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 對不起。還有, 童童的事謝謝你。”


    這在以前,他們關係最僵的時候,幾乎不能想象。


    霍斯予聽到這句話, 這瞬間,居然莫名其妙地覺得這間藍白相間的病房光線一亮, 手指上夾著的導管,身體與檢測儀器相連著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電線, 突然之間都變得沒那麽可惡, 他甚至覺得,這醫院還真他媽不錯,氣場好, 人呆著, 精神特別爽快,腿上的槍傷沒那麽疼了, 胳膊好像也有力氣了, 最重要的是,心髒怎麽跳得這麽有力這麽歡實,眼前這個人,怎麽就這麽合自己的心意,這麽能令自己高興?


    就是這麽簡單一句話, 就能讓你飄上天,讓你覺著為他豁出去命都沒關係,再來一次, 就算明知還得挨一槍,可你還是不會猶豫,因為你覺得值,別人怎麽想怎麽說都他媽是屁話,自己覺得值,那就是甘之如飴,那就是心甘情願。


    霍斯予還記得剛剛開始的時候,他挺瞧不上周子璋的性格,霍家教育從來男人就該有男人樣,錚錚鐵骨,剛性頑強。他從沒接觸過這類斯文到骨子裏的男人,以德報怨,寬宥待人,這在霍斯予觀念中並不算高尚的品德,隻能算傻子窩囊廢,但在今天,他忽然無比感激周子璋有這樣的性格,這樣寬和的心態,所以,他在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情後,對方沒有加倍報複回來,就算他對自己還是沒什麽好臉色,可是,那浸潤進血脈中的善良讓他無法忽略自己做過的“好事”,如果那真的算好事的話。所以,周子璋在矛盾,他在掙紮,他生氣,也許是氣自己竟然不能投入地恨一個人,竟然對敵人心存惻隱。


    但在另一方麵,霍斯予卻清楚地看到,就算在經曆那麽多之後,周子璋還是能記住好的一麵,還是願意相信,人有好的一麵。


    霍斯予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了解周子璋,了解這個男人剛剛的失態,他在失態下麵,激流暗湧一樣的矛盾,他看著自己,複雜而不知所措的感覺。霍斯予捫心自問,自己若易地而處,絕對不是這樣一個場麵,絕對沒有坐在敵人病床前,真的是來探視,真的是夾雜著關心和不安。他想,如果換成他,現在定然趾高氣昂,除非是為了進一步打擊對方,讓人快點踏進棺材,否則他絕不會浪費一丁點同情心。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有同情心這種玩意,還真不賴,豈止不賴,簡直,難能可貴。


    你做不到的事,你周圍一幫虎視眈眈的強人都做不到的事,可周子璋做到了,他這麽一個平凡,甚至你可以稱之為蔫蔫乎乎的男人,他做到強勢的上位者永遠也做不到的事,霍斯予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此刻奄奄一息,求他原諒,沒準,這個男人真的會寬恕。


    痛恨一個人很簡單,但寬恕一個傷害自己的人,那就難了。


    平生第一次,活土匪一樣的霍斯予,心裏酸脹難耐,他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他想起當年在英國留學時,每禮拜都要被迫在學校小教堂裏聽牧師宣揚上帝是愛,寬恕是人之美德之類的陳腔濫調,卻原來,那些話不全是胡扯,原來,當事情發生在你頭上的時候,你還是會慶幸,會感動。


    霍斯予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如此著迷這個男人,不僅僅因為他的臉,不僅僅因為他身體幹起來很爽,更加不是因為他好聽話容易擺布,其實還因為,周子璋確實具備了自己沒有的東西,也許,潛意識裏,自己也渴望著。


    但那些東西,這輩子自己反正是做不到了,那麽,擁有一個這樣的人,就如彌補靈魂深處的缺失一樣,保護他,讓他永遠保持這些東西,不再有那些齷齪的事和人環繞著,每天過得高興,當然,還要教他更率性地笑和哭,就這樣吧。


    愛上他,就這樣吧,一直愛下去,過個幾十年,讓這個叫周子璋的男人,還是這麽傻,還是能有這種小天真,多好。


    霍斯予死乞白賴,耍盡活寶,充分利用了周子璋的不忍心,終於在搬出特護病房的那天,又成功地遊說周子璋過來探視。他在心裏想的事情很多,住院期間也沒閑下,在病床上遙控著一幹手下,把該辦的事弄得七七八八。這天,在等著周子璋來的時候,他閑著沒事躺床上籌劃著,等周子璋回他身邊時要重新換套房子,買在風景好的地方,按那種溫馨的格調布置一番,跟周子璋一塊把他們自己的窩搭建起來。


    正想得高興,忽然聽到門上一陣輕微的剝啄,抬頭一看,周子璋已經來了。


    霍斯予笑了,敏銳地觀察到周子璋臉色不是很好,眼裏藏不住疲憊,他知道事情已經在操控下有了進展,這時候卻不是心疼人的時候,所以隻裝作沒看見,示弱地說:“子璋,你可來了,我快餓死了。”


    周子璋為難地看看四周,問:“你能吃什麽呀。”


    “我想吃你做的排骨麵。”霍斯予笑嗬嗬地輕聲說:“真香,想起來口水都要流出來。”


    周子璋雙唇緊抿,沉默了一下,說:“看來你恢複得不錯,陳助理呢?他會幫你安排合適你吃的東西吧。”


    “你就當犒勞傷患,你看我都成這樣了,想口熱乎的麵湯都不成嗎?”霍斯予以一種可憐的口吻說:“而且老子這腿,都不知道廢了沒……”


    周子璋臉色有點變白,垂頭想了想,搪塞說:“再說吧。”他不安地看向霍斯予蓋在棉被下的腿,終究還是問出口:“你,你的傷到底好點了嗎?”


    霍斯予哪敢跟他說其實就沒多大事,動手術的是市裏著名的外科一把手,這腿哪有多嚴重?他之所以躺這裝死,一半確實是有並發症,可另一半,卻是為了迷惑他爸和他大哥。陳助理不愧是辦事牢靠的心腹,打他一入院就上下打點了,把病情往大裏誇,就算沒生命危險,可這麽一折騰,直讓他老子悔得腸子都青了。他大哥霍斯勉雖然沒說什麽,可那種心疼卻盡顯言表,這不,他在這見周子璋,老爺子,老大都知道,可沒人攔著,都裝糊塗。霍斯予明白這是家裏那兩位在跟自己博弈,目前這一局,大家各退一步,暫時相安無事。


    而最重要的,是周子璋一來,也確實在他“嚴重”的傷勢麵前慌了。


    一切都按照他原定設想的那樣進行,霍斯予心裏並不得意,反而更為冷靜。他已經經營了許久,現在正是關鍵性的階段,決不能出點小差錯。


    所以,他佯裝豁達,哈哈一笑,說:“沒什麽,最壞不過瘸了,可我霍五就算真成了瘸子,也沒誰敢瞧不起我。”他語氣一轉,暖暖地說:“你別擔心。”


    周子璋煩悶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說:“我原本以為童童的事,對你來說隻是小菜一碟,真沒想到弄到這個地步……”


    霍斯予微笑說:“都說了為人民服務,我該的,沒你什麽事。”


    周子璋垂下頭,忽而自嘲一笑,說:“你突然變得這麽好說話,我還真不習慣。”


    霍斯予笑容加深,調侃說:“老子也不是非得扯著嗓子吼,要都那樣,我就不是葵盛的頭,而是大街上擺攤吆喝買賣的。”他見周子璋臉上帶了微微的笑容,越發來勁,說:“你別說,我要是願意,也能和風細雨,保管你聽了心癢癢,不信?我來兩句你聽聽,嗯哼,等等,拽點洋文啊,”霍斯予看著周子璋,輕輕用英語念出兩句詩:


    “我孤獨地漫遊,像一朵雲


    在山丘和穀地上飄蕩,


    忽然間我看見一群


    金色的水仙花迎春開放,


    在樹蔭下,在湖水邊,


    迎著微風起舞翩翩。”


    他聲線本就充沛洪亮,現在病了,倒顯得醇厚沙啞,加上英式英語發音,聽起來真有說不出的性感,周子璋睜大雙眼,驚詫地看著他。


    “這是一個英國老頭,叫什麽華茲華斯寫的,”霍斯予嗬嗬低笑,說:“怎麽樣?咱也算有文化的吧?”


    “我知道,水仙花,問題是你怎麽會?”周子璋忍不住問。


    霍斯予翻了白眼,不耐地說:“你當老子願意記這些?都是我以前在英國上中學教師逼著我們背的,一塊的黃毛小孩個個張嘴就來,咱堂堂炎黃子孫,怎麽著也不能屈居人下吧?”


    周子璋問:“既然不喜歡,怎麽記到現在?”


    “因為刻進腦子裏了,想忘了忘不了。”霍斯予深深地看著他,說:“你知道,不隻這些,有很多事我都不願意忘記,不管好的壞的,都不能忘記。”


    周子璋眉頭微微皺了,心不在焉地說:“確實,有些事真是想忘也忘不了。”


    霍斯予暗叫一聲糟糕,忙沒話找話說:“不說這個,餓死我了,別的我也不想,就是饞你做的東西,你不知道,跟你一比,我們家保姆那水平就隻配當飼養員,還是豬圈的……”


    周子璋好歹眉頭鬆了點,淡淡一笑。


    “別推辭了,子璋,你看在我是重病患的份上,就當送溫暖獻愛心,那什麽……”他還沒說完,卻聽周子璋淡淡地說:“五少,我真的不能做。”


    以霍斯予對周子璋的了解,他一露出這種表情,就肯定有話等著噎他。果然,周子璋看著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今天看完你,我就不能再來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憑什麽?”霍斯予心頭火起,脫口而出,順了口氣後才問:“怎麽啦?剛剛不是好好的嗎?我病了,你給朋友探病合情合理,礙著誰眼了?你甭管那些烏七八糟的……”


    他還沒說完,就被周子璋打斷,說:“但我們不是朋友。”


    霍斯予心裏頭火辣辣地疼,卻隻能強忍著,說:“我他媽都為你挨槍子了,還不能當朋友?不是,我真不會怎麽著你,我,我就是看看你,看你我好得快,真的,心裏頭舒坦,人也精神,你難道不願看我快點出去?”


    “我當然希望你快點好。”周子璋歎了口氣,說:“五少,你別生氣好嗎?聽我說。”


    霍斯予壓著火,點頭說:“成,你說。”


    “你現在,其實變了很多,如果還是以前的你,老實說我沒那個膽量跟你說這些,”周子璋正視著他,說:“但你變了很多,我想現在的你,也許能稍微理解下我的難處,而且我不說,這事就這麽不鹹不淡地擱著,對你不公平。”他頓了頓,直截了當說:“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思,但是五少,我不想,也不能跟你在一塊。”


    周子璋微微歎了口氣,說:“我想了幾天,還是要跟你說明白,如果換成以前,我說什麽都沒用,除非真跟你拚了,不,就算拚個魚死網破,你覺得你有理的,你還是有理。可現在你不一樣了,那麽我也必須用不一樣的態度站在你跟前,跟你說實話。你挨了這一槍,要還換不來我一句實話,那才真叫不值。”


    霍斯予呼吸急促了,心裏的火變成刀,一下下割得人發疼,他嘲笑說:“你,他媽的,就不能不這麽實誠?”


    “對不起。”周子璋輕聲說:“那天令兄一句話點醒了我,他說我對你有影響力。說實話我之前從來沒敢這麽想,可仔細揣摩你這段時間的行為,我明白他說的對。五少,我這一生做人最不能欠人東西,別人對我好一分,我恨不得十分還回去,不是因為我多善良,是因為我不能有欠人債的感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讓欠債的壓力給害苦了。”他咳嗽了一聲,正視著霍斯予,目光清亮說:“咱們之間曾經有很多不愉快,我隻要看著你,就得記起那些事,太難受,我不想那麽過,而且,”他微微歎了口氣,說:“你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


    霍斯予臉色陰沉,點點頭,生硬地問:“你的意思,是咱們沒機會了?”


    “是。”周子璋輕聲說:“我很抱歉。”


    “我對你再好也沒用?”霍斯予笑了笑,笑得比哭還難看,輕聲問:“隻有林正浩行?”


    “你知道我很固執。”周子璋輕聲說:“認準了,我隻會往前走。”


    霍斯予點點頭,沉默了半響,問:“如果,我當初不是那麽對你,咱們會不一樣,是吧?”


    他的口吻,已經近乎在哀求,周子璋心裏一軟,歎了口氣說:“不要講如果,世界上沒有如果。”


    “是啊,我他媽居然膩歪到這份上,”霍斯予難看地笑著,揮手說:“你走吧。”


    周子璋詫異地看他。


    “走吧,”霍斯予疲憊地閉上眼,啞聲說:“走吧。”


    周子璋點點頭,生平第一次,對這個男人產生了一絲微妙的欽佩之感,輕聲說:“那麽再見。”


    說完,他轉身離去,腳步聲低不可聞。


    陳助理等周子璋走遠了,才默默地進了病房,見霍斯予閉著眼跟睡著一樣,不敢打擾他,又悄悄想要退出,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霍斯予說:“老陳?”


    “是,五少。”


    “計劃提前吧。我忍不下去。”霍斯予猛然睜開眼,目光凶狠,一揮手將床頭櫃上的瓶瓶罐罐一下全掃地上,吼道:“操他媽的,再忍我不姓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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