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什麽?”


    “除非,有人把你們的危機都解決了。”


    我猛地驚了一下,說道:“你是說,劉輕寒的身邊其實一直帶著人,但沒有露白。在我們可能遇到危機的時候,他們都事先解決掉,所以我們才能這麽平安的到達這裏。”


    “對。”


    我微蹙眉尖,常思良久,長長的歎了口氣。


    他作為朝廷重臣,身負整個江南的安危,卻隻身西行,進入龍潭虎穴一般的蜀地,然後到隴南,又跟著我們到武威,如果說身邊一個人都不跟,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隻是沒想到,他居然一個字也不提。


    他對我們,對我,倒是提防得很緊。


    想到這裏,又突然覺得沒什麽可想的,淡淡的笑了一下。


    之前,我向黃天霸訴說了這七年來的經曆,所有的點點滴滴,他幾乎不置一詞,但看著我的這一笑,卻是沉默了許久,才輕輕的說了一句:“你看起來很累。”


    其實,他看起來比我更累。


    那種近乎枯槁的神情,也是那麽的似曾相識,我想起他曾經那麽的愛著薛慕華,為了她承受了一切,最後落到進退兩難的蝕骨之痛裏,而現在,有一個人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了他麵前,卻讓他恨不得死。


    對他來說,似乎不管愛,還是不愛,都不對。


    我不知道老天到底是為了什麽要這樣戲弄他,他這樣一個人,難道不應該贏得世上最好的愛情,得到最溫柔的女人嗎?


    看著他黯淡的眸子,我突然說道:“其實,再苦再難的日子,都過去了。說起來,我最難熬的,就是當初在宮裏的那幾年,不過也有很多好心的人一直照顧我,對我很好。好像吳嬤嬤啊,錢嬤嬤,水秀,還有……皇後娘娘。”


    “哦。”


    “皇後娘娘人很好,她是個很好的人。”


    “哦。”


    看著他淡漠的眸子,我下意識的靠近了他一些,柔聲說道:“對了,其實你見過皇後娘娘的。當初在太師府和你同台,唱劉藐姑的那一位,您還記得她嗎?”


    黃天霸漠然的搖了下頭。


    我的心裏驀地一疼,好像被針尖紮了一下。


    這一刻,我想起了畫室裏那幅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耗費了多少心血畫出來的人物畫;我想起了常晴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的時候,問起他時茫然卻恬靜的眼神;我想起這些年來,她身上的清冷淡漠,和細致溫柔。


    我想起了她這些年來的艱辛,痛苦,或許還有常人無法體會的寂寞,但這個男人,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


    如果,陪在他身邊的,是常晴;如果,他愛上的,是常晴——那麽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也許這些年,對他們兩個人而言就不是煎熬,而是最幸福溫柔的時光了吧。


    可是,感情的事,不是那麽講道理的。


    不是你千般好,就有人愛你。


    不是你為他付出了所有的感情,他就該愛你。


    即使常晴為他付出了所有的愛情,承受了這麽多年的相思之苦,可是黃天霸卻連她是誰,都不記得。


    這就是世事的不公平,和無常。


    我還沉浸在對常晴的心疼當中,而對麵的這個男人卻已經說道:“有這麽多人對你好,是你的福報。”


    我看了他一眼,勉強笑了一下:“黃爺說這話的口氣,倒很像一個人。”


    “哦?是誰?”


    “皇太後。”


    我原本以為,說到這個人,他也會和聽到常晴的時候一樣漠然,卻意外的,看到黃天霸那雙原本淡漠的眼睛微微的顫抖了一下。


    連他整個人都一顫,手中的酒杯裏溢出了一些酒水。


    我頓時心中一悸:“黃爺……”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皇太後?也就是——太上皇的那個妃子?”


    “……皇貴妃。”


    “是勝京的那個——”


    “鐵麵王的妹妹。”


    他突然不說話了。


    而我,聲音已經哽咽了,看著他原本蒼白的臉色這一刻不剩一絲血色,整個人不是沒有生氣,而是連火氣都沒有了,仿佛一尊冰雕一般,散發著寒氣矗立在我眼前。


    我輕顫著道:“黃爺……你,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洛什會帶我來武威,而且一直不回勝京。”


    “不知道。”


    “因為勝京那邊的人,已經越來越懷疑我的身份。”


    “是不是因為——你跟鐵麵王,長得很像。”


    他愣了一下,看向我:“你也知道?”


    我點了點頭。


    當初鐵箭王看到洛什畫下他的畫像,那驚愕的模樣,還有巴將軍親口說過,他像鐵麵王,後來我才懷疑,並且漸漸可以肯定,他應該就是太後被換走的那個孩子。


    隻是當年在勝京,我完全失憶,記不起這前後的因果,沒有辦法告訴他。


    聽我這麽說了,黃天霸的臉上透出了一陣涼意,半晌,他才慢慢的道:“那幾個老天王,都是跟鐵麵王一起出生入死的,他們不會看錯。我也相信,這世上不會無緣無故又有一個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而藥老——”


    而藥老,是召烈皇後的兄弟。


    身為皇後的親人,他應該是有機會出入宮的,更有可能,他可以參與到一些皇室的秘密中。如果當初真的是太上皇用裴元灝將黃天霸從太後的身邊換走,那麽有沒有可能,黃天霸又被藥老劫走,從而流落江南?


    雖然,這個猜想很大膽,但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一個鐵麵王身在草原,一個黃天霸身在江南,會長得那麽相像。


    所以,黃天霸,才是真正的三皇子!


    他的神情越發的倉皇不定,我知道,這對於他來說不啻是一道晴天霹靂。即使當初他的行事作風是偏向裴元灝的,但畢竟那麽多年,他都身處在一個完全跟皇室對立的陣營,甚至,他曾經是反抗朝廷的長明宗三師之一的武師,現在,卻突然讓他發現,自己的身份竟然是天家的皇子,這對於他來說,不止是打擊,更是天翻地覆的改變。


    我輕輕的說道:“您自己,可以確定嗎?”


    “我隻能這樣想。”他目光蒼茫:“這些年來,我不止一次的想過,我的爹娘是什麽人,他們在哪裏,可我一絲線索也沒有。”


    這……是他這些年來能找到的,唯一的線索。


    所以,他篤定,讓自己這樣的相信。


    我沉吟了一番,道:“其實我,幾乎可以幫您確定了。”


    他一震,微微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抬起手臂,從手腕上抹下了一串檀香佛珠。那是當初桂嬤嬤在宮中跟我辭行的時候,我特地問她要的。其實那個時候,我要這串佛珠,心裏就隱隱有了這個念頭,隻是我不敢保證自己可以有一天把佛珠交到黃天霸的手上。


    畢竟,世事無常。


    誰知,世事真的無常。


    我居然真的有機會再見到他,把這個東西交給他。


    想到這裏,我隻覺得一陣酸澀湧上心頭,幾乎要落淚。我將佛珠捧在手心裏,輕輕的奉到他的麵前,哽咽著道:“這是太後曾經佩戴過的東西。我問跟她的那位老嬤嬤要的,能在今天交給你,是太後的功德圓滿。黃爺,太後念了這些年的佛,我相信,沒有一句是為她自己念的。”


    ……


    之前,在跟他說我這七年多來的經曆的時候,我刻意淡化了拒馬河穀的一些細節,不是不告訴他,而是沒有想好怎麽告訴他。隻是沒想到對於自己的身世,他早已洞察。


    而回憶起那一段往事,對我來說,也不啻是一種煎熬。


    黃天霸一直沉默著看著我手裏的佛珠,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話,當我的話說完了之後,他還是沒有開口,隻看著那佛珠。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他慢慢道:“她走的時候,痛苦嗎?”


    “太後對自己的大行,似乎是早有準備的。”


    “……”


    “所以,她走得很安詳,也沒有什麽痛苦。”


    他的眼中湧起了滾燙的流光,眼角掙得幾乎發紅:“她說,她要做皇帝的阿彌陀佛?”


    “是的。”


    “所以,她是為了皇帝而死的?”


    “……是的。”


    “她走之前,可知道我?”


    “知道。”


    他顫了一下,有些倉皇的抬起頭來看著我:“她是怎麽知道的?”


    “是我告訴太後的。”


    “她有沒有問過我什麽?”


    “太後曾經問過我,黃爺品行如何,我——”我哽咽著,可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急切的問道:“還有呢?”


    “沒了。”


    “她隻問了這個?”


    “對,”我點點頭,看著他被淚水模糊的眼睛,鄭重的道:“這一個答案,對於太後來說,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


    “我想,不管自己的孩子身在何處,又遭受了什麽苦難,太後其實並不在意。她唯一希望的,是自己的孩子為人善良,坦蕩正直,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個胸懷廣闊的大英雄。這樣,對她而言,這些年的佛經,就沒有白念。”


    他看著我,臉上浮現出了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又好像兩樣都不是,隻是痛得厲害的表情而已。他顫抖了很久,終於慢慢的伸出手,從我掌心拿走了那串檀香佛珠,放在唇邊,深深的低下頭去。


    我仿佛看到一道流光,從他的眼中滑落,滴落在了那串佛珠上。


    我沒有開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隻是坐在他的對麵,就這麽默默的陪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周圍那瓢潑大雨都慢慢的緩了下來,淅淅瀝瀝的落在已經濕透了的綠葉上,屋簷下的青石板也早已經衝刷得幹幹淨淨,他抽搐的肩膀也終於平靜了下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著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睛,卻反而混沌了。


    但是我多少也明白,那種刻骨的痛楚。


    他問道:“她葬在哪裏?”


    “皇陵。”


    “……”


    “皇上在太廟為太後舉行了國喪,後來,還是將太後的靈柩送入了皇陵厚葬。”


    他哽咽了許久,終於漫漫歎道:“她終究,做了皇帝的阿彌陀佛。”


    “黃爺……”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躊躇了一下,還是輕輕的說道:“您,您不要太難過。我想太後她——她並不是痛苦的,這些年來她的念的佛,都是為你念的,現在她走了,對她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


    “我想她更希望看到的,是黃爺能好好的。”


    “我?好好的?”


    聽到這句話,他原本滿是流光的眼中透出了一絲尖銳而譏誚的神情,那目光刺得我心中也是一陣痛,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


    倒是他,看了我一眼:“你們這次來,是來做什麽?”


    我說道:“借兵。”


    “借兵?”他俊逸的眉間微微蹙起:“是誰要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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