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半仙說:“當著外人的麵我也不敢叫苦,可見了你們二位,再不說些肺腑之言,還不憋死了我?”他絮絮叨叨說到半夜,忽然住口不說了,瞪大了兩眼,直愣愣盯著郭師傅的臉反複端詳。


    郭師傅讓他看得心裏直發毛,問道:“半仙你看什麽?我臉上有東西不成?”


    張半仙使勁揉了揉眼,又看了陣,說道:“怪了怪了,郭爺你的氣色剛才還湊合,可我現在看你氣色怎麽變得不對了,你印堂發黑,要走背運,倒黴都掛相了!”


    二


    “倒黴掛相”是方言土語,形容個人正走背字兒,運氣不好,看臉色能看出來,不好的氣色全都在臉上了,掛相就是掛在麵相上,印堂發暗,或者說成“掛臉兒”。


    張半仙遇上郭師傅和丁卯,三個人進屋吃麵條,說了好陣子話,他專會看相,眼力非同般,剛見麵時他看郭師傅的臉,雖然隻能說是湊合,但和以前沒有兩樣,正想告辭離開的時候,抬眼發現郭師傅臉上氣色不對,印堂灰暗,印堂是算命看相裏第緊要的“命宮”,位置在額前兩眉當中,人逢好運,印堂必定光澤如鏡,運氣不好,印堂上便會顯得晦暗無光,可從沒見過人的氣色變得如此突然,轉眼間印堂發黑,事先全無征兆,活像讓倒黴鬼撞上身,將死之人的臉色什麽樣,郭師傅的臉色就是什麽樣。


    張半仙大駭,說道:“郭爺,這麽會兒不到,你氣色怎會變得如此低落?”


    丁卯看看郭師傅的臉,他不會看,什麽都沒看出來:“半仙你別嚇唬人成不成,我師哥這不好端端的,他又哪裏氣色不對了?”


    張半仙恍如不聞,自言自語地說道:“太邪行了,剛還好好的,怎麽突然間印堂發黑,臉的晦氣……”


    丁卯說:“半仙你既然會看時運,592怎麽沒看出自己混到蹬板兒車拉大紙的地步?”


    張半仙說:“丁爺,你有所不知,我們算命的,沒人敢給自己看相,你想想,倘若我事先知道自己解放後蹬了板兒車,你說我還活得到如今嗎?”


    郭師傅以為張半仙想找解放前的感覺,在跟他們說笑,沒把這番話當真,說時候不早,咱也該回家歇著了。


    張半仙正色道:“郭爺,我可不是跟你逗,你都倒黴掛相了,還有心思睡覺?”


    郭師傅說:“半仙你別嚇唬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半仙說:“我看有人要對付你,你得留大神了,明天早你等我,我不到你別出屋。”他說完之後,不等郭師傅答話,匆匆忙忙地蹬上板兒車走了。


    郭師傅見了張半仙的舉動,心裏也不免犯嘀咕,又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是這條命,願意怎麽樣怎麽樣吧。


    郭師傅當晚回到家,告訴媳婦,張半仙明天早上準是空著肚子上門,多預備份早點,他白天累了天,倒頭就睡,轉天早他還沒睜眼,張半仙已經到了。


    郭師傅說:“半仙你起得夠早,吃了嗎?”


    張半仙說:“沒吃,嫂子做什麽早點?”


    郭師傅媳婦給做的手擀麵,還有燒餅油條,端到桌上擺好,然後挎上籃子趕早買菜去了。


    郭師傅穿上衣服洗把臉,請張半仙同吃早飯。


    張半仙聞麵條可真香,比丁卯那個光棍煮的好多了,油條炸的也好,根是跟,這頓早點吃下去,起碼能頂天,如若再有六必居的醬果仁兒搭配,那就無話可說了。


    郭師傅說:“這不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你來,沒顧得上預備,等下次備齊了再請你。”


    張半仙三口兩口吃完了手擀麵,說道:“郭爺,你先別想吃的了,你跟我說,你到底惹上了誰?”


    郭師傅琢磨了半天,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麽仇人。


    張半仙說:“你再好好想想,有誰要置你死地?秦檜有朋友,嶽飛有冤家,人活輩子,誰還能沒有仨倆對頭?”


    郭師傅想起刨锛打劫的凶徒,他把昨天回家遇上的事,怎麽來怎麽去,全對張半仙說了遍。


    張半仙說:“定是這個刨锛的聽到外邊傳言,外邊可都傳你要拿他,昨天半夜人家給你下道兒了,這叫光棍打光棍,頓還頓,你不把他拿住,你得倒輩子的黴。”


    郭師傅不太信:“氣運有起有落,人不可能總在高處,也不至於總在低處,世上有什麽法子,能讓人直倒黴?”


    張半仙說:“別人不好說,讓你倒黴可容易,咱這麽說吧,你信我不信?”


    郭師傅不明白:“信怎麽講?不信又怎麽說?”


    張半仙說:“你不信我,你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之前的話隻當我沒說,你要是信我的話,你聽我接著往下說,但是說完你可別怕,你有血光之災。”


    三


    郭師傅說:“你這不是勾我腮幫子嗎,有話不妨直說,到底怎麽了?”


    張半仙道:“容某直言,你河神郭得友的名號不好,太過了,什麽人受得起這個?不過讓大夥口頭上說說,你至多少些福份,昨天我看你氣色下變了,定是人家供起你的牌位,拿個小木牌,刻上河神郭得友之位,放在家裏打板兒燒香,天幾次的磕頭拜你,你是活人,你受得住嗎?你不倒黴誰倒黴?”


    郭師傅聽完張半仙的話,腦門子上冷汗直冒,以前的人都信這些,吃五穀雜糧的凡人,有個“河神”的綽號已是非份,更何況進生祠上牌位,這得削掉多少福折去多少壽,不走背字兒才怪,如何是好?


    張半仙說:“郭爺,咱們是朋友道兒,別的忙我幫不上,話是有多少跟你說多少,此刻看你氣色更為低落,隻怕過不去今天,不過……”


    郭師傅說:“你別說話大喘氣行不行,不過什麽?”


    張半仙說:“我也是剛看出來,雖然你身上氣運衰落,但你家宅中的風水不錯。”


    郭師傅知道張半仙會看陰陽宅,是他有望氣的眼力,便問:“我這破屋還有風水?在哪呢?”


    有能耐的人好賣弄,不願意把話說明了,張半仙也是如此,他拿手指郭師傅家的灶台。


    郭師傅好生納悶:“怎麽個意思?再來碗麵湯?”


    郭師家住在鬥姥廟胡同處老平房,裏外兩間,那時候的民宅,全是十平米左右,兩間即是二十平米,前頭加蓋個小房,用來做飯及堆放雜物,裏屋住人,外屋牆角有個舊灶,還是早年間的土灶,多年不用,灶台已然開裂,天熱的時候,裂縫中時常會有“窮蟬”爬出來,這玩意兒在老房子牆縫或磚下實屬常見,外形有幾分接近蟑螂,又像黃皮的蟬,後腿兒特別長,蹦得很高,因在窮人家年久失修潮氣重的破房子裏多見,故此得了“窮蟬”這樣個稱呼,有些商周時出土的青銅器,上頭鑄有蟬紋,其實不是真正的蟬,而是窮蟬,可見從古以來,窮蟬多在灶下出沒,郭師傅家的破灶台,有時候蹦出兩隻窮蟬,哪裏成什麽風水形勢,他以為張半仙還想喝麵湯。


    張半仙說:“想到哪去了,你看看你們家灶台後牆。”


    郭師傅家灶台後頭,有幅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的年畫,那還是解放前糊上去的,灶王爺是家神,又稱灶君,畫中灶公灶母紅衣紅襖紅帽翅兒,胖墩墩的慈眉善目,俗傳每年臘月二十三吃糖瓜,是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這天,上至王公下至百姓,都要祭灶,肯請灶王爺上天在玉皇大帝麵前,多說人間的好話,當天最忌諱在灶君麵前發牢騷說怨言,因此祭灶時不準女人上前,否則灶王爺聽了婦道人家的口舌,上天在玉皇大帝麵前說這家怎麽怎麽不好,個稟帖兒打上去,便會折人陽壽,重者去紀,輕者少算,紀三百天,算百天,舊時忌諱頗多,所以說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臘月二十三祭完灶王爺,還要把灶台上的畫像揭下來燒掉,年三十兒再重新糊上幅,但自民國以來,逐漸沒有那麽多講究了,郭師傅家的灶王爺畫像,打他搬來也沒換過,居家過日子,灶台上有灶王爺灶的畫像,再是平常不過,你挨家挨戶推門進去看,十家裏怕有八九家如此,如何出了風水形勢?


    張半仙說:“隔行如隔山,你不會看,當然看不出門道,我告訴你說,簡而言之,你們家灶台連同灶王爺的畫像,自成個形勢,是鎮宅八仙灶,能夠消災免禍,你千萬記住了,別拆別改,倒還不至於出事,旦有了變動,你可要倒大黴。”


    四


    灶王爺和灶王奶奶在民間傳說中的身份,各地不盡相同,黃河以北,認為張奎夫婦為灶神,這兩口子是封神傳裏的人物,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郭師傅家的灶君年畫掛了很多年,牆下灶台也是長期不用,張半仙告訴他,此乃八仙灶,能保氣運平安,但是哪天變了樣,郭師傅的大限就到了,除非盡快拿住刨锛打劫的凶犯,此外別無他法。


    張半仙還要蹬板兒車拉大紙,別的忙他也幫不上了,說罷匆匆忙忙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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