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他們什麽也沒做, 在霍斯予當然是一種策略, 他並不傻,周子璋畢竟是個人,要留住一個人, 打斷腿關起來當然也行,但那是下下策, 私心裏,霍斯予也不願兩人見麵了跟仇人似的互相爭鬥, 把自己逼成一個暴力狂, 說個話說著說著就要動手,上個床每次都得費力氣要用強,平時你還得崩緊了神經防著他幹些損人不利己的事, 那多可悲――人要是處到那種地步, 還有什麽意思?這從另一個側麵也隻反映你無能,你駕馭不了人心。霍斯予明白, 對周子璋這種外柔內剛的人, 你不能每次都靠綁著,不然哪天他真有可能親自操刀子伺候你,所以你得以退為進,得堆著笑臉陪著小心,床上的事更是大忌諱, 雖然他很想要,但卻深知,剛剛才把人弄進醫院, 再摟著求歡,任霍斯予臉皮再厚,也知道說不過去。


    但這事在周子璋看來,卻比他直接蠻幹更令人嫌惡,一個畜生突然間說不玩土匪惡霸那套了,來玩王子和睡美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霍斯予不知道,周子璋此時對他的恨意已經全部湧起,睡在他懷裏,腦子裏想的全是怎麽把他不動聲色地掐死或者怎麽把自己不動聲色地悶死。他活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覺得無法跟一個人共存在一個空間裏,霍斯予的一切,無論是好是壞,在他看來全是一張編織緊密的天羅地網,罩得人窒息到險些缺氧而死。他躺在床上,被霍斯予蠻橫地摟著腰,死命把腦袋按在他的胸膛上,就這麽別扭地睡,宛若一條脫離了水的魚,使勁撲騰,撲騰半天都跳不回能供活命的地方,沒辦法,隻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幹涸而死。


    可他才二十六歲,他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沒做,還有許多念想沒有實現,他還想在有生之年不說幸福,起碼過得像人一點。林正浩臨走前那一瞥令他感到徹骨寒冷,沒有什麽比你愛慕的人瞧不起你更令人痛苦的了,這打擊太大,以至於他不知道怎麽辦,心灰意冷,自暴自棄,恨不得徹底作踐自己算了。


    但醫院躺的那幾天,他想了很多,他想到早逝的父母,想到自己顛沛流離,有一頓沒一頓的青少年,想到當初考研的時候,每天背書背到淩晨,匆匆倒下睡後第二天早晨七點鍾有得準時出現在課室帶早自習。他想到冬天,自己住的那棟筒子樓四麵漏風,夜裏冷得沒法看書,隻好灌了熱水袋抱身上,嗬氣成霜地背單詞。沒有一步走得容易,走得這麽難,你就更加沒資格撂擔子,更加不能隨便說老子受不了不幹了。一個人咬緊牙關活到現在,是為了父母的在天之靈,是為了對做學問的滿腔熱愛,是為了求知識明是非,為了有朝一日實現心中理想抱負,但怎麽說,也不是為了給這個活土匪糟踐的。


    周子璋握緊拳頭,明白了一個道理,以前隻知道一味隱忍,以為打落牙齒和血吞,以為終究有一天能忍到雨過天晴,這壓根就是錯了。沒完沒了的忍耐中,早已把人的意誌消耗殆盡,你把內心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忍了,又哪裏有餘力去做其他的事情?到頭來,他隱忍退讓,那王八蛋卻步步緊逼,林正浩的事猶如一擊重創,令周子璋徹底清醒,原來令自己喪失幸福的資格的罪魁禍首不是霍斯予,而是自己,是自己首先讓靈魂卑微,以安身立命為借口令人格低賤,那麽又怎麽怪得了別人瞧不起你?怎麽怪得了林正浩想也不想,轉身就離去?


    做一個被逼無奈的弱者有什麽意義?把過錯全部推霍斯予頭上有什麽意義?沒錯,躺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就是一頭畜生,沒人能跟他一樣混蛋,但他這樣,並不意味著你也要做一個可憐蟲啊。


    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你必須自救了。周子璋深吸一口氣,冷靜地思索了自己的處境,眼下的情形,很顯然霍斯予不會放手,這種從小含著金鑰匙的敗類跟他以前教過的那些被慣壞了的學生一個道理,眼高於頂,自覺世界就圍著自己轉,你越忤逆他,他越來勁。而實力相差懸殊,硬拚猶如以卵擊石,霍斯予肯定是毫發無損,但自己卻要白白賠上大好前程。


    那麽,就必須找到一個切入口,正中他的軟肋,想一個法子,讓他不得不放手,還得兼顧他的麵子裏子,讓他不會心存嫉恨,否則以後追究起來自己可耗不起。周子璋靜靜思索自己看過的史書,中國曆史上曆朝曆代的帝王將相,王侯列強,任你多權勢滔天,可都不能為所欲為,曆來越是懂得權術,越是要講究製衡,每一個能逃脫。


    霍斯予不過一介商賈,他還出身在錯綜複雜的政治世家,那這樣的人,就肯定不會像表麵看起來這麽專橫跋扈,他年僅二十三歲便掌管霍家明麵上的生意,他的手段能力可見一斑,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是個沒腦子不管不顧的惡霸。


    他之所以能對自己捏圓搓扁,說到底,不過因為自己是個沒權沒勢的小老百姓,他以為,自己跟他每天集中精力對付的那個權力中心沒關係,所以才能肆無忌憚,這麽下狠手糟踐自己。


    周子璋眼睛微眯,默默打量霍斯予睡著時的模樣,忽然冷笑了一下,又慢慢閉上眼睛。


    休息,無論如何,養好身體才能跟他鬥智鬥勇。他捱過餓,受過苦,為了養活自己,能讀書,不招親戚白眼,十歲他就會接些小活計放學後做,人隻要想活著,老天就沒絕你生路的道理。


    從那天以後,周子璋就不聲不響在霍斯予這住下,留在f大公寓裏頭的許多東西也被搬了過來。可以看出,霍斯予現在對周子璋比以前上心多了,他知道這個人窮人出身,你給他再好的東西,他也沒名牌概念,不知道有多好,直接告訴他價格吧,又顯得忒俗,還影響自己送禮的興致。既然錢討好不了他,那就在別的地方下功夫好了。霍斯予一開始琢磨不透,那溫柔都流於表麵,沒少鬧笑話。後來他身邊的陳助理看不過眼,拐彎抹角提醒他:周子璋是個孤兒,童年也沒什麽人關心過他,對這種人好,關鍵就在於噓寒問暖,你冷天裏遞杯熱水過去,比把錢砸他頭上還管用,一句話令霍斯予茅塞頓開,大罵:“怪不得,我說林正浩那混蛋怎麽就得他另眼相待,原來是這麽回事,那老玻璃不就特別會來這一套?”


    霍斯予有點沉不住氣,有個林正浩擺前麵,他想著自己怎麽樣也不能落在台巴子後頭,於是唯一沉吟,立即就有了個主意。他讓人立即將主臥的裝潢家具全撤了,找了設計師,要求不走奢華,但走高雅,重新裝修這間房。眾人忙活了兩周,好容易將那房間拾掇得麵目一新,一切就緒之時,霍斯予親自領著周子璋推門來看:家具一色選擇柔美顏色,大床前鋪著毛茸茸的厚毛氈,床上堆著軟綿綿的墊子,舒服得令人想立即躺上麵睡一覺。霍斯予臉上含笑,牽著周子璋的手來到一邊的寫字台前,這個寫字台寬敞舒適,上麵自帶一個小書架,桌麵上擺著一台嶄新的筆記本電腦,看到周子璋有些困惑,霍斯予微笑說:“這是你的工作台,你可以把近期要看的書堆這裏。”


    周子璋垂下眼瞼不答話,霍斯予也不著急,帶著他又推開自帶陽台,眼前一個花木扶疏的小空間內擺著舒服的躺椅,“這裏天氣好的時候你白天可以躺著看書,那邊,那張小茶幾看到沒,喝的東西就放在你夠得著手的地方。”


    周子璋凝視前方的花草,默不作聲,霍斯予從背後攬住他,柔聲問:“好看嗎?高不高興?”


    他以為周子璋一如既往不說話,卻沒想到聽見他低聲問:“為什麽?”


    霍斯予等的就是這句,他極有耐性地親吻周子璋的耳廓,曖昧地說:“這屋子,我怕你見了不痛快,就把原先的都換了。子璋,我真的知錯了,咱們就跟這屋子一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怎麽樣?”


    周子璋沒有應答,過了良久,似乎歎了口氣,僵硬的背部,卻慢慢軟下來,靠在霍斯予的懷裏。


    霍斯予的心情簡直可以用驚喜來形容,並且此後一段時間,他的驚喜不斷,他發現,在自己的連番溫柔攻勢下,周子璋慢慢開始變得合作了,剛剛蘇醒了的那種冷硬無畏的態度,也逐步有了冰雪融化的跡象。他心裏十分高興,這才對嘛,大家各退一步,和和美美地在一塊,比什麽都強,幹嘛要瞪著做仇人呢?我這麽喜歡你,你好好地被我喜歡,順便也喜歡上我,這多好?


    霍五少現在嚐到對別人好的甜頭,等到周子璋身體恢複了,要返校做論文時,他甚至主動提出,如果周子璋學習緊,那麽一周可以有三天時間住在宿舍那邊,不過必須來回有司機接送,而且每天要給自己通電話。周子璋臉上雖然沒什麽表示,但眼睛裏的不敢置信是騙不了他的。五少心裏一高興,索性第二天就驅車送周子璋去上學,過了三天,又親自開車去把人接回來。這種伺候人的事,他從沒做過,可如今做來卻無比順溜,這才算明白肥皂劇裏頭那些墮入愛河的男女為何愛幹蠢事,原來買束花藏在車裏等那個人一開發現後眼中一亮會令自己這麽愉快,原來記下那人愛吃什麽東西後特地帶他去再給他夾菜做起來感覺這麽爽。看他高興了,就好像胸膛充了氣一樣滿滿當當,偶爾看不見他,披著文件開著會,也會情不自禁想他,想得渾身燥熱再打個電話過去聽聽他的聲音,登時如烈日下飲下冰鎮飲料,通體舒泰就是這麽來的。


    周末之後,霍斯予依依不舍地把周子璋送回f大,又捱了三天,周四下午連應酬都推掉,急吼吼地驅車去f大把人接回來。今晚上s市有一場難得的交響音樂會,有一回他發現周子璋在家裏影音室裏聽音樂,放的就是馬勒第九交響曲。得知這場音樂會有演奏馬勒的曲目,霍斯予便讓人弄了票,打算帶周子璋過去。這玩意霍斯予在英國的時候聽了不少,說不上稀罕也不厭惡,他的英國哥們全是社交好手,個個深諳此道,他也善於裝逼,說起這些高雅的玩樂比周子璋要懂得多,但也因此少了分虔誠,不認為這種東西有多了不得。他心裏盤算得挺好,先帶周子璋吃飯,然後就去聽音樂會,好在中國人進音樂廳沒洋人那套窮講究,隨便穿著就行。他琢磨著如果興致好了,聽完音樂會再帶人去個情調好的地方,如果能打場野戰就更完美,這麽一想,霍斯予便按捺不住,車開得飛快,比預定時間早到了f大。


    他打周子璋的電話,卻沒人接聽,霍斯予有些奇怪,鎖了車直接上他們宿舍區,他來往得多了,周子璋的同學也大多認得這位有錢的表弟,所以抓個人問一下周子璋在哪並不難。哪知道還沒走到地方,遠遠就看見周子璋跟一個男孩站那說話,那男孩一身吊兒郎當的哈韓裝扮,頭發染得亂七八糟,臉型瞧著倒不錯,還有點眼熟。霍斯予有些奇怪,又多看了兩眼,忽然認出來,這不是以前帝都的一個少爺嗎?當初設“仙人跳”害周子璋那個?


    他心頭火氣,大踏步走過去,到跟前了也不顧周子璋一臉驚慌,揪住那男孩的後領硬生生拖著離周子璋遠了四五步,拳頭揮到那小崽子鼻子上,冷笑說:“來這幹嘛?敢找到我的人頭上,你活得不耐煩了!”


    那男孩嚇得麵無人色,縮著脖子哆哆嗦嗦說:“五,五少,您,您怎麽在這……不不,我就是路過這,我,我就是來看一眼周哥哥,真的,我沒幹什麽……”


    “霍斯予,”周子璋忙上前攔住他,微怒說:“你幹嘛呢?快把童童放了。”


    霍斯予偏著頭打量了童童一眼,手一鬆,推了他一個踉蹌,拍拍手,居高臨下說:“小崽子,甭管你來幹嘛,都給老子滾,再讓我看到你出現在子璋麵前,有你好果子吃!”


    童童也顧不得什麽,驚魂未定地點點頭,立即扭頭要跑,周子璋喝了一聲:“等等!”


    他收住腳步,強笑說:“周,周哥哥,要,要知道五少跟您到這份上,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來啊,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這小子來幹嘛?”霍斯予疑惑起來,冷喝一聲:“你自己說,來幹嘛?”


    “我,我,我……”童童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周子璋歎了口氣,從兜裏掏出錢包,拿出兩張鈔票,塞了過去和聲說:“拿著。”


    “不,不用了……”童童搖搖頭。


    “你愛吃好東西,愛穿漂亮衣服,我都記得呢。”周子璋抿緊嘴唇,又歎了口氣,說:“可我真沒錢,至於五少的錢,我怕你有命拿沒命花,你的那些歪腦筋,還是趁早收了吧。”


    童童垂下頭,攥緊鈔票。


    “這小兔崽子來敲詐你?”霍斯予可算弄明白了,他冷笑一聲,點頭說:“行啊,上回修理你得不夠好,記性沒長是不是,沒關係,咱們再試試別的法子……”


    “霍斯予!”周子璋低喝一聲,走過來扯著他的袖子說:“走吧,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哪的嗎?走吧走吧。”


    “你啊,”霍斯予不氣反笑了,伸手摟住他說:“行,我們走,小兔崽子,算你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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