成;他要達到的目的,往往都能達到。


    我抬起頭來,看了那邊的裴元修一眼,一時也不知道到底還能說什麽,隻覺得一顆心亂得厲害。


    而,母女連心,離兒幾乎是立刻就感覺到了我心中那惴惴不安的忐忑,她牽著我的衣袖,輕輕的晃了一下:“娘,怎麽了?”


    “……”


    “娘不喜歡離兒亂跑對嗎?”


    “……”


    “娘不喜歡,離兒不去就是了。”


    說完,她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便回頭去對著裴元灝,幾乎就要開口說什麽,而我終究還是搶在她的前麵開了口:“沒有,娘不是不準你去。”


    “……”她回過頭,高興的看著我。


    “隻是——”我看看她,又抬頭看了裴元灝一眼,心緒紊亂的說道:“娘希望你不要玩得忘了時辰。”


    離兒一聽,大概也想起了這些日子來自己的“斑斑劣跡”,頓時臉都有些紅了,急忙說道:“娘放心,離兒今後一定不會再亂跑了,離兒不管去哪裏,都一定會先告訴娘,不讓娘擔心!”


    她很認真的,一字一字的對我說著,那神態鄭重得仿佛誓言。


    裴元灝看著她這樣,原本冷峻的表情也在這一刻緩和下來,抬起頭來對著我的時候,甚至口氣都帶上了幾分溫柔:“你放心,明天我巳時過來接離兒,不出酉時一定會把她送到這邊來。”


    我抬頭看著他,沉默了一下,終於點點頭。


    裴元灝微笑了起來,俯下身去平視著離兒的眼睛,說道:“那,明天早上,我會來這裏接你。離兒,我們明天見。”


    “嗯,明天見。”


    離兒一邊說,一邊輕輕的朝他擺了擺手。


    裴元灝的臉上,那笑容中的溫柔似乎要從眼角唇邊滿溢出來,站起身後朝碼頭另一邊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了離兒一眼,竟似也有些不舍。


    但他還是很快走了過去。


    裴元修一直站在那裏,似乎是在等待,也似乎是一種催促,當裴元灝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兩個人幾乎是自然而然的對視了一眼。


    我不知道他們兩的目光在空中交擊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樣的溫度,什麽樣的力度,可以看到的,是周圍那些緊繃得好像張開的弓弦一樣的武將和侍衛們明顯的緊張了一下。


    但,沒有一個人動。


    最後一陣凜冽的風吹起了裴元灝身上長長地衣衫,在所有人的眼前一閃,仿佛要篆刻下最深刻的一道印記,而不等任何人將這一幕留存,他已經走上了那條高大的龍船。


    等到他一踏上舢板,那些禁衛軍和侍衛立刻收隊走了回去,聞鳳析帶著自己的人走在最後,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我懷裏的離兒,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那始終不散的陰鬱,還有閃動的不安感,但此刻,也已經根本沒有時間讓他再和我有任何交流和對話,等到裴元灝的腳步踏上船,他也握緊了腰間的劍柄,轉身往上走去。


    而那個原本站在船舷上的那個身影,一閃而逝。


    直到這個時候,碼頭上所有的人,才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


    裴元修轉過身,走到了我的麵前。


    “青嬰……”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旁邊傳來了韓子桐焦急的聲音:“姐姐!姐姐!”


    我們都回頭一看,隻見韓若詩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也許是因為她的身體本就孱弱不堪,站在碼頭吹了那麽久的江風,頭頂又是陽光正盛,加上裴元修和裴元灝這樣無聲卻迫人的對峙,普通人都感到難以承受,她自然更加煎熬,之前就全靠站在她身邊的韓子桐半扶半抱著,才沒有在那段壓抑的氣氛中倒下,但現在,眼看著裴元灝一走,船離開碼頭,她大概也有些撐不下去了。


    我們急忙走過去。


    韓子桐畢竟雖然堅強,到底也隻是個女子,出海顛簸了這麽久,體力也到了極限,現在韓若詩這樣倒在她的身上,眼看她撐不住也要跌倒下去,裴元修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離兒關切的睜大眼睛:“若詩姑姑怎麽了?”


    韓子桐都來不及去回答她,隻望著裴元修:“姐姐的病又發作了,得趕緊回去喝藥,還要麻煩藥老看一看。”


    裴元修點點頭,立刻轉身一揮手,周圍的那些侍從侍女們不等他吩咐,已經立刻圍了上來,傳話的傳話,抬藤椅的抬藤椅,一時間倒也忙得不可開交。


    我站得不算遠,來來去去的就有些礙事,忙亂中不知誰伸手撥了一下,我便從人群中退了出來,眼看著他們手忙腳亂的將韓若詩送了回去,韓子桐也陪著她姐姐先走了,這個時候裴元修回過頭來看著我,卻見我神色有些異樣的站在那裏,甚至神情有些冷冰冰的。


    他走了過來:“青嬰,你——”


    “先回去吧。”我簡單的說道:“回去再說。”


    |


    他們來,當然是浩浩蕩蕩的來,回去也是浩浩蕩蕩的。


    剛一下馬車,就聽見府中的人心急火燎的迎了出來,一聽說韓若詩病發了,頓時整個府中都像是熱水裏加了一把鹽,徹底開了鍋。


    過去,我隻是聽說了她自幼體弱,常年都是靠藥罐子撐著,也才會有韓子桐明明是妹妹,卻比她這個姐姐更加成熟懂事,也在大小事情上都更護著這個姐姐,當然,今天倒是見識到了。


    等到他們在請藥老過去診脈的時候,我剛帶著離兒走過正堂後麵的那條長廊,離兒雖然一路都牽著我的手,但顯然心神也有些不安的,目光一直追著韓若詩和韓子桐。


    到底是從小一直看著她長大的兩個姑姑,她不可能沒有感情。


    想到這裏,我的手鬆開了一些,離兒也感覺到了,抬起頭來看著我,我說道:“你關心若詩姑姑,就過去看一看,但不要給大家添麻煩。等到你若詩姑姑安好了,就回來,娘有話要跟你說。”


    離兒聽話的點頭:“離兒知道了。”


    說完,便放開了我的手,轉身急匆匆的追著韓子桐的背影過去了。


    而我回過頭,看向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裴元修,原本這府裏的事情都應該是他來做主,但今天,不知是他感覺到了什麽,還是因為他原本出海了這些日子,府裏的事就交給了別人,從進府開始他就沒有說過話,隻默默的陪在我的身後。


    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也實在是因為,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些話該怎麽說。


    隻是,看著離兒消失在長廊盡頭的身影,我想了想,說道:“我以為你不會答應他。”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但他卻立刻明白過來。


    “我,畢竟不是離兒的親生父親。”他沉沉的說道:“他要見離兒,是天經地義的,我不能拒絕。”


    是啊。


    他是離兒的親生父親,不管今天在那個場合,他認也罷,瞞也罷,但他要見離兒,都是無可厚非的。


    所以,才更讓我感到無力。


    我看了他一眼,又接著轉過身,繼續朝內院走去。


    一直走到了石橋邊。


    這裏是我們新婚之後的居所,雖然從新婚開始,我們就一直風波不斷,也幾乎很少有在這裏平靜度過稍長一點的時間,可意外的是,今天走到這裏,反而覺得安靜得很,也許是因為我們離開太久,這裏也不用人服侍,府中的人現在也都往韓家姐妹那邊去了,當我們走上小橋的時候,甚至能聽到腳下安靜的流水聲,還有院中風吹過竹葉時,發出的沙沙聲。


    我停了下來。


    而他的腳步,也停在了我身後不到兩三步的地方。


    我低下頭,看著水中倒影的,那個一直跟在我身後的身影,明明是那麽熟悉,曾經朝夕相對,耳鬢廝磨的,卻因為潺潺的流水,扭曲得有些陌生。


    我扶著粗糙的石橋,似乎想要從那種磨礪的感覺中找到一點力量,然後轉過身去看著他。


    那雙溫柔的眼睛,始終一成不變的望著我,


    甚至,要將我所有的狠心和堅持都在這一刻柔化掉。


    我幾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隻能別過頭去,看著橋下我和他相對的身影,說道:“你看,是你搬出來,還是我搬出來?”


    “……”


    “還是我搬出來比較好。我去跟離兒住,分開這麽久了,我也很想她。”


    “……”


    “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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