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隻是平靜的往前走著,走出了好幾步才發現我並沒有跟上去,便停下來回頭看著我。


    “怎麽了?”


    “……”


    我站在後麵,喉嚨微微有些發堵的看著他。


    他睜大著澄清的眼睛,也看著我。


    他也是個俊朗的年輕人,雖然比起我所熟識的,絕色如黃天霸,還有天家那幾個相貌出眾的兄弟,比他們都差,就連他的哥哥劉毅大人都比他精致許多;他是山水裏養起來的人,帶著天然的粗糲。


    但不知為什麽,現在那份粗糲在被慢慢的磨平,當他站在一片皚皚白雪中看著我的時候,竟有一種渾然一體的感覺。


    這一刻,雖然心動得不停的跳,卻好像觸著一根針,每心動一次,就有微微的疼。


    我笑了一下:“沒什麽。”


    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想了想,道:“我覺得,你還是你,但是你和以前的你,還是不一樣了。”


    他聽了這句話,倒是一怔,很快便笑了起來,繼續掉頭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的本心,沒有變,但到了這個地方,我也不能不變。”說著,他看著我道:“是你教會我。”


    “我?”我啞然失笑:“我什麽時候教過你?”


    他笑道:“在吉祥村的時候,雖然你一直心事重重,但想得不多,他們為難你的時候,你也並沒有對他們做什麽。”


    “……”


    “可是那天大殿上,”他說著,眼中的神情也沉了一下,道:“我看見你的臉色很難看,跟當初被他們為難的時候一樣,我覺得你很害怕,所以我——。但後來我才發現,你隻是緊張而已,你並不害怕,因為你早已經為自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


    “你教會我明白,在這個地方,需要這樣,才能活下來。”


    “……”


    “我之前跟你抱怨處處掣肘,現在想來,其實也是因為我自己做得不夠好,不夠萬全,才會被掣肘。”


    “……所以,你今天——”


    他看著我,笑道:“我自信自己做到了萬全,也必須做到萬全,隻有這樣,才能贏!”


    看著他那雙澄清的眼睛裏透出的堅定的光,我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的,隻是環境不同,身份不同,萬象繁雜讓我覺得越來越陌生。


    一時恍惚,我的腳下一滑,頓時整個人跌倒下去。


    “小心!”


    他急忙伸手,我踉蹌著跌進了他懷裏,冰冷的臉頰貼上他起伏的胸膛,頓時,一陣屬於他的氣味和暖意融在了周圍。


    我的心又是狠狠的一跳。


    他似乎也僵了一下,立在那裏一時失去了反應。


    風雪,越發急了。


    過了不知多久,一雙溫厚,卻有些顫抖的手伸過來,扶住了我的肩膀,我好像猛然驚醒一般抬起頭來,隻看著他冰雪一般的眸子低頭看著我:“沒事吧?”


    “……”隻一動,我便皺緊了眉頭。


    雖然沒有跌倒,但腳踝處卻傳來一陣痛,崴腳了。


    看我一下子痛得皺起了眉頭,他急忙扶著我走到一邊石墩上,用袖子一把拂開上麵的積雪,脫下自己的外衣鋪上去,然後才扶著我坐下,道:“疼嗎?傷到哪裏了?”


    我皺著眉頭,痛得咬緊了下唇,他小心的捧著我的腳,一點一點的捏著:“這裏?這兒?”一下子碰到腳踝處,我頓時低呼起來:“啊——”


    他急忙鬆開了手,道:“是這裏?”


    “嗯。”


    “沒關係,來,我幫你揉揉。”


    說完,他隔著鞋襪,用手指輕輕的揉著我的腳踝處。他的指法不輕不重,拿捏得恰到好處,我也覺得好受了些,便笑道:“你怎麽還會這個?”


    他低著頭小心的幫我捏腳,說道:“師傅眼睛壞了之後,又不聽人勸,經常撞到摔倒,身上常常都有傷,我就是這樣幫他捏的。怎麽樣,還痛不痛?”


    “嗯,好多了。”


    “待會兒小心一點,回去拿藥酒擦一擦……”


    他一邊囑咐著,一邊繼續給我揉著腳,我低頭看著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那纖長的睫毛如同黑色的鴉翅,忽閃著覆在那雙澄清的眼睛上,每一動,都好像是要振翅飛去一般。


    我看著這樣的他,說不出話來。


    像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笑了一下:“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麽?”


    “……”我想了很久,才笑了一下,輕輕說道:“沒什麽,我隻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


    “什麽事?”


    提起那個時候,我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強,勾了一下唇角,道:“我想起那個時候,已經過得很難,需要靠人接濟才能活下去,但是我娘卻一直讓我看書識字,學琴棋書畫,學針線女工。”


    “……”


    “那個時候我還小,本來飯都快吃不飽了,又不能玩,還要學這麽多東西,真的煩不勝煩,就對我娘發脾氣。我說,學那麽多有什麽用?學得天花亂墜,學得再精彩,也不會有人欣賞的。”


    “那你娘怎麽說?”


    “……”我的思緒有些恍惚,沉默了一下,才慢慢道:“我娘告訴我,不管有沒有人知道,我都應該去學。自己隻要學得精彩就夠了,其他的,老天會來給我安排的。”


    “……”


    “我一直不懂娘那句話的意思,可看到現在的你,才覺得,我娘的話沒錯。”


    “為什麽?”


    我笑了一下,低頭看著他的眼睛,道:“如果你還是隻會打漁,那老天當然讓你留在漁村過一輩子;如果你識字通文,想要知道更多,老天就會讓你去書院;當你學了更多,想得更多,期望得更多的時候,老天自然會安排你到更好的地方來。”


    他聽得微微怔住,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笑道:“輕寒,你負責精彩就好,其他的,老天自會安排。”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眼中透出了一些凝重的神情,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一直慢慢的揉著我的腳踝,等到不那麽疼了,他才輕輕的放下我的腳踝,站起來轉身走到湖畔,看著眼前一片茫然的雪景。


    天地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有一種看不到來時路,也不知道未來如何的蒼然。


    我就坐在他身後的石墩上,靜靜的陪著他。


    兩個人這麽一前一後,一站一坐,也不說話,沒有任何的動作,隻聽著細碎的雪沫紛紛落下,時間就在那撲簌簌的聲音中一點一點的流逝,卻一點也不枯燥,甚至,不冷。


    看著他的背影,隻是這麽看著,仿佛都能感覺到他的體溫,感覺到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眼神中透著幾分微涼,慢慢道:“那你呢?”


    “……”


    “老天會安排你去哪兒?”


    他這個問題問得深,卻也問得有些傻,我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我無法預測,就算我知道他將來也許會去到哪裏,卻絲毫看不出自己的路程。我要去的地方和上天給我安排的地方,似乎從來都是相背的。我拚了半生,和老天,和這皇城的九重三殿鬥到現在,未見輸贏。


    因為,我還不肯認輸。


    過了許久,我漫聲笑道:“也許,我會去一個燈火闌珊處吧。”


    。


    我想不到自己會去什麽樣的燈火闌珊處,隻是這一天的考試完了之後,劉輕寒便被都尉府的人接走,而我被宮內派來的人接回了宮,一進宮門,就看著滿目的燈火通明。


    今天,真的是熱鬧的一天。


    玉公公身後跟著兩個提燈籠的小太監,匆匆的走了過來,一見到我立刻道:“嶽大人你終於回來了。”


    “怎麽了,玉公公,皇後有什麽事嗎?”


    “是皇上,禦書房有召!”


    我的心動了一下,也沒說什麽,正要忍著腳疼跟著走,卻見他一招手,身後跑出來幾個小太監抬著一張藤椅,我愣了一下,他輕輕道:“劉大人剛剛讓人傳話進來,皇上知道了,吩咐老奴安排的。”


    “哦……”


    我也沒多說什麽,畢竟腳崴了也實在走不了多遠,便上了藤椅往禦書房那邊去了。


    這個時候天色早已經暗了下來,禦書房內卻是銀燭通明,遠遠的看到窗戶上的投影,裏麵人頭聳動,似乎還有不少的人在裏麵。


    他們停在了門口,玉公公扶著我小心翼翼的走下來,過去規規矩矩的敲了門,等裏麵的人開門,我便小心的走進去跪拜道:“微臣拜見皇上。”


    “平身。”


    他的聲音響起,帶著一點冷意,我尚無事,卻聽到有些人哆嗦的聲音,一抬起頭,就看見裴元灝坐在正上方,雖然兩邊都燃著燭台,但光影之下,他的臉上反倒增添了些陰翳,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被襯得熠熠生輝,有一種利劍般的尖刻,讓人不敢直視。


    他的麵前,跪著好幾個老臣。


    我隻粗略的認了一下,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恭恭敬敬的走過去,裴元灝道:“你來得正好,朕正要問你,今日考場抓的那些人,到底是如何?”


    我一拱手,答道:“回皇上的話,今日考場共搜出十四名考生有攜帶、替考的行為,分別是——乙酉號孫衛、丁巳號陳生、戊辰號盧世傑……這是今日微臣錄下的名冊,請皇上過目。”


    我每說一個,那些官員都顫抖一下,等我說完,每個人跪著的地方,下麵的地板上都積了一灘冷汗。


    我說完,便將手中錄下的名冊奉了上去。


    裴元灝接過來,垂著眼瞼翻了幾下,冷笑一聲,將手中的冊子拋到地上,啪嗒一聲,那幾個官員又是一陣瑟縮,還有一個的腿軟得差點癱坐下去。


    裴元灝冷笑道:“我朝開國以來,第一次遇上這樣大的考場舞弊案,是朕失德與天啊!”


    他這句話一出口,幾個官員汗如雨下,話都說不清楚,連連磕頭:“皇上,皇上英明,是臣等失察,臣等之罪!請皇上治微臣之罪!”


    “治罪?”


    裴元灝的嘴角微挑,看著他們:“朕要如何治你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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