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兒低頭看著我,我伸手撿起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道:“三兒,這個字是什麽?”


    他想都沒想就說:“舟。”


    說完,自己愣了一下,帶著幾分不解的看著我,我還是笑了笑,沒說話,又寫了一個字:“這個呢?”


    “毅。”


    “嗯。這個字我很喜歡,是人身上最好的品質之一。”


    他點點頭,看了那個字一會兒,心裏好像還是有些猶豫,低頭道:“輕盈,你怎麽了?”


    我打斷了他的話,又慢慢的寫了幾排字,他看著,慢慢的念出來——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君心如鬆柏,我心複何似。”


    我抬起頭來對他笑了笑。


    他有些猶豫不定的看著我:“你寫這個——為什麽?”


    “因為,這個毅字,這首詩,都像你。”


    “……”


    “雖然,我還是希望你的生活,像我上一次教給你的那首詩。”


    他遲疑了一下,輕輕的念道:“惻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細雨中……”


    “對,你的記性真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後腦勺,看了我一眼,輕輕道:“其實這首詩,我也很喜歡的。我覺得,這首詩,像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嗯。”他說起來,越發有些臉紅了,避開我的眼睛,道:“我覺得,像你的名字一樣美。讓人覺得很幸福。”


    “……”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隻感到鼻尖一酸。


    幸福……


    幸福。


    終我一生想要的,不過是眼前這一份寧靜的幸福而已。


    但,一個人飛,未免太孤單了。


    若為比翼,萬死不懼。


    而如果,他想要飛到更高的地方,作為妻子的我,作為比翼的我,也應該陪他,到更高的地方!


    我輕輕的說道:“劉三兒,我教你念書吧。”


    那具被我依靠的身體突然僵硬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他驚愕不已的轉過頭來望著我。


    我含笑的看著他:“我雖然不大通,不過你——我還是教得起。”


    他傻傻的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欣喜若狂的道:“輕盈,你——你真的答應了!?”


    “嗯。”


    我說著,又笑了起來:“往後,不要再把書藏在柴火堆裏,萬一燒起來,你拿什麽去還給人家。”


    他被我說得不好意思,臉更紅了。


    半晌,他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手,因為高興,手一直在發抖,話也說不清楚了:“輕——輕盈,我——”


    我笑著,也反握住他的手,輕輕的拍了拍,說道:“我知道你上進,也知道你一直想要好好的學,我之所以一直沒有教你,不是別的原因,而是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有的時候,知道得越多,未必心裏會越快樂。”


    劉三兒道:“我——”


    “不過,我也想通了。”


    “想通了?你想通什麽了?”


    “……”


    我看著他,黝黑的臉龐上欣喜未定的表情,笑著搖了搖頭,輕輕的將頭又靠到他的肩膀上。兩個人也不再說話,就這麽靜靜的看著眼前的美景。


    。


    從那天開始,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忙完家裏的活之後,我便坐到桌邊開始教劉三兒學文。


    他已經二十多歲了,這個時候開始學其實是太晚了,不過幸好他曾經讀過幾年私塾,底子還是有的,加上天資不壞,又或許,血脈中有著他父兄的天賦——劉世舟曾是恩科進士,劉毅也是翰林院學士,劉三兒的記性很好,學東西也學得靈,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教他雖然是一張白紙,卻並不花心思。


    難熬的,反倒是晚上的蚊子。


    入秋之後,蚊子少很多了,但還有些十分的毒,咬一口身上又痛又癢,我和他經常教著學著,兩個人都抓耳撓腮很難過,最後隻能躲到床上放下蚊帳,點著蠟燭學。


    今天晚上,讓他默了之前學過的古文,等他默完之後,我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我記得那天跟你講的時候,你明明那麽喜歡《逍遙遊》,怎麽默不出來?這一篇《輕重》,如此枯燥,怎麽你反倒默得一字不差?”


    他好像也有些不知所以,笑道:“是啊,為什麽呢?”


    我又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算了,今天我們不講那些了,我們講《陽貨》吧。”


    “這個?”他拿起書冊啪啪的抖了兩下:“我記得先生以前講過的。”


    “講過?那你給我說說,講過的什麽?”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


    屋子裏頓時靜了下來,他坐在我的對麵,雖然不說話,但輕抿的嘴唇分明有著上翹的弧度,彎彎的眼睛裏滿是戲謔調笑的光。我頓時惱羞成怒——


    “好啊!你還拐著彎的罵我了。”


    一邊說一邊拿起書本裹成卷要打他。


    他一邊笑一邊躲:“沒有。”


    “還說沒有!”


    “孔聖人說的。”


    “少來!”


    書卷敲在他後背,打得啪啪的響,他一邊笑一邊躲,我偏扯著他的衣袖不依不饒,兩個人就在那麽一張小床鬧個不休,就在這時,我們兩都敏感的聽到了裏屋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是劉大媽被我們驚醒了,一邊下床一邊嘟嘟囔囔的道:“你們兩個不睡覺在幹什麽呢?”


    我和劉三兒都嚇了一跳,就害怕她看見我們在床上點蠟燭,要嘮叨老半天,他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摟在懷裏,然後傾身向前吹熄了我背後的蠟燭。


    屋子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剛剛跟他鬧了一番,我原本就有些氣息不勻,被他這麽抱在懷裏,微微發紅的臉頰緊貼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那裏陣陣的起伏,和胸膛下那顆跳動的心髒,噗通,噗通,似乎跳得越來越劇烈。


    不由的,臉頰也有些發燙。


    他的氣息和味道,被籠在這麽一處小小的床幃間,好像我的整個人,都融入了他的身體裏。


    黑暗中,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反而越加明顯的,仿佛聲聲都撞擊在我的心上,原本停靠在他胸前的姿勢也有些說不出的別扭,我下意識的挪動了一下,卻立刻感到手腳一陣發軟,下意識的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襟。


    而他,似乎也猝不及防,被我滾燙的手指觸碰,發出一聲低低的悶哼。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口,劉大媽撩開了簾子。


    一片漆黑當中,隻聽到我低低的喘息,和他壓抑的呼吸聲。


    劉大媽似乎愣了一下,呼的一聲就把簾子放了下來,嘴裏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很快走了回去,似乎又急忙上床了。


    我和劉三兒一直保持這樣相互依偎的姿勢,直到這個時候,我突然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已經升到了滾燙,隻是一觸碰都有些燙手,尤其他的呼吸,仿佛都帶上了火星,在頭頂吹拂的時候,幾乎要燎燃我的頭發。


    這一刻,兩個人都不能自主的,有些失控。


    不知過了多久,我戰栗著,抬起頭來看向他,立刻就看到了黑暗中,那雙有些異樣明亮的眼睛,仿佛黑曜石一般,卻燃燒著一簇小小的火焰,忽閃忽閃的看著我,似乎也要將我點燃。


    我的身子一下子顫抖起來。


    過去兩個人在這張床上一呆就是大半夜,對著白紙黑字,也真的沒有想太多,但這一刻卻似乎完全都不同了。


    我和他,已經成親很久。


    正常的,成年的男子,不會沒有那種需要,況且我和他一直沒有圓房,甚至沒有過更親密的接觸,像他這樣年輕的,血氣方剛的男子,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有的時候大半夜,我會覺得他一直看著我,連呼吸都好像要吹到我的臉上,但最終,隻能聽到他輕輕的出門,去石棚裏衝涼水的聲音。


    這樣的日子,也已經好幾個月了。


    不去想,也許一切都還是平靜的,可一想,心裏就好像被一點火星點燃,野火燎原一般的燃燒起來。


    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沉。


    我的臉也燙得發燒。


    “輕盈……”他突然開口喊我,聲音很低,卻帶著一點異樣的暗啞,連聲音都在發抖。


    “……”


    “我——”


    他的話隻說到一半,也可能,根本就沒有說出口,我所有的感覺,都放在了他的呼吸上,心跳上,還有那隻摟著我腰肢的手,幾乎滾燙的熨帖在腰間,慢慢的用力,慢慢的收緊。


    我整個人,都幾乎陷在了他的懷裏。


    那種男性的氣息,在往每一寸肌膚裏滲透,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都熔化。


    可就在這時,他的手輕輕一拂,摸到了我凸起的肚子。


    頓時,我和他都僵住了。


    下一刻,他一下子撩開了蚊帳,人呼的一聲就下了床,有些急促的說道:“你——你好好休息。”


    說完,他已經走到門口,哐啷一聲拉開了木門,頓時一陣冷風從門外灌了進來,吹得床幃都飄飄悠悠的,我有些僵硬的坐在床上,看著大門外寒冷的月光照在門口那個熟悉的輪廓上,寬闊的肩膀明明可以挑起千鈞重擔,卻在這一刻微微的發抖,他隻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而是快步的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便聽見了石棚那邊傳來的嘩啦啦的水聲。


    我靜靜的坐在床上,耳邊聽著遠遠的水聲,周圍的空氣的溫度已經驟然降低,低得有點涼,我望著門外漆黑的夜色,不知為什麽,心裏有點空落落的感覺。


    。


    經過了這天晚上,我和劉三兒再看見對方,雖然沒有尷尬,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還是大大咧咧的做工,還是樂嗬嗬的笑,跟著我學文的時候,還是一股腦的認真,可有的時候,我能從他的眼中看到一些東西,過去被禁錮在心裏,可一旦紮破另一個小孔,就會不受控製的滋生出來。


    但我——


    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高高凸起已經擋住了視線,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了。


    就算過去的一切都忘了,我也知道這個時候的女人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況且,有的事我可以當做了一場夢,可有的傷,卻還在心上。


    我看著自己的肚子,隻能歎氣。


    這時,劉大媽便問道:“輕盈,怎麽了?人不舒服?”


    我一下子回過神,急忙笑道:“沒有。”


    “是不是最近家裏太忙,累著了?”她一邊說,一邊指著外麵罵道:“三兒也真是的,地裏的活都忙完了,還一天到晚往外跑,都不著家!”


    我笑道:“娘,他現在在幫人做木匠活呢。經常要去鎮上。”


    “那也不能老不回家啊,這家裏就你一個人。”


    “沒事的,我閑著也是閑著。”


    地裏的糧食收了之後,劉三兒便到鎮上的木匠鋪裏接活,那樣的工錢來得快些,畢竟要過冬了,新衣服和棉被都要重新置辦,也夠他忙一陣子,有的時候一兩天都沒辦法回家。


    到了下午,我也沒什麽事做,正好隔壁村有一戶人家要我幫忙寫一篇訃聞,我便在院子裏埋頭寫,寫著寫著,就聽見外麵傳來一個聲音笑道:“喲,弟妹又在寫字啊。”


    抬頭一看,卻是那個苟二,趴在院門口笑嘻嘻的看著我。


    我對這人無所謂好感,但到底是一個村的,麵子上也要給劉三兒敷衍過去,便淡淡一笑:“苟二哥。”


    “一個人在家啊?”


    “娘和大姑都在。”


    “哦,三兒呢?”


    我微微蹙眉,一下子想起之前他拉劉三兒去青樓的事,微微有些不悅,便淡淡說道:“去做工了。”


    “做工?做什麽工,這麽忙啊?”


    “鎮上木匠鋪的活。”


    “哦,鎮上的木匠鋪。”苟二笑嗬嗬的說道:“是不是就是那個離銷香院很近的那個木匠鋪啊。”


    我一聽,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他說的銷香院,正是鎮上新開的那家青樓。


    在這個鄉村小鎮上,人人都隻得溫飽,哪裏還有人有閑錢去逛青樓,但自從揚州開了恩科,南三省的讀書人都往這邊而來;讀書人聚在一起,難免有些風流韻事,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一個老板,看準了時機,便在這裏開了個青樓。


    其實,若那些讀書人隻是逛逛而已,倒也罷了,可之後沒多久,揚州城裏卻又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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