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餐館意外的是個淮揚菜館子,地點並非處於鬧市區,但周子璋一進去就發覺整個餐館氛圍很不同,這裏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熨燙得棱角分明的桌布上放置著擦拭得晶亮的水晶玻璃器皿,青瓷餐具在柔和的燈光下熠熠生輝。地毯厚到那種程度,仿佛將人的腳步聲、周圍用餐的顧客交談的聲音、杯盤交錯聲全都吸了進去。周子璋冒然這麽進來,已有好幾個人對他側目而視,他站定了,卻見一位侍應生快步朝他走了過來,麵帶微笑問:“您好先生,請問您預訂位子了嗎?”


    周子璋搖搖頭,說:“有位了已經,霍先生的位子。”


    那名侍應生恍然一笑,微微點頭說:“請您跟我來。”


    周子璋跟著他穿過大堂,進入包房區,那名侍應生在其中一間門前停下,敲了敲門,這才推開門,請周子璋進去。


    進去一道金粉畫彩的屏風,拐過屏風,才見霍斯予一個人坐在那,麵前也有幾個菜,卻已經是殘羹冷炙,一瓶喝不到一半的洋酒放在他麵前,他麵沉如水,目光寒冷,正端了杯子自斟自飲。


    周子璋一見他這樣就有些膽怯,他不覺退了半步,那名侍應生卻側身說:“霍先生,您的客人到了。”隨後朝周子璋微微鞠躬,等他進入後,輕輕把門帶上。


    霍斯予抬起頭,眼中有些血絲,但目光在接觸周子璋後明顯變暖,居然微微一笑,招手說:“來了?過來。”


    周子璋見識過他轉瞬變臉的本事,現在有些心有餘悸,遲疑著看著他,並不挪動。


    霍斯予嘖了一聲,站起來跨前一步,一把將人拉了過來,周子璋被拉了一個踉蹌,直載入他懷裏。


    霍斯予忙扶住他,帶了笑說:“要投懷送抱就趕緊的,裝什麽。”


    周子璋一聽沉了臉,站直身子,推開他,避到一邊。


    霍斯予有些不耐,將他扯過來按住,自己先坐了,將周子璋拉到膝蓋上圈住不讓動,喝道:“別扭什麽?信不信我在這辦了你?”


    周子璋渾身一僵,知道此人無賴到極點,保不住真會在這裏幹那種事,嚇了一跳,隻得乖乖坐好。


    “這就對了。”霍斯予將人更深地圈入懷中,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貼著他的耳廓不住親吻摩挲,歎息說:“別老給我找不痛快,今天順著我,啊?”


    他的口氣炙熱中夾雜酒氣,噴到周子璋耳廓之處,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周子璋縮了縮肩膀,暗罵哪一次不是順著你?就在此時,他聽見天不怕地不怕的霍五少在自己背後語氣和緩地說:“今兒個真累,你讓我抱會。”


    周子璋讓他這麽抱小孩一樣地圈住並不舒服,而且他自帝都的經曆之後,對霍斯予喝酒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他酒精一上腦,又要對自己踢打逼迫。現在那人在背後呼出的口氣中就帶著酒味,著實令他坐立不安,他略動了動,囁嚅著開口:“要不然,你睡一下?”


    霍斯予似乎喟歎一聲,卻把他摟得更緊,說:“不了,就這麽抱著挺好。”


    周子璋厭煩不堪,卻不能直接掙開,隻好低聲下氣地說:“呆會有人進來……”


    “又不是大姑娘,害什麽臊?”霍斯予摸著他的脖子,手徑直伸進他的襯衫,滑到腰,忽然摸到褲子口袋處一處硬物,捏了捏,問:“什麽東西?”


    周子璋一驚,忽然想起,這是林正浩剛剛給的薪酬,他塞在口袋裏還沒來得及處理就被霍斯予摸到了。他的心髒驟然狂跳,口氣有些顫抖,說:“是,是補習費。”


    “嗬,還有錢收,我看看。”霍斯予不由分說將那個信封掏了出來,抽出裏麵的百元大鈔,數了數,共有五張,笑了笑說:“一個上午賺五百,看來我叫你來,是阻礙你發財了?怪不得一進門就沒給我個好臉色。行,我回頭給你翻十倍怎麽樣?算我賠你。”


    又來了,周子璋垂頭厭煩地蹙眉,但抬起頭時,卻仍舊一派冷清,他淡淡地說:“不用了,我更喜歡自己的勞動所得。”


    霍斯予嗤笑說:“那我給你的錢就不是勞動所得?不會吧,明明你在床上動得也挺辛苦的。”


    周子璋臉色變白,垂下頭,手輕輕顫抖,卻咬緊嘴唇,一言不發。霍斯予知道自己說得過了,可他不認為自己說錯,他不明白周子璋的就是這一點,他陪伴自己,做自己的床伴,而自己從中得到樂趣,願意給他錢,這個關係其實將之理解為互惠互利也未嚐不可。但這個男人每次都弄得好像極大侮辱似的,保守又固執,一點也不肯花自己給的錢一分一毫,仿佛這樣就能堅守住什麽似的。但問題是,不花這個錢難道就改變他們之間的關係嗎?不花這個錢,難道自己想睡他的時候,他就能說不嗎?既然無法改變結果,為什麽不把過程弄得令自己舒服一點呢?


    但他今天心裏格外疲憊,不想再跟這個能令自己放鬆的男人再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霍斯予拍拍周子璋的屁股,正打算哄他幾句,卻在此時,聽見周子璋顫抖著聲音問:“在你眼裏,我就是一個賣的,是嗎?”


    霍斯予手一頓,開什麽玩笑,我看上的人跟出來賣屁股的小崽子能相提並論嗎?他知道這下可能傷到周子璋了,有點急,張嘴就莫名其妙地解釋說:“你瞎想什麽?我的意思是,我給你錢是天經地義,你花就花了,沒那麽多講究!乖,我他媽對你可夠好的了,你滿世界打聽去,我五少什麽時候對人這麽上心……”


    “所以,你總是將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根本不用考慮我的處境和難處。”周子璋灰白著臉,卻咧嘴笑說:“霍斯予,你根本瞧不起我。”


    “這哪裏說的……”霍斯予狠狠勒住他的腰,怒道:“都說了別找不痛快,沒見我今天累嗎?閉嘴,不然我真在這辦了你!”


    “我難道不累嗎?”周子璋看著他,淡笑說:“我要應付你,又要應付學業,還有導師安排的額外任務,我難道是鐵打的?”他垂下睫毛,低聲說“我一直不明白,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以糟踐另一個人到這個地步?謝謝你,今天我總算找到答案。”


    他抬起頭,黑幽幽的眼睛直視霍斯予,裏麵有濃厚的悲哀,語氣卻很淡,幾乎是飄著說的:“我明白了,你壓根就瞧不起我。”


    “沒人說瞧不起你!”霍斯予徹底被惹毛了,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就往下撕,一邊動手一邊低吼說:“行了啊,別他媽蹬鼻子上臉沒完沒了了!”


    “霍斯予,你他媽就是一個混蛋!”周子璋掙紮起來,罵說:“你心裏瞧得起誰?啊?你把我當狗不當人,高興了逗兩下,不高興了給倆鞭,你在外頭給誰惹火了,就隻知道打電話叫我來給你撒氣,你他媽是男人嗎?動不了別人就隻會折騰我,你就這麽無能嗎?”


    他一句話沒說完,已經啪的一下挨了霍斯予一個巴掌。這幾個月來,這還是頭一次霍斯予對他動了手。周子璋的臉被打偏,卻倔強地扭過頭來,狠狠盯他,目光忿恨之極,似乎下一秒鍾就會撲上來拚命。


    這一聲巴掌脆響一過,霍斯予就知道自己衝動了,他今天本就心情不爽,原本想著把周子璋叫來,抱著他平複一下心態,哪知道兩句話不對,兩人又呲上了,還逼得自己動了手。他這巴掌雖然沒用力,可到底又將周子璋心頭的恨意勾了出來。他煩躁地擼擼臉,從上衣口袋裏抽出煙,抽了一根點上,狠狠吸了一口,再看周子璋仍然捂著臉,但警惕戒備地看著自己,心裏一痛,脫口而出說:“別這麽看我,不會再打了。”


    周子璋眼裏閃過一絲譏諷,被霍斯予捕抓到,他又深吸了一口煙,慢慢冷靜了下來,拉過一旁的椅子重新坐了,彈彈煙灰,口氣溫和地說:“子璋,你老這麽激怒我,是很蠢的行為。我說句不誇張的,你現在整個生活攥在我手裏,我愛捏圓搓扁隨便,就衝這點,你輸不起。”


    周子璋冷哼了一聲。


    “你故意要激怒我,是為了什麽?讓我討厭你?”霍斯予隔著一縷嫋嫋青煙,問:“讓我討厭你後,早點放了你?”


    周子璋臉色一變,扭過頭去。


    “我果然沒猜錯。”霍斯予又吸了口煙,緩緩吐出,說:“我剛到英國的時候,在一所有名的公學裏頭,周圍的洋崽子個個牛高馬大,看不起咱中國人。但到我畢業的時候,我把當初最開始領著人欺負我的洋崽子變成我在英國現在最能信賴的合夥人,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目光森冷地看著周子璋,輕聲說:“因為我們都了解彼此的性格,隻有成為朋友,才是最有利的,如果還保持互相憎惡的狀況,那對雙方都得不償失。”


    周子璋咬著唇,一言不發。


    “你確定,想變成我討厭的人?”霍斯予盯住他,一字一句地問。


    這樣的霍斯予氣場太強,周子璋隻覺得被壓迫得要抬不起頭來,他原本隻是想在一次次適當的口角中令霍斯予厭煩,但現在看來,對方比自己想的還要聰明。


    “我也沒瞧不起你,”霍斯予站了起來,掐滅了煙,走過來將周子璋抱入懷中,拉下他的手,揉揉剛剛他被自己打到的臉頰,還好沒什麽痕跡,鬆了口氣,溫言說:“以前可能有點,但現在再瞧不起你,那等於是瞧不起我自己挑人的眼光。”霍斯予停頓了下,說:“我打電話讓你來,是因為,我家裏出了點事,亂七八糟的,沒法跟你說。我被這些事弄得心情很差,想跟你在一塊調解下。子璋,我往後不會再打你,你也別來挑戰我的極限,大家各退一步,好好過了這一年,這麽樣?”


    周子璋默然不語,良久,點了點頭。


    “乖。”霍斯予摟緊了他,親親他的發頂,問:“起來,我送你回去。”


    周子璋跟著他,一前一後出了包房,霍斯予拿出卡結賬,便命周子璋先去門外等著,周子璋走出餐館,深吸了一口氣,時間已是下午,陽光直射下來,已頗有些熱度。街上行人並不多,三三兩兩。


    烈日下,遠處有一個年輕的孕婦親密地挽著一個男人的臂膀。


    霍斯予的車子來了,周子璋打開車門坐進去,車開過那個孕婦身邊,孕婦似乎抬起手臂,擋了一下太陽,但那張臉,卻是周子璋無比熟悉的一張臉。


    是亞芬。


    他那個視為妹妹的小同鄉。


    她身邊那個男人,看起來一臉不情願,對她態度很冷淡敷衍,反倒是女孩自己把半個身子都貼過去,臉上掛著著急而討好的笑。兩個人都打扮得過了頭,反倒顯出幾分鄉氣,咋樣看上去,就像來這個城市裏打工的那些普通年輕小夫妻一樣。


    周子璋有種奇怪的感覺浮上心頭,他看了看一邊開車的霍斯予,欲言又止。


    霍斯予嘴角上翹,勻出一隻手來摩挲了他的腿一下,問:“覺得老子帥了?”


    “不是,”周子璋喃喃地問:“你,那個,帝都,消費貴嗎?”


    “為什麽問這個?”霍斯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安撫地說:“放心,我去那邊都是有正經應酬的事。”


    “貴嗎?”周子璋緊接著問。


    “當然貴,溫柔鄉從來都是銷金窟。”霍斯予笑著說。


    “普通人,消費不起……”


    “你開什麽玩笑?”霍斯予嗬嗬低笑:“那裏開瓶酒的小費就比你現在兜裏揣著那個信封多,其他更不用說了。”


    周子璋隻覺渾身發冷,又問:“你,你在帝都,那間房,是不是你專用的?”


    “怎麽啦?突然想起這些?”霍斯予說:“第一次我是下手重了些,不過那也賴你,誰讓你當時亂掙紮……”


    “我沒問你這些,”周子璋打斷他,閉上眼,又睜開:“那間房,是不是別的人不用?”


    “是啊。”霍斯予點點頭:“我五少專用的地方,給那個經理吃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敢亂給別人換。”


    “別的客人,不會有意見嗎?”


    “意見個屁,”霍斯予嗤之以鼻:“他媽的上帝都玩的人誰不知道那個號碼是我的?跟我搶,不想活了。”


    周子璋隻覺如遭雷掣,沉默了大半天,才說:“霍斯予,我們做個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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