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霍斯予講完電話後不見人影, 已經過去十天。


    這十天裏, 周子璋並沒有怎麽刻意想起這個人,史書中門閥列強少有善終,盛極必衰這是曆史規律, 所以就算霍家明天就倒了周子璋也不會覺得奇怪,而且每個盤踞權力機構的家族都不會幹淨到哪去, 掌權那幾個被雙規被審查,也不見得就冤枉了他們。


    這麽一想, 霍家會遇上什麽難關, 是就此一蹶不振還是能處心積慮卷土重來,確實也不關他周子璋的事。


    他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 該上醫院照顧黎簫就上醫院, 有時候聽陳老師抱怨現在年輕人怎麽這麽沒責任心,說要來上班卻沒來, 預支了半個月工資就不見蹤影, 別是騙子來的吧?周子璋笑了笑,從自己卡上取了五百塊還給陳老師,說那人臨走的時候托自己還了,並替霍斯予道了歉,陳老師這才不再念叨。


    偶爾他收拾房間, 瞥見窗戶下麵霍斯予當初站著的地方會有點發愣,但隨即付諸一笑,心想無論是好是壞, 霍斯予終究是回到他該有的生活裏了。


    跟他在這混,穿得跟民工似的,吃五塊錢一碗的牛腩粉,穿十塊錢一雙的人字拖,可你也改變不了他內裏的東西。


    他始終是霍五。


    但是到了第十一天,在超市買了黎簫想吃的水果,正排隊等候結賬的時候,他偶爾抬起頭,忽然間發現前頭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報一條新聞,某某省某某市某某官員涉嫌貪汙受賄,被判多少年。鏡頭無一例外,是貪官垂頭認罪伏法的模樣,但就在法警把人壓下去的時候,鏡頭搖過旁邊,有貪官家屬流淚目送自己家人進監獄的畫麵。


    那個鏡頭隻是一晃而過,但卻猶如一根針深深刺痛了周子璋。他忽然意識到,那個貪官,不是一個法製教育的符號,他是真實的人,他就算是個社會蛀蟲,合該罪該萬死,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他卻是她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失去他,是那個家庭,難以估量的一種損失。


    周子璋不知為何,突然就想到了霍斯予。霍家大廈將傾的事情,在此時此刻,獲得一種不同的解讀,那是一個他熟悉的人要麵臨的災難,不管那個人曾經多麽混蛋,臉皮有多厚,臉上習慣性地掛著痞笑,滿不在乎中帶著睥睨眾人的傲氣,但他同樣也隻是一個人,真實的,會喊他子璋子璋,會小心翼翼地賠笑,會為了自己拋下身份,睡五十塊一晚上的野雞旅館,會蓬頭垢臉,拿著二十六塊三毛衝自己喊屈,要自己給他一個訴說的機會。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覺,有時候很複雜,不是單純的恨或者愛,而是夾雜太多你辨不清的東西,你以為深愛入骨,可其實那愛隻是浮於水麵的一層油光,你以為恨了,可在你性命垂危的時候,你能確定無疑會記住你的,卻是你的仇人。


    周子璋沒來由地有些煩悶,他默默地埋單,拎著購物袋,一路走著,天又再次飄起毛毛細雨,這個季節的g市總是這樣,雨下得猶如人心底那無邊無際的憂傷,再下下去,多堅強的人,都會渴望有盆暖手的火,有台抽幹屋裏水分的抽濕機,有幹爽帶著陽□□味的棉被,有一個人,在等著你,你確定無疑,他在等著你。


    你確定無疑,他在等著你。


    周子璋緩緩地歎了口氣,他撐著傘往回走,他想起剛剛來到這個城市那場車禍,那個時候,他躺在雨水當中無助而無望,他真的想不再堅持下去,醒來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其實不喜歡跟黎簫接觸,他有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陰暗,在看著那個美麗非凡的男孩時,看到他身邊有對他嗬護備至,不離不棄的親人時,他真的閃過嫉妒的念頭。


    為什麽,那個男孩那麽幸運?哪怕他病魔纏身,哪怕他吃苦受難,可是他身後,總有一個人,看著他,守護他,愛他。


    如果他也有那個不離不棄的人該有多好?你能對他放心,你不用擔心他離去,你不必恐懼哪一天要承擔失去他的風險,他就如你的根基一樣,你從他那獲取愛和信賴,然後無後顧之憂,走向你想要的未來。


    可是他的運氣何其太差,一路走來,磕磕絆絆,比任何人都努力,到頭來,卻仍然兩手空空,隻身一人。


    他自嘲一笑,也不是不能認領這樣的命運,他相信自己經曆了這麽多,一定可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走得更穩,隻是在這麽個下雨的傍晚,在骨頭隱隱作痛的時候,你禁不住想,如果不用總是堅強,偶爾也讓別人替你堅強一下,該有多好。


    周子璋暗笑自己都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有這麽軟弱的念頭,他甩甩頭,將之視為因下雨而莫名其妙產生的心情低穀期。隨後,他走進醫院,把水果拿給黎簫,正見到黎珂帶了湯過來,他便喂黎簫喝了一碗湯,又柔聲念了一段書給黎簫聽,把他哄睡後,再跟黎珂出去簡單吃了個飯。黎珂經過這次,好像也變得穩重了些,不再毛躁跳腳要找江臨風麻煩,隻是說,一切交給簫簫去選擇,而他該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同時尊重他的選擇。


    周子璋很欣慰看到這樣的黎珂,他點頭說:“你能這樣想就最好。”


    “我對你的感情也是一樣。”黎珂正色說:“我喜歡你,這是我的意願,但是我尊重你的選擇。”他頓了頓,啞聲說:“但是周哥,請你答應我,好好再考慮一下我的話,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發誓。”


    周子璋默然不語,但在這年輕人熠熠生輝的眸子注視下,他又怎能不答應?


    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其實選擇黎珂有何不可?


    這麽優秀的男孩,感情真摯直接,你簡直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周子璋有刹那的衝動,不然,就跟這個男孩試試吧,跟他在一起,自己渴望已久的那種安定和溫情,豈不唾手可得?


    但就在他遲疑著想伸出手搭在黎珂手背上的時候,突然,有旁邊吃飯的人大聲吆喝了一句“靚女,倒茶!”


    一邊的服務員噔噔走過去,哐當一聲撥下茶壺蓋,麻利拿走。


    周子璋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迅速縮回手,他心裏怦怦直跳,臉色蒼白,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沒法接受黎珂。


    整件事最不對勁的地方,就在於,黎珂對黎簫而言,是永不會離去的後盾,但對自己來說,卻未必是。


    尤其當他越來越優秀,越來越耀眼,這種年輕時代衝動之下給予的承諾,你怎麽知道,隨著閱曆的增長,不會變味,不會轉移,不會改變?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以黎珂的個性,必定左右為難,以他周子璋的個性,必定又是一次黯然神傷。


    而那種滋味,他已經嚐過,知道有多苦,此生再也不願嚐試。


    周子璋明白了,自己拒絕黎珂,並非為了黎珂好,其實說到底,隻是因為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而且是個怯弱而傷痕累累的普通人,你實在是怕了,你耗不起,你不能跟著一個小年輕的一時衝動,去賭自己的下半生。


    他近乎倉惶地告辭了,匆匆離去,快步跳上公車往家裏趕。天空仍在下雨,這個城市婉約而美麗,周子璋看著看著,頭痛欲裂,他想自己該是感冒了,又感冒了,但他顧不上自己身體,他忽然想笑,笑自己,他想,原以為曆經生死,該淡泊人生,但那些陳年舊傷,終究還是給他帶來影響,讓他再也不敢孤注一擲,隻為了那點感情。


    他終究,是變得膽小了。


    卻也可以解釋為謹慎了。


    周子璋下了車,撐著傘往家裏走,老城區的騎樓街巷有個特點,一到晚上路上必定冷冷清清,這附近住的大多是地道g市人,上百年的老規矩老習性延續著,兩邊店鋪也不似其他區般燈火通明,營業到深夜,九點不到,人們已經紛紛關店拉燈。到了周子璋回來的時候,望過去,一路上也就隻有宵夜的食肆門庭若市,其他地方,均已寂靜到雨滴聲分外清晰。


    但那天晚上,周子璋卻遠遠看見,昏黃的路燈下立著一個人,熟悉的寬闊肩膀,比照西方人的魁梧體格,身上穿著得體的服飾,那在街邊剃頭鋪剪的傻裏傻氣的發型被徹底推斷,成為利落桀驁的寸頭,那人輪廓剛毅,就這麽遠遠看著,渾身散發一種天生的威儀和上位者的霸氣,實在難以想象,這個家夥不過半月前,會穿得像個民工,推著破單車,硬要帶自己過水坑。


    周子璋愣愣地站立了,隔著十幾米,他跟霍斯予這麽對望著,漸漸地,霍斯予臉上綻放出微笑,張開雙臂,快步上前,一把緊緊擁抱住他。


    周子璋有點恍惚,被那雙鐵圈似的手臂擁入懷中的時候,霍斯予身上的水滴滲透進他的襯衫,他莫名其妙地想,這人夠狡猾的啊,自己穿著防水外套,可這麽一抱,卻將水都蹭到他身上來了。


    但這個濕漉漉的懷抱卻有分明很溫暖,好像是這個無邊無際的雨夜中唯一你能抓住的一處溫暖,他被動靠在霍斯予肩膀上,微微閉上眼,連日來的倦怠,骨頭裏的疼痛,忽然都翻卷了上來,他模模糊糊地聽見霍斯予在說什麽,但他聽不清了,他覺得自己的腳在發軟,抓著霍斯予的外套,他斷斷續續地說:“抓緊我,我有點站不住……”


    一句話沒說完,周子璋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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