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臉色發白的看著常晴,她對上我的眼睛,淡漠的臉上浮起了一點笑意:“你已經知道,本宮要托付你什麽了,是吧。”


    我咬了咬下唇:“為什麽是我?”


    “因為在這宮裏,本宮唯一能相信的,也就是你了。”常晴說著,又聽見念深在夢中低喃,輕輕的喚著我,她笑了笑:“況且,在念深的心裏,你是他願意去親近的人,所以能有你來照顧他,本宮也比較放心。”


    “……”


    我沒有說話,隻是用力的咬著下唇,幾乎要咬破皮。


    留下來照顧念深……可是,明天就是他們要去太廟封禪祭祀的日子,如果我留下來照顧念深的話,那這一次我就沒有機會出宮了!


    雖然我一直很心疼念深,可是,我的女兒也在宮外,等著娘去找她啊!


    心裏像是被揪著直發疼,我沉默不語的看著小念深那張燒得通紅的小臉,指尖下意識的揪著身下的床單,幾乎要把床單的撕裂了,常晴卻好像沒有看到,繼續說道:“這一次封禪大典,本宮和皇上都要離宮十日,可有的人,是不用去的。”


    “……”我的心一沉,抬頭看著她。


    常晴平靜的看著我:“把大皇子交給你,本宮才能放心離開。”


    她是說——申柔和南宮離珠?


    這兩個身懷六甲的女人經不起舟車勞頓,當然不會去太廟,這樣的話,整個後宮裏就剩下了他們倆和小念深,對於兩個肚子裏可能懷著未來王儲的女人來說,這個病得不省人事的孩子,原本就是一顆眼中釘,而現在,更是輕而易舉的就能拔除……


    我的腦海中一下子閃現出當年,景仁宮那間充滿血腥味的屋子裏,許幼菱蒼白的躺在床上的樣子,恍惚間,和眼前這個孩子重疊了起來。


    念深,是她用性命換來的!


    我痙攣的手指幾乎要將床單捏碎,指骨生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常晴,她沒有說話,沒有催促我,隻是平靜的接過我手裏濡/濕了冰水的帕子,小心翼翼的給念深擦拭額頭上又已經細細密布的汗珠。


    看著那孩子,我知道,現在的念深有多難受,而我的心裏,仿佛也被一把火焚燒著。


    留下,保護他……


    離開,去找離兒!


    留下……


    離開!


    心裏有兩個聲音在不停的呼喊,仿佛兩隻黑手在撕扯著我的心,我的靈魂,而每一次心跳,心裏的念頭就改一次,好像有什麽東西咆哮而來,幾乎要將我逼瘋了。


    長久的沉默,整個景仁宮中,隻剩下念深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掠過耳邊的風,稍一失神,便會失去。


    我慢慢的抬起頭來,終於沉重的點了一下頭:“民女,答應皇後娘娘。”


    常晴看著我,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然的笑容,對著我輕輕的點了一下頭,而我低頭看向睡得昏昏沉沉的念深,雖然心裏有些不甘,但我知道,我終究舍棄不下這個孩子的。


    不管是他慘死的母親,他這個幼小無辜的生命,還是在冷宮時他給予我的那些單純的溫暖,我都無法將這個孩子拋諸腦後,不管怎麽樣,也許我將來還會有機會出宮,但他,在這宮中能依靠的人,卻並不多。


    我俯下身,顫抖的嘴唇輕輕地貼了一下他汗濕的額頭,心裏默念著:離兒,對不起,請你再等娘一段時間,再等我一段時間……


    常晴靜靜的看著我,這個時候說道:“這些日子,就辛苦你了。”


    說完,便站起來轉身朝外走去。


    我回頭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終究還是站起來跟著她一起走出了內室,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輕輕的朝著她俯身一拜:“多謝皇後娘娘。”


    她的眼睛平靜無一絲波瀾的看著我:“你謝本宮什麽?”


    “賜飯之恩,無以為報。”


    她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沒說話。


    我繼續說道:“民女隻是不知道,皇後娘娘是如何得知,民女被關在冷宮的。”


    常晴的目光看向了帷幔的那一頭,平靜的躺在床上的念深,微微有些沉重的說道:“這些年來,本宮也知道這個孩子委屈,他雖然懂事,但還不會懂得什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這樣教導他,也讓本宮省了很多心。”


    原來,從那個時候我無意中教導念深開始,常晴就已經知道我的下落了。


    可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個後宮裏冷眼旁觀的檻外人,也從來不參與到那些勾心鬥角中,但這一次她卻私下給我送來無毒的飯菜,這不是她一貫以來置身事外的作風。究竟她為什麽要涉足到我和南宮離珠的這些事情裏來?


    麵對我的詢問,她看著我,目光卻顯得有些蒼茫。


    那種目光,我不是第一次見到,記得那個時候我還在重華殿服侍申柔,她詢問起我們第一次在太師府見麵的那一夜,是誰從刺客手中救下我時,也露出過這樣蒼茫的目光。


    好像一個人,在茫茫的雪原上走著,腳下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有一種一望萬裏無垠的荒涼。


    她沉默了很久,目光才慢慢的變得清晰起來,好像靈魂從千萬裏之外回到了這個身體上,對著我淡淡一笑:“嶽青嬰,你——還是不要活得太清醒。”


    “什麽?”


    “人,最好是難得糊塗。”


    我越發愕然的看著她,常晴又看了看小念深,說道:“他這一次病得很重,到底能不能好起來隻能看他的命數,好好照顧他吧,若真的——那傅八岱也就不用進宮了。”


    我一聽傅八岱的名字,立刻說道:“已經請到他了?”


    常晴說道:“之前皇上往天目寺頒了旨,可傅八岱這個人倒是有些怪脾氣,居然說他現在已經有了徒弟,不想再入皇城侍奉皇子。”


    我聽著,心裏也微微的一動——傅八岱,已經有了徒弟?


    要說這人的脾氣,還是難改,居然就這樣明擺著抗旨,若是別的人,隻怕十個腦袋也不夠帝王刀砍的;可是,傅八岱竟然又收了徒弟,他都已經退隱天目寺,怎麽又會收徒弟;以他的脾性,什麽樣的人才能入他的眼,成為他的徒弟?


    還是說,這個徒弟……


    常晴又道:“不過那天本宮聽了你的話,也勸諫了皇上,所以皇上鬆了口,派人傳了口諭過去,隻要傅八岱的學生品行端正,可隨傅八岱入宮,為皇子伴讀。”


    我皺著眉頭沒說話,常晴倒也並不責怪我禮儀不周,隻說道:“好了,明天去太廟,本宮還有一些事要去準備,你就在此好好的照看皇子吧。”


    “是,恭送皇後娘娘。”


    目送常晴離開後,我的眉頭一直沒有鬆開,心事重重的回到床邊照顧念深,又是用冰水給他潤臉,又是將藥酒塗抹在他手心和腳心,溫度終於稍微的降下來一些,可他仍然時不時咳嗽,能聞到呼出的氣裏有些異味。


    這孩子,也不知內裏是怎樣的煎熬。


    到了傍晚,我回了一趟臨水佛塔,將念深的事告訴了太後,太後一聽,也是眉頭緊鎖,說道:“爛喉痧?這種病可不簡單,若不當心,隻怕是會要命的。”


    我的心情也很沉重,這種病原本就不容易治療,尋常人家的孩子患了這種病幾乎就是等死,即使是皇子念深,皇後說的話也是“看命數”,足見病情之險,更有甚者,即使僥幸病好了,也會留下一些難堪的後遺症。


    太後輕歎道:“這孩子,命真是——”


    她沒有繼續說,而是跪在佛龕前低誦著佛號,我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便準備去景仁宮,太後頭也沒有回,隻說道:“你,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咬了咬牙:“嗯。”


    “你要知道,錯過了這一次,隻怕再要這樣的機會,就難了。”


    “嗯。”


    “值得嗎?”


    我咬著牙,像是掙紮了許久,終於說道:“無所謂值得不值得,我隻是不想即使將來找到了女兒,也睡不著覺。”


    我聽見太後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像是在笑,又像是歎息,但沒有再回頭,我朝著她俯身一揖,便出了臨水佛塔,又走到景仁宮去了。


    。


    我到的時候,正好藥熬好了送過來,我等藥涼了一些,便一手抱起小念深,一手拿著調羹小心的將藥喂到他的嘴裏。


    小念深燒昏昏沉沉的,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我:“阿婆……”


    “殿下,來喝藥。”


    “……好苦……”


    “殿下要乖,良藥苦口,喝了藥就沒那麽難受了。”


    我說著,將一勺藥送進了他嘴裏,他勉強咽下一些,還是有的藥汁從嘴角流了下來,我輕輕的為他擦去,念深抬頭看著我,軟軟的道:“剛剛,我睜開眼睛,沒有看到阿婆,我以為——你不理念深了……”


    我忍著心裏的酸楚,勉強笑道:“怎麽會呢?我會陪著殿下的。”


    “真的?不要騙我啊。”


    “不騙殿下,不過殿下要乖,喝了藥病才能好起來。”


    他迷迷糊糊的,卻也聽我的話,自己長著嘴讓我把藥送進去,不一會兒半碗藥就喝完了,我小心的扶著他躺下,念深蜷縮在被子裏,還對著我說道:“阿婆,不要趁著念深睡著的時候就走啊,要陪著念深。”


    我微笑著為他掖了掖被子:“殿下放心,我會一直陪著殿下的。”


    他迷著眼睛笑了起來:“阿婆最好了,我覺得,阿婆就好像——娘一樣……”


    我聽著他不倫不類的話,正想糾正他,這孩子卻已經又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我伸手拂去他額頭上汗濕的頭發,輕輕道:“你的母親,是這宮中最有勇氣的人,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把你換回來。”


    ……


    “我,不如她!”


    ……


    想到這裏,心裏一陣難言的痛,淚水也有些壓抑不住的盈滿眼眶,我低頭擦了擦,便起身準備離開。


    剛起身退了一步,便撞上了一具堅實的胸膛,有一種熟悉得仿佛浸入骨髓的氣息一下子將我籠罩了起來。


    我的心裏一沉,慢慢的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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