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苦娃不知道這個大墳坑裏為什麽有許多棺材,咱可得交代清楚了,那又得往解放前說,舊時天津衛有二李,兩位有錢有勢的人都姓李,兩個人姓氏相同,此外沒有任何關係,畢竟姓李的人多,張王李趙遍地劉,李是第大姓,天津衛二李之是督軍李純,拆王府造李公祠的那位,前邊說過他的事,另有李,名叫李延章,他是青幫裏的人物,早先也是個窮扛活兒的,在船上替人搬東西掙口飯吃,當時有位山西老客在外地做買賣,辛苦經營多年,攢下皮箱金銀財寶,帶著東西回家,坐了李延章的船,下船時皮箱找不到了,因為李延章看出皮箱裏有金銀財寶,便如蒼蠅見血,趁那老客不備,將皮箱暗中藏匿起來,那山西老客臨走時才發現東西不見了,股急火攻心,張口吐出鮮血,他報官無路,求助無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跳大橋投河而死。


    李延章得了山西老客皮箱中的寶貨,從此暴富,買下張腳行的“龍票”,做上了剝削運河腳行的大把頭,手中有龍票屬於官腳行,那是替朝廷管事,不必為了搶活兒打得頭破血流,拿青幫行話說這叫“混清水的”,整條北運河上貨下貨,全是他手下的腳夫來做,後來到又寧河投機取利,用錢買了個縣太爺做,寧河是個縣名,天津寧河縣,當年有句話“金寶坻、銀武清,頂不上寧河五更”,可不是指五更黑夜能在寧河縣挖出寶來,說的是寶坻縣武清縣雖好,各轄千百個村子,在這兩個縣當官算得上是肥缺,卻不如在寧河縣當官天賺的錢多,皆因寧河出鹽,遍地是錢,在寧河縣當官肥得流油,單是鹽商們給的賄賂都收不過來,李延章上任前為了籠絡民心,到廟裏發誓,聲稱定為官清廉,絕不貪汙受賄,左手接錢爛左手,又手接錢爛右手,到任上後悔了,想起發過狠誓,不能用伸手接錢,可有錢不接比剁手還難受,便用茶盤子接錢,要爛也是爛茶盤子,他是以前窮怕了,這種人旦得勢發了橫財,多半變得為富不仁,越有錢越不是東西,用盡切手段斂財,人稱刮地虎,到寧河縣之後發財發的更是沒邊了,有錢了當然要置辦產業買房子買地,他聽說河東有個地方叫李公樓,其實那位李公跟他點關係沒有,他做腳行把頭起家,提起來好說不好聽,再有錢別人也看不起他,所以總惦記著往自己臉上貼金,他就覺得李公這稱呼好,順杆兒往上爬,也想做李公。


    李公樓的李公是清朝掌管漕運的個官員,覓得風水寶地造了座小樓,那個地方以此樓得名,至今仍叫李公樓,在清朝末年,天津衛做生意的大買賣人,都在李公樓帶建造四合院居住,做買賣的講究和氣生財,經常捐助布施,因此成了首善之地,李延章以為自己住到李公樓,便可以做李公,大凡暴發戶都有這樣的自卑心理,掏錢把那片地全部買下來,還嫌不夠大,臨近的幾個村子也讓他給買了,說是買,其實是強取豪奪,並沒有出多少錢,當中有幾片墳地,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老墳,埋在裏邊的大多是窮人,由於年代久遠,幾乎都找不出後人,是無主的荒墳,連盜墓賊也不去挖,因為棺材裏隻有死人骨頭,運氣好的話,頂多摳出兩枚壓口的老錢,實在沒有油水,按李延章的本意,隨便扔到漫窪野地裏也就是了,可是怕敗壞自己的名聲,讓人在身後戳脊梁,不能擔那份罵名,他又不想多花錢,怎麽辦呢?刮地虎眼珠子轉,計上心來,三義廟後頭是個亂死坑,扔過許多無人收斂的路倒屍,他命人把推平老墳遷動的棺材,全部放在廟後大土坑,又用磚頭編上號,記下是哪家哪家的墳,總共是兩百多口棺材,說是等找到風水好的地方再好生掩埋,實際上就此不管了,李延章這件事辦得太損陰德,當然沒有好下場,遷墳不久,他路過運河碼頭,正趕上吊運貨物,吊在半空的木箱突然落下來,將李延章砸了個萬朵桃花開,腦袋都砸碎了,請來手藝高明的皮匠也縫不回去,結果在裝棺材下葬時,棺中是個無頭的屍身,以榆木做了個人頭代替。


    李延章死後,三義廟大墳坑由官府草草掩埋,地方偏僻,很少有人往這邊來,人們幾乎忘了三義廟還有這麽個大墳坑,經過幾十年的日曬雨淋,墳上浮土越來越少,使得三義廟荒墳中橫七豎八的棺材露了出來。


    三


    送煤的王苦娃哪知道三義廟亂葬墳是怎麽回事,他隻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燒紙,以往陰曆七月十五,馬路上沒什麽人,各家店鋪早早的關門上板,尤其不許小孩出門,把路讓給領受施舍的孤魂野鬼,出去燒紙的全是善男信女,不同於清明冬至,掃墓送寒衣燒紙是燒給自家先人,鬼節佛道色彩較重,五六十年代沒了以前那些忌諱,但是出去燒紙又怕讓人看見,等到半夜才出門,不能去人口稠密的胡同和馬路,也不能去北寧公園,那地方天黑之後雖然閉園,但有守夜的老頭,因為閑得難受,所以警惕性極高,隻要有點風吹草動,老頭立刻打起手電筒趕來查看,所以他不得不繞到北寧公園後的荒地,從沒上這來過,沒想到還有座破廟,廟後那個大墳坑裏全是棺材,他倒是不怕,自問沒做過任何虧心事,心正膽壯的愣頭青,到廟裏給劉關張磕了個頭,在後牆下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將老娘做好的燒紙放好,劃根火柴點上火,眼看紙灰打轉,舊時迷信,以為這是鬼來了,其實是燒紙產生的氣流,他撿了個枯樹枝子扒灰,燒紙忌諱燒半,必須讓紙燒透了,並且在嘴裏念叨幾句:“燒紙帶烤手,鬥牌贏鬥;燒紙帶烤腳,摔倒撿個大元寶;燒紙帶烤臉,福祿壽喜全都來;燒紙帶烤腚,年到頭不長病。”


    以往在陰曆七月十五,民間將扔饅頭叫做放焰口,乃是布施各方餓鬼之舉,事實上扔到地上的饅頭不會有鬼來吃,待會兒便被野狗叼去了,等於是變相喂狗,也不是誰都扔得起饅頭,趕上饑年荒歲,糧食給活人吃尚且不夠,哪有多餘的讓鬼吃?故此有些地方用燒紙錢來替代,年當中,有好幾個鬼節,陰曆七月十五的風俗在民間既多且雜,各地有各地的不同,比如“施孤台、招魂幡、擺香案、燒紙錢、扔饅頭、放河燈”,怎麽做的都有,宗旨相同,全是為了施舍沒有主家祭祀的孤魂野鬼,和尚老道跟著做法事賣河燈,趁機撈幾個錢。


    王苦娃每年都出來燒紙錢,他本人說不上信,也說不上不信,他想:“如果積德行善真有好報,怎麽老娘的腿不見好,我也隻能背煤為生,每日裏汗流不止,掙紮過活,難道是上輩子沒做好事?問題誰會記得上輩子做過什麽,縱有業債,也不該報應在我頭上……”因果上的事,他想便覺得頭大,不願意多想,還是老娘說得對:“人活輩子,隻管行好事,切莫問前程,心中無愧便是福。”


    他每次燒紙,總有這番胡思亂想的念頭,燒完紙錢,已是半夜十點前後,他收拾下地上的灰燼,剛打算往家走,然而風吹月落,天黑得看不見路了,正愁怎麽回去,忽聽廟後墳穴中有塊棺材板“噶吱吱”作響,那邊是長滿荒草的土坑,黑夜裏聽到木頭板子響,不是棺材裏的響動又是什麽?雖說他膽大氣粗,半夜在沒有燈火的破廟中,聽得棺板作響,也不免頭發直豎,身上的汗毛孔全都張開了嘴。


    這時天上有風,朦朦朧朧的月光又從雲層中透下來,他眼前能瞧見東西了,心想:“棺材裏裝的是死人屍骨,怎麽會有響動,也許是野狗掏棺?”


    早年間,荒郊的野狗很多,有種野狗頭大如鬥,它們白天躲得遠遠的,看到哪處墳地埋下死人,等到半夜,跑過去掏墳掘土,頭撞開棺材擋板,扒出裏頭的死屍吃腸子,趕上戰亂年月,墳淺棺薄或拿草席子裹屍的窮人,埋下去十有八九要喂野狗,骨肉狼藉,慘狀難以盡述。王苦娃心正,他想到此處,當即撿起根棍子往外走,心道:“如若是野狗掏死人屍骨,豈可袖手旁觀,待我上前將野狗趕開,那也是陰功件。”


    此刻墳穴中口棺材突然開了,卻沒看到野狗在哪,好像是棺材裏的死人從裏邊推開了棺材蓋,他忙把踏出破廟的條腿縮了回來,躲在牆後瞪眼張望,但見棺中伸出隻手,接著冒出個腦袋,月光朦朧,離遠了看不真切,隱隱約約看到個似人似獸的東西,身上有白毛寸許,二目放光,兩手有如鷹爪,從棺材裏匍匐而出,轉身下拜,要說也怪,棺蓋竟自合攏,夜霧彌漫,那東西身形晃,撥開亂草,望西而去,頃刻不見。


    四


    王苦娃躲在破廟裏看得呆了,直入如木雕泥塑般,他聽過不少鄉下打旱魃的事,從三義廟棺材裏出來的東西,怎麽看怎麽是僵屍變成的旱魃,相傳死屍埋在墳中,吸盡了雲氣,致使這方發生旱災,以往旱情嚴重,方圓幾百裏內莊稼絕收,那就要祭祀龍王爺,各家各戶在門首張貼紙符祈雨,然後請來風水先生望氣,望出哪個墳裏出了旱魃,便鑼鼓齊鳴,聚集民眾,上墳地打旱魃,百年之魃,可以挖出來鞭打焚燒,千年以上的旱魃,屍氣和屍血能傳瘟疫,斬不得也燒不得,隻能捆起來壓在塔下,這種風俗源自關中,關中水土深厚,黃土地下多幹屍,出現旱災,便以為是幹屍吸盡了雲氣,王苦娃老家在關中,曾見過幾次打旱魃,他對此深信不疑,怪不得九五八年天津衛夏無雨,竟是三義廟墳地裏出了旱魃。


    他想去找人,卻擔心自己看錯了,萬聲張出去,三義廟中又沒有旱魃,豈不是自找麻煩?或許隻是個專偷死人壓口錢的盜墓賊,心想:“如若真是旱魃,去後必返,因為此怪白天要躲在棺材裏,我先不出聲,遠遠地躲在破廟中看個究竟,等我看明白了,卻又理會不遲。”他向來膽大好事,以為隻要不出聲,再看次也不打緊,沒準不是旱魃,而是偷墳盜墓的賊人,用不著大驚小怪,三義廟後牆塌了個大窟窿,他躲在牆後,聲不響地注視著墳地,荒煙衰草間片寂靜,夜風拂動亂草枯樹,投在月下的影子,如同山鬼般張牙舞爪,王苦娃到底是膽大心直,換個膽小的早嚇跑了,等到後半夜,月色西沉,仍不見動靜,王苦娃心說:“準是看錯了,那是個偷棺盜寶的賊人,要不怎麽對著棺材下拜呢?讓我在這白等了半夜,哪有什麽旱魃?不過……荒墳野地裏的破棺材中,除了幾枚壓口的老錢,又有什麽東西好偷?”


    他心中胡思亂想,等得久了,忍不住打起瞌睡,驀地裏冷風襲身,打了個寒顫,霎時間睡意全無,睜眼看,卻見墳頭荒草陣亂晃,棺材中的死人已經回來了,王苦娃在破廟裏蹲到半夜,腳都麻了,他將手扶在牆上,卻摸到冷冰冰活潑潑物,黑暗中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有可能是牆縫裏鑽出的壁虎,夜裏出來吃蚊蟲,撞到了王苦娃手中,不咬人也能嚇人跳,王苦娃趕緊往後縮手,怎奈顧得了前顧不了後,手肘撞到了廟中的供桌,發出“砰”地聲,他心裏跟著緊,響動雖然不大,但在深更半夜,聽上去分外真切,他自知情況不好,抬頭看見破牆外張枯樹皮般的怪臉,兩目如燈盞,映月泛出綠光。


    王苦娃見驚動了旱魃,也自慌了手腳,叫得聲苦,不知高低,他跌個跟頭,轉身奔著廟門跑去,怎知那屍怪來去如風,早從牆後轉到了門前,伸出兩臂作勢欲撲。虧得王苦娃硬生生刹住腳步,才沒有直接撞到屍怪身上,隻好又往後退,躲到了劉關張的泥胎神像背後。屍怪到了廟門前,突然停下不動,口中嘰嘰有聲。王苦娃大為不解,喘著粗氣看看四周,心想:“原來這東西不敢進廟,定是畏懼廟中的泥胎塑像,三義當中畢竟有關公……”他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卻聽廟門處“喀拉”聲巨響,那廟門本已半毀,此刻讓那旱魃撞,登時往上飛去,帶著股勁風呼嘯而至,重重撞在殿頂,門板又掉在地上,殿頂被它撞開個窟窿,連磚帶瓦落下來大片,劉關張塑像上也落滿了灰土,三個泥胎神像土地爺似的灰頭土臉,全都遮沒了麵目。


    王苦娃大驚,心想:“全憑三義靈應護佑,方才僥幸不死,讓灰土遮住的神像與尋常泥胎有何分別?”他急忙跳上神龕用衣袖擦拭泥像,怎知三義廟建於幾百年前,荒毀多年,久無香火,泥胎臉上的油彩讓風吹得變脆了,那層漆皮碰就脫落下來,屍怪已然躍進廟中,張臂來撲,人屍圍繞泥胎塑像兜圈子,轉得兩三個來回,王苦娃已是腿腳發軟,喘作團,兩下離得越來越近,王苦娃眼見大勢已去,怕隻怕小命難保,逼到這個地步,也是狗急跳牆人急生智,眼瞥見殿頂塌了個窟窿,心說:“黃鼠狼放救命屁,還有最後這麽下!”


    五


    王苦娃看旱魃身子僵硬,他急中生智,手足並用攀登後壁,爬到殘簷敗瓦的廟頂躲避,這口氣還沒等喘勻,忽然刮起陣冷風,雲迷月黑,蒿草亂晃,旱魃躍而起,伸出雙臂直奔王苦娃撲來,距廟頂隻不到半尺,它這撲落地,口中嘰嘰有聲,緊接著又往上撲。王苦娃見旱魃縱身躍起,次比次高,三兩次便會跳上廟頂,忙抓起瓦片,對著躍上來的旱魃用力砸去,塊布紋厚瓦,打在旱魃頭上擊得粉碎。


    旱魃上不來,王苦娃也下不去,僵持了不知多久,聽得遠處有雞鳴聲傳來,東方漸白,廟下沒了動靜,他受這番驚嚇已是精疲力竭,探頭往下看,隻見旱魃倒在地上動不動,他仍不敢下去,不久有人尋來,原來王苦娃的老娘讓他去燒紙,自己留在家邊做針線活,邊等著兒子,可王苦娃這出門,卻好似泥牛入海風箏斷線。


    老娘在家裏左等不見回來,右等也不見回來,等到後半夜還不見人。老娘擔心他黑天半夜出了什麽意外,央求左鄰右舍幫忙找尋。大夥得知王苦娃偷著出門燒紙,必定是卻了沒人的地方,應該不會走太遠,想想周圍沒有沒人的地方,北站帶人來人往,糧房胡同雖然僻靜,卻也有人居住,北寧公園中有守夜看門的老頭,這都不是燒紙的地方,而寧園後身有個三義廟,那破廟年久破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跟寧園隔著條大土溝,當年李延章牽墳動土,留下個大墳坑,不時有野狗出沒,王苦娃十之八九是到破廟裏燒紙去了。人們天亮時分找過來,看到王苦娃躲在破廟簷頂上麵無人色,後牆下倒著個死屍。眾人見狀,皆是吃了驚,等到把王苦娃接下來,聽他說明經過,愈加駭然。


    在場之人對王苦娃所言之事,有的信有的不信,信的以為是旱魃,不信的以為王苦娃偷墳挖出個死人,可三義廟棺材裏隻有枯骨幹屍,破衣寸縷難尋,沒有值錢的陪葬器物,應該不會有人吃飽了撐的深更半夜挖墳開棺,說來說去,誰都沒個主張,眾人報告上去,不敢提什麽旱魃,反正三義廟棺材裏的死人,是許多年前遷墳動土埋下的屍骸,不可能是王苦娃所殺,王苦娃在鬼節燒紙至多是迷信愚昧,終究不是什麽大事,頂多進行番說服教育,讓他下次別再燒紙了,死屍送去火化場處理,盡量把事往下壓,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民間的謠言並未因此平息,人們私下裏議論說,九五八年這場旱災,也許正是由於三義廟旱魃作怪,但更多的人則認為“209號墳墓”才是主要原因。


    王苦娃去三義廟燒紙,出在九五八年陰曆十五半夜,之前提到的“209號墳墓”,與這件事發生在同天,也是陰曆十五的晚上,不過張嘴,說不了兩家事,說完三義廟,再說“209號墳墓”。


    六


    咱們說的“209號墳墓”,位置也離北站寧園不遠,地名叫王串場,據說以前有個打穀場,主人是王串子,合起來稱為“王串子打穀場”,說著太長,簡稱為王串場,清朝末年開始蓋起了不少民房,有好幾條胡同,209號是其中間房屋,房主叫趙甲,三十出頭還打著光棍,以前從外地進城,當過學徒擺過攤,起早貪黑的挺不容易,好不容易掙錢買下這間小平房,解放後在火車站前家國營早點鋪做油炸果子,炸果子就是炸油條,或叫棒槌或叫果子,也有當中帶雞蛋的油餅,早點鋪兼賣豆漿、油條、餛飩、包子,早開門,下午才收,趙甲專管油條,天冷還好說,夏天守著滾熱的油鍋,全身的油漬混著汗水,也確實受罪。


    趙甲在老家有個老兄弟叫趙乙,比他哥小了十幾歲,這年來尋兄長落腳,想進下廠找份活兒幹,臨時住到他哥哥趙甲家中,間房子哥兒倆住,那時候的民房大小幾乎樣,都是丈許見方,十平米左右,兩邊各搭了個鋪板,趙甲睡左邊,趙乙睡右邊,住了沒幾天,趙乙發現這屋裏不對勁兒,住到此處,總是口渴,喝多少水也不頂用。


    剛開始,趙甲對趙乙說:“兄弟,現在下廠的活兒是個蘿卜個坑,光有力氣不行,得有門路,有道是等的送上門,二等的去找門,三等的沒有門,你我四等的也還不如,說來容易,奈何無門無路,哪是咱想找就能找到的,我看你先在這住幾天,然後回老家算了。”


    趙乙聽這話不對味兒,問道:“哥你是不是嫌我?”


    趙甲說:“想哪去了,你是我兄弟,我怎麽會嫌你。”


    趙乙說:“那你怎麽要攆我走?是嫌我住這礙著你了?”


    趙甲說:“你不知道,我這房子不幹淨,以前是個墳頭。”


    趙乙說:“當真是墳頭上起的房?”


    趙甲說:“我騙你做甚,592如若不是這樣的房子,我個賣早點的買得起嗎?”


    趙乙說:“那是迷信,既然你敢住,我也不怕。”


    趙甲說:“你在這住著不要緊,可別亂動我屋裏的東西。”


    趙乙不信他哥哥說的話,以為是哥哥攢了娶媳婦的錢藏到屋裏,他個賣早點的,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東西?怎麽拿自己兄弟當賊似的防著?


    趙乙當即住在209號,趙甲每天天亮就起,五點來鍾便到早點鋪裏支油鍋炸果子,那時候趙乙還在倒頭大睡,直找不著活兒幹,每天無所事事,也沒覺得屋裏有什麽不幹淨,除了經常口渴,沒有任何反常之處,更當趙甲那些嚇唬人的話是胡言亂語,這天夜裏他睡得不沉,感到跟前站著個人,那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屋裏不是全黑,他眯縫著眼看那人是誰,看是趙甲站在屋裏,不聲不響,瞪著兩眼盯著他。趙乙恍恍惚惚看出那人是趙甲,心知哥哥起得早,要去早點鋪生火炸果子,哪天不是這樣,因此沒怎麽在意,也就躺著沒動,想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是奇了怪了。


    七


    趙甲站在屋裏動也不動,直勾勾地盯住趙乙,過了半晌,又去他床頭下摸索,好像摸到個物事,拿到手中看看還在,似乎鬆了口氣,又將那物事放回床頭,這才出門,去早點鋪賣油條了。


    趙乙好生不解:“我哥在我床頭藏了什麽,又不放心,看到那東西還在才踏實,卻怕讓我看見?”他也是好奇,立即起身去看,伸手摸到張破舊的黃紙符,還是解放前驅邪的符咒,他心想:“這是我親哥嗎,趕我走不成,便想把我嚇走,看我不把你這鬼畫符給燒了!”這天他氣之下,把黃紙符燒成了灰,賭氣到馬路上轉了天,又在同鄉家裏蹭了頓飯,趙乙吃飽喝足,直到天黑才想起回家。


    當天正好是九五八年陰曆十五,天黑之後路上沒什麽行人,蚊蟲蝙蝠好像都比往常少,趙乙膽小,記起是鬼節,心裏頭害怕,之前的肚子氣全消了,仔細想想哥哥不會容不下他,總歸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有如手足般的親哥倆,有可能錯怪兄長了,他越想越是慚愧,趕緊回到家,去胡同口的水龍頭前邊,那時的平房屋裏沒有自來水,有的胡同裏有公共自來水管子,有的還是打井水,他到水龍頭前胡亂抹了把臉,又衝衝腳,張開嘴灌下肚子涼水,他也不怕鬧肚子,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口渴,喝多少水也不夠,有可能是天氣太熱的原因,天熱出汗出得多,所以總想喝水,對此事從未多想,喝完水推門進了屋。


    趙甲每天幹活兒特別累,起得早,早早地便睡,趙乙在外邊東頭西頭的亂轉,不定什麽時候回來,就給他兄弟留門,不把門從裏邊上栓,免得兄弟回來還要敲門,飯菜用紗籠蓋好放在桌子上。


    趙乙和平時樣,推門進了屋,聽趙甲打著鼾聲已經入睡,他怕把他哥吵醒,有什麽話明天再說不遲,所以沒點燈,屋子總共十來平米,閉著眼也能摸上床,反手栓上門,常言道“破家值萬貫”,後半夜還是要防賊,俗話說賊不走空,萬有小偷小摸溜進來,那些賊看到屋裏有頭蒜根蔥也偷,頂可恨的是有賊偷鞋子偷衣服,衣服鞋子雖然不值幾個錢,卻是當用的東西,總不能光腚赤腳出門,老天津衛有規矩,天氣再熱都不能光腳出門,不打裹腿至少也得穿雙布鞋,鞋子好壞擱邊,泥腿子才光腳走路,那樣沒規矩,讓人看不起,因此有句老話——腳底下沒鞋窮半截。


    趙甲入鄉隨俗,也不願意不穿鞋讓人看不起,為此三天兩頭地囑咐趙乙,讓他回來想著放門栓,提防有賊進來偷鞋。趙乙以前沒次記得住,當天居然沒忘,進來先關好屋門,隨後躺在床板上,不會兒就見了周公,睡到半夜,趙乙發覺身上有東西,他困得睜不開眼,那屋裏也黑,什麽都看不到,迷迷糊糊的用手地摸,手指觸到冰冷滑膩的肌膚,卻是個女子的手。


    八


    趙乙心裏明白,想睜眼卻睜不開,也起身不得,感覺那女子緩緩從他身上爬過,隨即聽到旁邊的鋪板“嘎吱嘎吱”地亂響,他實在困得不行,翻個身又睡著了。


    不知不覺睡到天光大亮,他起來看見趙甲還躺在那不動,往常這時候早去賣油條了,今天是怎麽了?他忙下地去推,可過去看發現不對,那人直挺挺的,臉色發青,身子都涼了,橫屍在屋裏,昨天他進屋時,趙甲還在打鼾睡覺,怎麽睜眼人就死了?是半夜進來賊了,可看屋門插得好好的,不可能進來人,即使進來人,出去也不可能將屋門從內側拴上,忽然想其昨天晚上屋裏似乎有個女子,他大驚失色,叫著屋裏有鬼,急忙跑出去找人。


    街坊四鄰聽說209號出了人命,全都趕來看,有腿兒快的跑去報了案,來人看趙甲身上沒有外傷,乃是夜間猝死,並非命案,趙乙不答應,他非說屋裏有個女鬼,是女鬼把他哥掐死的,沒有人信他的話,他不顧阻攔,衝進屋揭起鋪板,見那下邊的磚多處鬆動,顯是有人動過,摳開兩塊磚赫然是個頭長發的幹屍。


    經過辨認,幹屍是解放前失蹤的個年輕寡婦,如此來,事情變大了,經過咱們簡短節說,209號曾是座老墳,遷墳蓋房的時候,從墳中挖出了幹屍,當地很少有幹屍,出了幹屍即是旱魃,因此沒人願意在這住,解放前趙甲貪便宜住到209號,估計他是看上住在隔壁的個年輕寡婦,有天夜裏,他借故將小寡婦帶進屋,逼奸不成,傷了人命,外頭人多眼多,無法拋屍,隻好埋在鋪板下頭,他也知道209號以前是個墳,風水不好,於是請來道“天官壓鬼咒”,把紙符貼到床頭,小寡婦無親無故,突然失蹤不見,人們以為她和哪個相好的跑了,那會兒世道也亂,沒有人來理會此事,自以為神也不知鬼也不覺,哪成想九五八年陰曆十五這天,趙乙跟他哥慪氣,偷著揭掉了紙符,夜裏趙甲在屋中暴斃,後來因為趙甲已死,這個案子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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