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大街上圍觀的百姓一見到這隊人馬,全都退開到了兩邊,連門口的學子們都駐足回首,屏息肅立,一直到那隊人馬慢慢的到了貢院門口,才有人小聲的交頭接耳道:“這些是什麽人?”


    “看樣子,像是都尉府的。”


    “哦……”


    “好威風啊!”


    我抱著棉衣的手一下子抓緊了,因為在那一隊人馬中央,我看到了劉輕寒!


    和在集賢殿不同,今天他穿的不是鬆散自在的長衫,而是肅穆整齊的黑色騎馬裝,藏青色的腰帶束得很緊,盤扣也謹慎的扣到了第一顆,越發襯得他蜂腰猿背,身形矯健;頭發高高的束起,露出了幹淨的額頭和輪廓分明的下頜,加上他黝黑的膚色和岩石一般的氣質,倒頗有幾分凜凜威風。


    對上那雙清亮的眼睛時,我的心好像被重擊了一下,棉衣從手中落了下去。


    站在我麵前的學生一看,立刻“哎”了一聲,他正從馬背上翻身下來,聞聲轉過頭來看著我,也愣了一下。


    四目相對,我的臉一熱,急忙俯身撿起棉衣塞給那學生,這時就聽見身後貢院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個聲音帶著冷笑之意響起——


    “我當是誰,大張旗鼓而來,原來是劉大人。”


    這個聲音輕佻不說,還帶著一絲嘲諷之意,我皺著眉頭轉身一看,貢院內走出了幾個官員,中央那個一身華服的青年,長相倒是頗為俊朗,但眼睛生得有些詭異,細看之下像是一對蛇眼,盯著人的感覺仿佛是在被狩獵一般,讓人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我從來沒見過他,隻是看著他對輕寒的態度似乎不怎麽友好,倒是劉輕寒反手拿著馬鞭朝他一拱手:“歐陽大人。”


    歐陽大人?我微微蹙眉,難道就是申恭矣的義子,這兩年來在朝中扶搖直上的禮部尚書歐陽鈺?


    他雖然是申恭矣的義子,看來簡直就跟親兒子一樣,倨傲的神態都學了個十成十,背著手一步一步的從台階上下來,悠哉的道:“劉大人今天怎麽沒陪長公主出去遊玩,倒跑到貢院來了?要是惹惱了長公主,影響大人的仕途,這可是得不償失啊。”


    這句話一出,其他幾個跟他出來的官員都別有深意的笑了起來。


    周圍的人也全都側目看著輕寒,眼神也透出了一絲鄙夷,他的臉色黝黑,還看不出來什麽,耳尖卻已通紅。


    他和裴元珍表麵上看並沒有什麽直接關係,但裴元珍這樣每天跟著他,宮裏的人原本就會傳話,像他和長公主這樣的更是好談資,難免越傳越難聽,從歐陽鈺嘴裏說出來,他已經是一個完全靠著公主起勢的人了。


    其實,他的仕途表麵上看起來容易,真的更難了,就連這個輕車都尉,也是說起來好聽,並不是什麽實職,在外人眼裏,也就是個依附公主的閑爵了。


    劉輕寒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聲音還算平靜:“歐陽大人說笑了,是皇上下旨命下官過來監護考場。”


    歐陽鈺冷笑道:“哦,原來是讓你來看門的……”


    “歐陽大人,在下過來並不僅僅是看門,還要嚴防考場舞弊,官員徇私,這些都是在下的職責所在。”


    “哼,那劉大人你可真是太忙了啊。”


    周圍的幾個官員也冷笑道:“拿著雞毛當令箭。”


    “說得這麽天花亂墜,長公主也沒能要來一個將軍的頭銜啊。”


    “哎,田大人這話不對了,真當上了大將軍,長公主怎麽跟劉大人天天見麵啊?”


    “哈哈哈哈……”


    “那劉大人還是在外麵好好看著吧,別把什麽不相幹的閑雜人等,貓啊狗啊的放進來,不然——長公主可不好跟皇上交代。”


    “……”


    劉輕寒站在台階下,握著馬鞭的手用力,手背上都凸起了青筋。


    不僅是手背,他用力的咬著牙,臉上幾乎抽搐的表情,看這個樣子,似乎這些人對他這樣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他也艱難的都忍了下來,隻是現在,當著萬千學子,麵子上實在下不來。


    就在這時,貢院內又傳來了木頭點在地上奪奪的聲音,隨即,一個蒼老悠然的聲音慢悠悠的響起——


    “筆頭風月時時過,眼底兒曹漸漸多。有人問我事如何?人海闊,無日不風波。”


    隨著這個聲音,一身灰色長袍的清臞老者從裏麵走了出來,他發束素帶,消瘦頎長,袍子穿在身上有一種淩然的感覺,拄著拐杖慢慢走出來,眼睛依舊是晦暗的,但映著眼前的白雪,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明。


    所有人抬頭一看,頓時都屏住了呼吸。


    傅八岱笑道:“這裏,好熱鬧啊。”


    歐陽鈺他們幾個一見到他,臉色一變,還是老實的拱手:“傅大學士。”


    “傅大學士?!”


    下麵的學子們一聽到這四個字,全都驚愕的抬起了頭。他的名字在天朝不可謂不如雷貫耳,比起帝王的天尊,高官的權勢,他對人的精神影響,才是真的無以倫比。


    那些學生全都暗暗道:“他就是傅大學士?傅八岱?!”


    “蜀地的賢者!”


    “他的眼睛怎麽……”


    眾人議論紛紛,他卻坦然笑著,隻輕輕道:“輕寒。”


    “老師。”


    “皇上交代的,你可別忘了。這一次是為朝廷選拔人才,筆頭見真章。”


    “學生知道。”


    其他幾個官員聽著傅八岱短短的幾句話,就已經氣白了臉,而他卻像是沒事人一樣,揮揮衣袖,又轉身摸索著走了進去,一邊走一邊道:“各位大人,考生已經陸續進場了,還是快來辦正事吧。”


    那些人麵麵相覷,終究沒說什麽,隻能轉身走進去。


    鬧事的一走,門外就靜了,那些學生尚未從傅八岱顯身的鎮靜中回過神,又反應過來這位都尉是他的學生,都紛紛側目以視,也有人喃喃道:“他竟然是傅大先生的學生?”


    “怎麽又跟公主扯上關係了?”


    “噓,別說了。忘了剛剛傅大先生說的話嗎?”


    議論聲漸漸的平息了,輕寒的站在雪地裏,肩膀上已經有了薄薄的落雪,氣息也沉冷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對身後的人分派道:“你們幾個守住那邊的門;你們幾個到東街去看看,你們上塔……”


    護衛聽從分派,都各自去了各自的崗位,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慢慢的回過頭來,卻見我一直看著他,都沒有動作,便走過來平靜的說道:“這是皇後娘娘吩咐的?”


    “呃……是,是的。”


    “我來幫你。”


    說完,便走過來和我一起給那些考生分發棉衣。


    剛剛歐陽鈺這麽鬧了一場,傅八岱又出現,所有考生看他的眼神都帶著深意,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棉衣分派完畢,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眼看著所有的考生都進了貢院,他轉身欲走,我想了想,還是開口:“輕寒。”


    “……”他身形一滯:“嶽大人還有什麽事?”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什麽話?”


    “……”


    真要開口了,才發現真的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我和他的那點情分,說有就有,若執意不回頭,就什麽都沒有。這一刻看著他清冷的眼睛,我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站在雪地裏默然著。


    風,卷著雪沫吹來,落進了衣領,凍得我微微瑟縮了一下,他看著我的樣子,歎了口氣,道:“去那邊茶樓坐坐吧。”


    “嗯。”


    貢院的大門在身後發出一聲悠長的嘶鳴,慢慢的關了起來,幾個護衛立刻上去封門,他隻看了一眼,便牽著馬轉過身去,我跟在他的身後,兩個人走在雪地裏,一前一後,慢慢的朝茶樓走去。


    雪,下得越發急了。


    。


    到了茶樓,他讓人把馬牽走,兩個人上了二樓,管事的眼睛也是油鍋裏練過的,給我們找了一個僻靜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麵的落雪紛紛,熱茶點很快便送了上來,他斟了茶輕輕的放到我麵前:“快喝些。”


    “嗯。”


    我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茶是好茶,清香中帶著甘醇,暖暖的喝下去,外麵的風雪都不那麽急了。


    但是,還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他一直看著窗外,我也隻能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樓下一棵柳樹便的馬棚裏拴著他的馬,正不安分的晃著腦袋,好像隨時要掙脫韁繩撒野混跑似得,四周還有影衛的影子。我笑了一下,道:“你什麽時候學會的騎馬?”


    “在西山學的。”


    “哦……,誰教的?”


    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道:“你不認識的。”


    “……”我僵了一下,訕訕地笑著低下了頭。


    其實我剛剛在想,若是以前,也許我會拚一次,和他騎著馬衝出去,離開這裏,哪怕有影衛看著,哪怕到時候皇帝會通緝我們,也是拚一次。


    萬一,成功了呢?


    但現在,不可能。


    我走不了,而他,是已不願走。


    兩個人就這樣靜默的坐著,沒有再說一句話,風卷著雪沫從窗外吹了進來,落在茶杯裏,不一會兒熱茶也變得溫和了起來,他轉過頭來看看我的臉色,放在桌上的手伸過來,像是下意識的想要抓我的手,但剛剛伸到一半,卻又僵住。


    “你,不冷了吧?”


    “……”


    我看著他,突然有一種不知何處而起的酸澀。


    在大殿上的時候,他還會握著我的手,可到了現在,卻連一分靠近都是禁忌。


    “輕寒……”


    我剛要開口說什麽,卻見他轉過頭看著另一邊,濃黑的眉毛一皺:“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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